长春宫灯火透亮,侍卫们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往里走,太监宫女也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瞧见陆晟进来,满屋人除了陆震霆没有不怕的。
而陆震霆仿佛是豁出去了,酒壮人胆,生死都在度外,虽跪着,却仍旧梗着脖子,不屈不服模样。
陆晟缓步进来,对陆震霆只略略扫上一眼,便理了理袖子,落了座,等了许久才见他看着一身狼狈的娜仁托娅说道:“你这丫头,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一会儿不见就哭成这幅模样,怎么了?是谁给你气受了?说出来,四叔帮你出气。”
娜仁托娅擦了擦眼泪,心里转了三道弯也没能想透彻,偷眼去看陆震霆,见他绷着一张脸,仍是杀气腾腾,胸中便只剩下委屈,少不得哭着说:“臣妾也不知今儿夜里哪一点犯着王爷了,忽然间喊打喊杀的,就算到了四婶这儿,也不见他有半点收敛,皇上,臣妾原就不乐意嫁给他,是……是阿爹偏做了这个主,自打成婚起臣妾就与王爷不对付,吵啊闹啊的也还忍得,但他动起手来臣妾是忍不得的!臣妾的父兄也忍不得!王爷若真是不想过了,倒不如休了我,也得个清净!省得我哪一日死在王爷手上,临了连爹娘的面都见不上!”
娜仁托娅一口气说完,好赖都讲了,自己也觉得瘆得慌,她悄悄观察陆晟神色,见他不但不怒,还勾一勾嘴角,面上浮起一个了然的笑,更把她吓得跪都跪不稳当,只觉得今晚危险,迟早要脑袋搬家。
但听陆晟道:“这都是孩子话,你二人的婚事是先皇做主,谁都拆不了。这样的气话以后不要再说,要说朕也不会听。”
娜仁托娅舒一口气,战战兢兢磕头,“是,臣妾知道了,臣妾今后都不再提。”
“很好,你是个好孩子。”陆晟抬手叫起,一派长辈的款仁慈爱,“收收眼泪,让你四婶陪你到后头换身衣服。”
这和风细雨比暴风巨浪更让人胆寒,皇后满腹怨气不敢发,老老实实与满福一道领着娜仁托娅退到内堂。
一抬手,太监宫女也都打发出去。
眼下,便只剩下这天下一第一的刺头陆震霆,撑着大喜之后的大悲之气与他对峙。
陆晟不紧不慢地挪了挪位置,转过身来正对陆震霆,望见他双眉横摆,双眼猩红,额角青筋暴现,仿佛是将将杀过人,却仍未解恨的模样。
他觉着可笑,环顾四周,将长春宫清冷老旧的摆设巡视一番,这才将视线落回陆震霆肩上,两人对视,各有计较。
原本是沉闷压迫的气氛,不知为何陆晟突然笑出声来,挂着碧玺珠子的右手指向陆震霆连连笑道:“夜闯禁宫,追杀正妻,你说说你都干的什么事,就为那么个连妾都算不上的东西?”
陆震霆这下酒醒了,或因被说到痛处,这下反而脸涨得通红,他仰起头大声反驳,“那毒妇好生可恶,说什么府中失火所致,分明是她故意为之!我若不亲手杀了她,如何对得起枉死的青青?”
“你怎知是枉死?又有何证据是娜仁托娅所为?”
“必定是她!除了她还会有谁?更叫那丫鬟仿作青青笔迹,时时与我通信,实在该杀!”
“谁给你的胆子敢动她!”陆晟根本无需疾言厉色,平常语调也足以让人胆战心惊,即便是陆震霆也在这句话落地时打了个抖,“她爹是追随你爷爷从关外打到陕甘两地的开国重将,她三个哥哥为国战死,剩一个老六仍是抚远大将军,领二十万大军镇守西南,不要说杀一个妾,她便就是将你那一屋子女人都杀光,她也照样是晋王妃,到死都是!”
大约是恨铁不成钢,陆晟说到最后连看都不想多看陆震霆一眼,一开口满是嫌恶,“这次你闹这么大阵仗,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念你南征有功,削半年俸禄,滚回家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入宫,如有再犯,革职勿论!”
“四叔!我咽不下这口气!”
“三日后,你亲自到抚远大将军府去接娜仁托娅回去,若她不答应,你也不必再来见朕。至于女人,你喜欢秦家的女人也不是用不得,隆庆还有几个小的都住在暨阳宫,过几日一并都给你送去。”
“皇上!微臣不服!”
