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鸡“咯咯咯”满屋乱飞,拍打在董氏的头上。
董氏今儿一早起来,原本打扮得光鲜亮丽,想在来参加婚礼的娘家人面前显摆一下,可墨九跑了,她先被萧运长的两个小妾一唱一合的调侃了一番,再又被母鸡抓了头,一时气急败坏。
“还不把鸡抱下去,等着熬汤喝啊?”
喜婆吓得一声不敢吭,逃命般去了。
董氏回头盯着萧乾,火气没法咽下,直冲冲问道:“六郎,墨氏哪去了?”
萧乾也急着去找墨九,被董氏一问,俊脸上便露出一丝不耐,“大夫人在兴师问罪?”
董氏不喜欢萧六郎,但她娘家势弱,儿子又指望不上,从来不敢与他对着干。可这会儿,她面子里子都丢尽,气极了眼,语气也横起来,“六郎怎么对母亲说话的?莫非不懂尊卑?”
她上来就论孝道,可萧乾并不在意,也不认为对董氏这个“母亲”应当怀有什么敬意。他冷冷瞥她一眼,一边系着薛昉递上的披风,一边漠然道:“大夫人若无事,回去歇了罢。我急着去替你找儿媳。”
“哼!一口一个大夫人,好有教养。”董氏气得面红耳赤,“难不成你姨娘没有教过你,什么是孝道?”
脚步一顿,萧乾斜目看她,“我娘若会教儿子,大夫人恐怕早已下堂。”说罢他头也不回地侧身而过。
董氏被奚落,急火攻心,上前拦住他,低声道:“六郎莫要欺人太甚。”
萧乾眉梢一挑,睥睨着她,并不回答。
董氏又道:“大郎视你为兄弟,你却淫他妻室,更在婚期之前,助她私逃,置大郎于众人的羞辱不顾,六郎你到底有无人性?”
屋中除了薛昉,并无外人。
可董氏声音不小,萧乾不由皱眉。
“大夫人莫非染上墨九的疯症?”
“疯症?你不要以为做得隐蔽,就能瞒住所有人。”董氏冷笑一声:“你须记好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萧六郎懂得掩人耳目,可墨氏却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你与她做下的事,她都告诉我了。”
萧乾静静看她,不走,不动。
墨氏说了什么,他还真有点兴趣。
可董氏身为国公夫人,那“香蕉与鸭梨”的典故,自然不可能在萧乾跟前细说,只讽刺道:“我母子势孤力薄,不敢与萧使君为难,可你与她既然已有苟且,为何还要如此歹毒,是要生生逼死我们母子二人吗?”
董氏心性狭窄,为人善妒心眼小,可事关萧大郎的名声,她不会随便拿来责骂。而且她垂垂落泪的样子,也不似做假。
然而萧乾不明白,“苟且”一说,到底怎么来的?更不明白,墨九一介妇人,到底与她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逮到就知道了。
这样一想,他瞥着董氏怨毒的脸,大步走了。
董氏望着他颀长孤冷的背影,泪眼模糊,气得更为哀怨……若她的大郎也像六郎一般,昂藏七尺,建功立业,为她争口气,她又怎会被袁氏与王氏之流欺负了去?
小王爷宋骜是个厚道人,听说墨九又跑了,赶紧出来把萧乾堵在路口,死活陪同他一道去寻人。
“不必了。”萧乾拒绝。
“那怎么行?”宋骜严肃地皱着眉头,回头看一眼背后,像被鬼追着似的,苦巴巴道:“长渊你就行行好,带上我吧。你是不晓得,小妍那丫头疯了似的找我哭闹,我一个头两个大……”
“她还好意思闹?”萧乾眉目发凉。
宋骜一看,又嘿嘿笑,“好了你也别生气,这丫头的性子你是清楚的,就那么一头倔驴种,也不会真生出杀人的心思。我看这事,八成是小寡妇故意激她生气,等出了事,再趁机逃跑……啧啧,这样周密的计划,太了不得了。”
萧乾走在前面,懒得理他。但宋骜这厮脸皮巨厚,也不置气,笑吟吟跟在他后头,完全看戏一般,心情愉快,“不过长渊啦,我去找小寡妇,还有一事。”
萧乾并不回头,只问:“何事?”
哈哈一声,宋骜笑得爽朗:“若没了小寡妇,小爷又怎能看你一次又一次被她气成这副德性?不可错过,不可错过的栋梁之才也。”
“奴婢给六爷请安。”夏青正走到乾元小筑门外,看萧乾与宋骜过来,赶紧跪下。
行这样大的礼,让萧乾略有意外。但他急着去寻人,却总被人骚扰,眉头不免紧蹙,“何事?”
