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穿行在暴雨中,怀里的谢璇安静得像是个木偶,没有顺从也没有抗拒,渐渐的肩头开始颤动,她压低了呜咽的声音,任凭泪水浸入韩玠的衣裳。
好半天她才抬起头来,眼中已经没有任何波澜。
韩玠有些摸不准她的情绪,低声道:“璇璇?”忍不住伸手去帮她整理湿漉漉的头。谢璇却猛然避开,头撞到后面的车厢也浑然不觉。随即抬头狠狠的瞪了韩玠一眼,用尽全部的力气将韩玠掀得摔坐在车厢里,而后挪到了车门口,掀起车帘吩咐道:“快些!”
隔着雨幕,可以瞧见道旁的屋檐杂树,离谢府已经很近了。
谢璇一脚踢开了压着车帘的月华刀,似乎还不解气,又踩了两脚。
韩玠在后头看得哭笑不得,心中百味杂陈,只管呆呆的看着心爱的小姑娘。待回过神时,马车已经在谢府门前停下。
这会儿雨势也小了许多,意犹未尽似的飘着雨丝。谢璇掀起车帘,板着张小小的脸,挥手一指,出口的便是逐客令,“玉玠哥哥请吧。门房有伞,也有闲着的马,我爹爹想必也在府中,你要做什么,请自便。”
也不管韩玠反应,她跳下马车,冒着小雨噔噔噔跑进府门,忽视了正迎上来的仆妇,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剩下个韩玠站在雨中,对着她消失的地方出神。
*
谢璇很烦,不管是坐是卧,或者跟谁在一起,心里总像是有股戾气要喷涌而出似的,叫人烦躁得想把谢玥揍一顿,想把韩玠抓来咬几十个破洞。谢珺也现了她的异常,问了是怎么回事,谢璇却又咬死了不说——
她才不想告诉谢珺,她是为了那个可恶的韩玉玠才会这样!
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韩玠也是待她很好的,只是她没想到,她如今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韩玠竟然会抱她!他居然趁着无人时抱她!当她还是以前乖巧的小姑娘,是他将来的妻子么?
两家的亲事早就退掉了,哼!
那天的马车同乘简直成了噩梦,韩玠的气息、韩玠的怀抱萦绕在脑海,前世的事情一旦想起来便再难按压,好几次夜里谢璇都梦见了前世的场景,一时是跟韩玠的甜蜜缱绻,一时又是孤苦伶仃的等候,是韩夫人的夹枪带棒。
简直折磨得她心力憔悴!
谢璇烦躁的将毛笔扔在案上,在屋里来回踱步。
必须给自己找事情做,把这可恶的韩玉玠彻彻底底的赶出脑海!
一转眼瞧见外头正在晒太阳的吵吵,谢璇便想起了谢玥,那固然是个可恶的姐姐,不过自罗氏被关起来后,她倒是老实了许多,虽然眼中常有怨恨,却没敢做什么恶事。谢璇脑筋一转,忽然想起了罗氏。
对,就是罗氏!
上回在紫菱阁中不巧看到谢缜和罗氏的夫妻往来后,谢璇很长时间里都觉得尴尬,跟谢缜说话的时候不自在,也没法全心的从罗氏那里揭二夫人岳氏的老底,缓冲了这么长的时间,也是时候做点什么了。
去东跨院的时候,谢珺正在安安静静的绣帕子。她明年就要出阁,虽然有妈妈们帮衬着,毕竟罗氏不如亲娘上心,有些事情还是得她自己筹备。
见了谢璇,谢珺便是一笑,“瞧着腮帮子鼓鼓的,又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没谁惹我。”谢璇在她身旁坐下,“昨晚又梦见那晚在玄妙观里的事情,姐姐,我是真的害怕,那次若不是玉玠哥哥及时出现,这时候你都没有妹妹了。”
谢珺笑着将她揽进怀里,“我也害怕啊,往后可不能再有这样的事了。”
“姐姐,你真的不好奇么?”谢璇攀在谢珺的肩膀上,压低了声音,“夫人说是她安排的丫鬟,这种鬼话我才不信!”
谢珺手指一颤,绣花针扎到指尖也浑然不觉,扭头看着谢璇,“你依旧觉得是二夫人?”
“是或不是,只有夫人最清楚。”谢璇夺过谢珺的刺绣放在边上,拉着她就往外走,“其实姐姐也好奇的吧?不把这个藏在暗处的人揪出来,咱们姐弟三个都不能安睡。”见谢珺犹自犹疑,补充道:“尤其是澹儿,他是父亲的长子,姐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谢珺当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想了片刻之后,便道:“那我跟你走这一次,只这一次,若没有旁的,你也不许再折腾。”
“好!”谢璇答应。
关押罗氏的小院在府里的东北角,姐妹俩各自只带了贴身丫鬟跟随。到达那里的时候,看院的婆子颇为意外,连忙起身招呼道:“两位姑娘怎么来了,这里脏,还是别处玩吧?”
“我来找夫人。”谢璇扫视一圈,“夫人在哪?”