“滚——滚出宫去,别在朕跟前碍眼。”
陆震霆仍旧跪着不动,陆晟懒得与他耗,便招呼荣昌进来,几个侍卫一道将陆震霆架了出去。
到此,这场闹剧才终于有了结果。
陆晟本就难受,这会更是头疼得厉害,便也懒得再去应付皇后,打算回乾政殿歇着,却不料半路突然改了主意,令人抬去景仁宫,敲开宫门,闯进昏暗寝殿,撩起碧色纱帐,朦胧微光中观赏海棠春睡,艳不可述。
青青在朦胧中知晓有外人到访,却未睁眼,只伸一只纤长雪白的手,轻轻勾住他垂落在床边的手,带着鼻音轻哼道:“你怎么来了……”
这声音沁着蜜糖水,又像是撒娇,又想是嗔怪,再是如何冷硬的心肠,这一刻也变作春日午后的温柔,恨不能把心端出来任她揉搓。
而陆晟到底未能免俗,他顺势坐在床沿,看着仍在闭眼装睡的青青,哑声说:“朕头疼得很……”
青青睁开眼,露出一双水晶琉璃镶嵌的眼,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吸走,“喝酒了?”
“不多。”
她懒懒坐起身,这就要下床,“喝杯热茶暖一暖。”这就要叫泽兰进来沏茶,没料到才走两步就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那人分明没醉,却拿一把酒后沙哑的嗓子,贴着她的耳问:“去哪?”
“不去哪,伺候你呀。”
“用不着,还是朕伺候你罢。”话音刚落,就听见青青一声惊呼,原来是他将她腾空抱起来再与她一道落回床上,胡天黑地的折腾起来。
混沌时,他却在想,他当着陆震霆的面将青青贬斥得一文不值,或许也不止是说给陆震霆而已。
夜深,陆震霆在荣昌的护送下走到宫门口,却又被一名圆脸宫女叫住,“王爷,奴婢是长春宫的宫女小环,皇后娘娘还有话要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都说不想看那就不写了呃
☆、第37章 37章
青青第三十七章
这名叫小环的宫女生得喜庆, 脸上叠着两层下巴, 说一口漂亮的京片子,爽脆刮辣,“王爷明鉴,有些话当着面儿说不得,只能让奴婢追上来与王爷私下说。”
陆震霆跟着小环一并走到墙边无人处, 他折腾了一夜, 脸上已透出不耐的神色, “有话请讲。”
小环倒不啰嗦, 开门见山便道:“王爷可知,王爷心爱之人其实尚在人间。”
“什么尚在人间?敢到本王跟前胡言乱语,你好大的胆子!”
小环道:“王爷息怒,奴婢并非胡言。实则这是宫里都人人都晓得的,三个月前,皇上将赵侯爷家中幼女接入宫中,一连数月得椒房独宠,人人称羡, 但赵侯爷有没有这样年岁的姑娘, 只需在京中贵人当中稍一打听便知道。而这位娘娘, 奴婢也觉得面熟得很,仿佛是在太后千秋宴上……”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陆震霆就算再糊涂也能猜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君夺臣妻,四叔那般清冷的性子,竟也能干出如此荒淫无道之事。
抢了他的皇位还不够, 连女人都要与他争!
小环见他脸色大变,知他想通关隘,因而乘胜追击,“口说无凭,但想要求证也并不难。皇上如今正宠着她,冬狩必然要带在身边,届时王爷找机会上前一见便知。”
陆震霆听完,久久未能回神,惨淡月光下,他双眼空洞,不知是喜是悲。
而小环福一福身,转过背匆匆消失在夜幕后。
这一夜,仿佛将他一生悲喜都耗尽了,余下一具空壳,孤身飘荡在繁华似梦的街巷。
这一夜有人身如火灼、心似刀割,有人痴缠拥吻难解难分,到底是因权力一物,改天逆命,翻云覆雨。
青青被陆震霆摁在床上折腾了半宿,一早醒来腰还是半软着,趴在她的软枕上看着起身穿戴的陆晟哼哼唧唧。
昨儿大宴,今日不必早朝,陆晟换一件墨绿绸衫,并不带冠,作一身清清爽爽日常打扮。
屋子里熏着苏合香,熏得人也发懒,陆晟由泽兰同云苓伺候着揩齿,又以温茶漱口,适才将人都打发出去,再又坐回床边,去逗弄白猫似的小玩意。
他伸手抚她后颈,仿佛捏住了蛇的七寸,猫的咽喉。
“没规矩,朕都起了,你还赖着不动,会不会伺候人?”
青青睨他一眼,话说得有气无力,“我都快被四叔弄碎了,眼下自然是什么规矩都顾不上,皇上见谅。”
“昨儿可是你说要替朕暖一暖,朕给了你,你反而不依,又哭又闹的,这是什么道理。”陆晟哂然一笑,温热的掌心向下一些,替她揉着酸痛不止的后腰,可算是天大的恩典。
青青睁着一双透亮的眼,细看是天真无邪模样,好奇问:“四叔,你与她们,与容娘娘,或是新来的两位答应,也是如此?”