夏青不敢乱带话,只把温静姝的交代一字不漏地说来。不过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明知温静姝没有呕血,撒谎便撒得不那么顺溜。
“六爷跟奴婢过去瞧瞧二少夫人罢。”
萧乾瞧着伏在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小丫头,默了一瞬,答非所问:“你之前在大少夫人屋里侍候的?”
夏青愕然抬头,“回六爷话,大少夫人初入府时,奴婢得二少夫人的差事,是在冥界伺候着。”
冥界两个字,让萧乾脸颊微抽,目光烁了烁,他似是想问什么又不好问,终是淡淡道:“回去告诉二少夫人,药方里田七与当归的量加至十八钱,喝上一日再看。”
看主子要走,夏青原是不敢多言的,可想到回去复命温静姝那张难看的青水脸,她一咬牙,又大着胆子喊住萧乾,“二少夫人疼得厉害,请六爷去看看吧。”
萧乾接过薛昉递来的马鞭,“我还有事。”
夏青急急道:“那六爷给奴婢一点止痛药,奴婢回去带给二少夫人?”她想有一样东西带回去,至少可以安抚一下温静姝,若不然她生病时发脾气,不喝药又好不了,她与冬梅做奴婢的,日子就难过了。
萧乾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回头嘱了薛昉,回他药房寻一瓶止痛的药丸交给夏青,再行快马跟上他们。
事情的演变,像进入一个同样的轮回。
烈日下的官道,萧乾与宋骜打头,一行人策马飞奔。
马蹄过处,路上的积水四处飞溅。
寻找墨九,不是第一次。但墨九的每一次出逃,都会给人一种不同的新奇感。
至少在宋骜的心里,她的本事,一次次出乎了意料,以致逮她成了一件极有趣的事情。
第一次逃跑,她还是一个除了美貌的外表一无是处的蠢货,正儿八经的疯癫。第二次逃跑,她居然就能捣鼓出一个可载人飞翔的木鸢。而这一回,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掌握主动,联系上申时茂,并说服那个油盐不进的老狐狸帮她,更长了几分本事。
踏过泥泞不堪的驿道,等萧乾一行十余人策马赶到楚州城外几十里外的东怀镇时,马蹄已裹满了一层厚厚的泥土。
东怀镇的街口,一个头戴方巾的高个大汉,铁塔似的昂首迎了上来,儒雅的文人穿着,武夫似的拱手动作,声如洪钟的语气,显得极不搭调。
“回禀使君,小王爷,大少夫人在悦来客栈。”
萧乾点头,“带路。”
一行人打马从街中穿过,直入街尾的悦来客栈,引得行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萧乾视而不见,迈入客堂便寻一个靠窗的位置,慢条斯理坐下,吩咐薛昉,“上去请。”
悦来是一间大客栈,住客不少,他们一行人虽着便装,但气势与普通商旅自有不同,不管是萧乾还是宋骜,从外到内的气质都有着天生无法掩饰的尊贵与高调,掌柜是一个眼力劲儿的,赶紧差小二上茶,便火速清理客堂,把地方腾出来,为他们行方便。
薛昉噔噔上楼,很快又噔噔从楼上下来,紧张道:“使君,不见墨姐儿。”
萧乾转头看向铁塔大汉,“迟重,怎么回事?”
迟重一惊,搓了搓双手,又咝一声,“不可能啊,属下的人,从楚州一路跟来,不曾跟丢过。因使君有令,只跟不捉,我们才没有打草惊蛇,先前还说在上面哩,怎会不见?”说罢他又瞪圆眼睛看薛昉,“你走错没?天字二号房?”
薛昉摊手,那意思“我怎么可能走错。”
迟重吹胡子,那意思“我怎么不太相信你的眼睛。”
萧乾看他两个打肚皮官司,揉了揉额头,“墨妄人哪?”
不待他们接话,墨妄就从楼道下来了,一袭青衫,面色温和,笑容爽朗,一派大侠风范,“萧使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很常见的开场白,客套有礼,却也生疏。萧乾朝薛昉与迟重摆了摆手,他两个便领了一群侍从退了下去。
萧乾很直接,“把墨九交给我。”
墨妄一笑,回得也直接,“不行。”
他并没有佯装不知,墨家左执事在江湖上有好名声,也看重名望,向来是一个响当当的大丈夫,只要他做下的事,就不会不承认。所以,他由始至终也没想过要否认。
萧乾没有意外,看他一眼,语气凉薄,“本座很欣赏左执事的为人,可谢丙生一事,墨家已元气大伤,左执事执意与我为难,可有想过后果?”