“就在东厢房里坐着。”婆子不敢怠慢,带着两姐妹往里走。
到得东厢房门前,谢珺便将旁人屏退,自个儿坐在廊下的绿漆小凳上。谢璇同她递个眼色,推门进去时,就见罗氏孤孤单单的坐在半旧的圈椅里,整个人像是斗败的公鸡,无精打采。
见到谢璇进门,罗氏的脸愈垮下来,冷哼了一声,扭过脸去。
这样的罗氏与先前的春风得意天壤地别,谢璇半点都不掩饰看笑话的态度,挑眉笑道:“专程过来探望,没想到夫人还是这样不待见我。”便搬了个凳子过来,皱着眉头嫌弃道:“怎么哪儿都是灰尘,夫人就不嫌脏么?反正闲着无事,不如我请婆子递个拂尘过来,夫人将这屋子归置归置?”
“谢璇!”罗氏毕竟是主母,哪受得住十岁的小姑娘如此奚落,不由怒道:“哪有你这样跟母亲说话的!”
“哦?”谢璇嫌弃的丢开凳子,慢慢走向罗氏,“那请夫人说说,天底下哪有想把女儿卖进道观的母亲?即便我不是亲生的,也没碍着夫人什么事吧?”
罗氏原本就有疑心,闻言面色一变,冷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先前清虚真人的事啊。”谢璇挑起嘴角,笑得欢畅,“不过我还得谢谢夫人,请来了清虚真人这样一尊大神,果真是帮我消灾解难的。你瞧,那天玄妙观外,我不就命大了一回,还误打误撞的叫人抓住了夫人的把柄,说起来,我可从没见过爹爹动怒打人,夫人可真有本事,叫人刮目相看。”
这件事是罗氏的痛处。
她当年刚进谢府的时候没少被人诟病,说多难听的都有,即便十年过去,还要不时被人偷偷拉出来嚼舌根。能撑到今日,无非是靠着谢缜的些许照拂,可如今谢缜当着那么多人打她的耳光,往后这谢府之中,她将颜面何存?
心里又气又恨,罗氏霍然起身,似乎是想揍谢璇,走了两步又强自忍住了。
谢璇却是有恃无恐,“夫人想动手么?还嫌罚得不够重?”
“滚!”罗氏虽曾忍辱负重,但何曾被小姑娘这般奚落过,脸色陡转,愤怒脱口而出。然而她本就负罪在身,此时若再出什么幺蛾子,只会搬石砸脚,是以虽恨透了谢璇的态度,却还不敢泄。
谢璇便挑衅的瞧了罗氏一眼,啧啧叹道:“其实我一直都好奇,夫人何必要置我于死地?还以为把我卖进道观这个主意已经够恶毒了,没想到还有人想取我的性命。唔,这恐怕不是你的主意吧?”
那语调神态实在太过可恶,罗氏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想跟这个死丫头说话。
谢璇却又是一叹,“算了,本想着毕竟都住在棠梨院里,想帮夫人一把。既然夫人不乐意,回头老太爷作下来,谢泽他们也成了没娘的孩子,倒真成难姐难妹了。”
提起谢玥和谢泽,罗氏忍不住动容,不耐烦的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老太爷还在查这件事情,夫人,谋害国公府的千金,你不会以为关上几天就可以了吧?”谢璇好笑的抬头,嘲弄的神情放在十岁的脸上,刀一般扎在罗氏的心里,“这府里谁都不是傻子,难道不会好奇夫人为什么要杀我吗?”
“我看你不顺眼,自然想借机除了你,有什么可好奇的!”
“老太爷可不这么觉得。那天是舅舅带我去的玄妙观,若是我死在那里,谢家和陶家便会罅隙更深,姐姐和澹儿也不会再往陶府去,渐渐疏远。然后呢,等姐姐出阁了,澹儿那里没有舅舅撑腰,也没有长姐照拂,爹爹的心早就偏得没边儿了,到时候夫人随便耍点手段,要害了澹儿不是轻而易举?届时这偌大家业,自然要落入谢泽手中。是不是这个主意?”
最后一个语调落下,屋里诡异的安静。
罗氏像是躲避似的,扭过身去冷笑了一声,并没有反驳。
谢璇又道:“不过按着夫人的眼光,恐怕想不到这么长远。说起来,帮夫人出主意的这位可真是个妙人,短短半天的时间就说得夫人对我动了杀心,连后果都不顾了,是该说她厉害,还是该说夫人愚蠢?”
“谢璇!”罗氏毕竟是夫人的身份,如何受得住继女如此嘲讽,霍然起身掐住了谢璇的脖子,怒道:“我现在就掐死你,你又能怎样!”
——到底是心中存怯,虽然架势十足,手上却并不敢太用力。
谢璇既然敢撕破脸皮的挑衅,便是吃定了罗氏的顾忌,料得她不敢动手,于是笑得愈刻薄,“那就只会称了某人的意,叫夫人彻底滚出谢府,届时夫人白辛苦一场,谢玥谢泽又被带累,想想就可怜。夫人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
瞧得罗氏目含忐忑,已然入觳,她便挥手拍掉罗氏的手臂,徐徐道:“有丫鬟说那天二夫人曾跟夫人提起过我去玄妙观的事情,我跟姐姐去了一趟春竹院,想问个确切,二夫人没否认,说那天她也只是无意间跟夫人提起了我去玄妙观的事情,怎么夫人就动了杀心呢?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罗氏面色猛然一变,想都不想的斥道:“一派胡言!二夫人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低头时就见小姑娘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如亮出了利爪的狐狸,透着得逞后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