“怎么个如此?”
青青咬了咬下唇,支吾说:“就爱折腾人……折腾得她们也不死不活的?”
陆晟牵了牵嘴角,分明屋中只剩他与她两个人,却偏要俯下*身去,凑到她耳畔,低声道:“小十一若想知道,下回朕召幸慧嫔,让你藏在床底,如何?”
他这般无耻下作,青青听在耳里,面上又是一热,将脸埋进枕头里,负气道:“想来是没人比我更可怜了,我原当你喜欢我,现如今看来是恨透了我,一心一意要折磨死我才甘心。”
这时候合该说两句好话安慰一番,谁知陆晟得寸进尺,更要去撕她伤口,“这话说的不错,难得你终究明白过来,你且安心,后头有的是花活儿。”
他这话里透着笑,耐心将她从枕头上扒拉下来,捏住她下颌,吻上一双红润多情的唇,尝的不是绵绵无期的爱,是陆震霆或是天下诸多人的求而不得。
他吻够了,她气喘不定,茫然地望着他,仿佛他就是她的天,她的神,她命运的主宰。
他用大拇指指腹来回摩挲着她沾着水光的嘴唇,面上浮起一个满意的笑,“你与她们比什么?朕身边,你总归是最要紧的。”
一出口,连自己都惊讶,却也收不住,只得再与她厮磨一阵,不舍当中起身,“朕要回乾政殿去,你好生歇着,身上疼,就不必送了。”
待他自床边起来,又不忘自嘲道:“即便叫你起来相送,想必也是叫不动的。”
一出门,元安已在门边等,上前来低语道:“昨儿夜里慧嫔娘娘的宫女月环在九阳门前拦下晋王,或是提点得差不离了。”
陆晟只当没听见,照旧快步向前,仿佛根本无心在此。
他走时背脊挺拔,因登极多年,不似从前在外征战餐风饮露,皮肤也渐渐养得细白,如此一看,还真能觉出几分风流公子的气韵。
青青侧着脸望他背影,渐渐生出倦意,朦朦胧胧间再度睡了过去。
梦中她仿佛又回到太华山下暨阳宫,那一日雪后初晴,一只白狐于慌乱之间闯入殿内,还未等她看清白狐全貌,注定要将她一生倾覆之人便撞开了门,痴痴立在雪与火之间。
然则他亦不知,这场相遇从头至尾皆是注定。
她恨他,也怜悯他,更注定一生也挣不开他。
只求浮生半日,得闲入梦。
陆震霆回到晋王府,对着陪伴他饮马长河的战刀枯坐一夜。
他脑中走马灯一般一遍又一遍回想着那一日他领青青入宫,陆晟与她见面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每一个字,每一个音,每一个表情,似乎都在他脑海当中重新演练,令他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直到光从门窗的缝隙当中透进来,刺伤了他的眼。金达在门外说:“王爷,王妃娘娘回来了,您见不见?”
陆震霆一愣,显然未曾想过娜仁托娅会主动回来,前一刻他还在头疼是该负隅顽抗还是息事宁人,若到了抚远大将军府上,他是决计拉不下脸来哄人的。
这一闪神的功夫,娜仁托娅已然推门进来。她换过衣裳,又仔细梳洗过,眼下看来精神不错,还能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眼见他神情萎靡、双眼血红,料想应当借机刺上两句才解气,谁料她忽而在他对面坐下,他与她之间隔着一把饮血索命的刀,刃上雪白,印的是他的不解,她的无奈。
忽然间娜仁托娅捂住脸呜地一声哭起来,用了满身力气仿佛要将昨夜或是将这一生得委屈都哭干净,她撕心裂肺,她痛苦至极,然而近在咫尺的陆震霆却满心麻木,他看着她,如同看一把椅子一张桌,毫无怜惜。
金达在门外听着也不由得叹一口气,去望枝头高处摇摇欲坠的叶。
哭够了,嗓子也哭哑。
娜仁托娅终于抬眼看他,呜咽道:“我有什么办法?他说我是你妻,到死都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能怎办……”
她的怨与恨又要诉诸于谁?
是年迈的老父,还是当今天子?
她不敢、不能、不愿,仿佛只能恨她自己。
她哭着说:“你能怎么样呢?陆震霆,你又能怎么办?”
他能如何呢?
他的目光落在长刀刀刃上,怔忪之间,一语不发。
日上三竿青青才醒,可见昨晚陆晟折腾到什么时辰。
她只翻个身,外头等候的人便已听见响动,弓腰进来,“主子醒了?”
这声音不卑不亢,落地时偷着轻巧的温柔,不必回头她已知来人是谁。
元安撩起床帐,撞见一张青红满布的后背,不由得也皱了眉,“主子身上有伤,奴才伺候主子上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