墨妄也不含糊,爽朗地笑道:“墨九不过一介妇嬬,手无敷鸡之力,萧使君非逼她嫁入萧府,岂非君子所为?”
不轻不重地瞟他一眼,萧乾轻轻端起茶盏喝一口,淡然地笑道:“君子称谓,只适于左执事。本座言不畏声名,行不讲正义,但求随心,何谈君子?”
这是一个大丈夫为了天下公义敢于亮剑的时代,风骨之于男人,如骨髓之于血肉之躯。尤其像墨妄这种行走江湖之人,靠的便是名声与品行,他没有料到萧乾会矢口否决大丈夫之间约成俗成的公义,不免稍稍一愣。
“那若是墨某不从,使君当如何?”
慢吞吞吹拂着茶水,萧乾一板一眼地回答:“你若与我为敌,墨家必血流成河。”
临安一事,墨妄与萧乾二人多有合作,方能在谢忱的手下全身而退。那时,乔占平虽一死以谢罪,成为谢丙生一案的主犯,但谢丙生身上的第一刀毕竟是墨妄捅的,谢忱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所以,他与萧乾,算是利益共同体,守望相助。
在墨妄看来,萧乾绝非为一己之私痛下杀手的人,故而他救墨九之初,并未想到这里,对此也不太相信。
“萧使君素来刚直不阿,岂会枉顾律法?”
“那是左执事不了解我啊。”萧乾又是一笑,可眸底清寒,如毒蛇吐信,“给你一个时辰。我若不见人,你必将见尸。”
墨妄提醒道:“使君不开玩笑?”
萧乾面色淡然,“本座从不玩笑。”
宋骜被茶水呛住,认真接嘴,“本王可以作证,萧长渊从小到大就没有开过玩笑,包括扬言烧了我的王府,在我饭里投毒,在我榻上撒药……”
三个人中只有一个二货,可以忽略。
墨妄与萧乾对视一眼,任由宋骜说得口沫横飞,只朗声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带走萧家之妇,是墨某不义,既然萧使君不肯谅解,那墨某由你处置。至于墨家……墨某即刻辞去左执事之位,与墨家再无干系。”
“迟了。”萧乾不温不火,“一个时辰,我在这等。”
禁军是南荣朝廷最为悍勇的一支队伍,行动力很快,执行力也很高。迟重领的骁骑军属于近卫,尤其勇猛。不过转眼,已包围了悦来客栈。很快,又有一名将校前来禀告,骁骑军的副都指挥使已领人包围楚州墨家两个堂口,只待萧乾一声令下,便将如他所言,血溅百步。
墨妄脊背有些凉。
他一生没做过怂事,也见不得不平,看萧乾如此狠辣,终是着恼,一把抽过血玉箫,冷声道:“萧使君逼人太甚,莫非以为墨某怕你?”
依他的本事,想要全身而退并不难。
可萧乾似是不担心,只自在轻松地喝一口茶,点头说:“不怕最好。”转头,他又冷声道:“迟重,把人押上来,为左执事压压惊。”
被押上来的人,一个个五花大绑。有申时茂,有墨灵儿,还有蓝姑姑和墨妄的几个随从。
萧乾的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目光不变,笑容也淡,“从现在开始,每隔一盏茶,便杀一个。本座想看看,左执事的嘴有多硬。”说到此,他顿一瞬,又补充一句,“情有多深。”
最后四个字听上去不伦不类,大多人都听不懂,只宋骜撇了撇嘴,把嘴里的一口茶“咕噜”咽下,又一次差点被呛着。
墨妄也懂,但他不喜解释,也来不及解释,只坦荡荡看着萧乾,“萧使君乃朝廷命官,怎可私设公堂,伤及无辜?”
萧乾侧头,眸中只有一抹凉。
“我说不无辜,哪一个敢无辜?”
这是什么歪理?申时茂气得花白胡子一阵抖动,但他颇有侠气,尤其要保护的对象还是墨九,更是义不容辞,冷冷一哼,大无畏地瞪向萧乾,“我老头子一大把岁数,早活腻歪了。萧使君要杀人泄愤,便往我脖子上砍。不过,让我们交人……休想。”
墨灵儿苦着小脸,垂头丧气,有些紧张,却也咬着嘴唇不吭声。这让冷眼旁观的人,不免奇怪。
虽然墨家之人向来迂腐,为了天道公义确实可以不畏死,但墨九仅是一个寡妇,就算与墨妄有些交情,也只是他二人之间的私事,申时茂与墨灵儿以及一众墨家子弟也甘愿为她赴死,就很难解释了。
宋骜摸着鼻子,稀罕不已,“小寡妇还有点本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