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至化帝贼心不死……哦不,招驸马之心不死。今日在金瑞殿没有出言放萧六郎的原因,不仅是案件没有审结,还因为他私心里想让萧六郎娶了他最爱的女儿玉嘉公主。听薛昉的意思,这件事情先前至化帝便暗示过萧六郎了,萧六郎也未置可否。
后来发生了荆棘园的事,再上墨家大会,便一拖再拖,直到萧乾入狱。但今儿晌午,宫里的大太监李公公来了国公府,给萧运长下了话,说陛下有意结萧家这门亲事,把玉嘉公主下嫁给萧乾。但若是皇帝下旨赐婚,恐会让宋妍郡主不高兴,又哭闹不休,诚王那里也不好解释。不过,若是萧运长亲自向陛下请旨,为六郎求娶玉嘉公主,又另当别论了。
这步棋到是精妙。
他不能做的事,却让别人干,或说威胁别人非干不可。
如今萧乾人在狱里,要生要死,不都由皇帝说了算么?
李公公话里话外的意思,若结了亲,便是一家人,大事化小也就容易了。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萧家数百年门楣,娶了公主,尊荣不断,不娶公主,恐会断于他手。
而且认真说来,萧乾年岁也不小了,玉嘉公主更是过了婚配年岁,两个人也算是郎才女貌,这样的选择题摆在面前,不需要考虑,萧运长也懂得如何选择最有利于萧家。
薛昉说,他过来怡然居之前,国公爷已经草拟了婚书,去仙椿院给老夫人过目了,然后准备在明儿上朝之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陛下求娶玉嘉公主。
墨九压下心底一掠而过的惊乱,笑问薛昉,“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哩?”
薛昉一怔。
愣愣地看着墨九,他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叨叨道:“你与使君两个,不是相好吗?”
相好吗?仅仅只是相好吗?
凝视他片刻,墨九终于点头:“是,相好的。”
薛昉没坐一会儿就回去了,他似乎也很忙,虽然墨九不晓得他在忙什么。
待他离去,墨九继续去灶上忙活,情绪没有任何异样,就像薛昉从来没有来过,她也从来没有听过那些话似的。做完吃食,好不容易等到入了夜,她把蓝姑姑与沈心悦都叫去了织娘屋里。这母女两个,时常少根筋,论起来,玫儿虽小,却极为机灵,而且守得住嘴巴,墨九非常中意她,于是换了一身方便的男装,带着玫儿出了门。
为了不让辜二久等,墨九特地提前去的,可马车刚钻入上次见到辜二的小巷子,还未靠近御史台狱的城楼,便见前面火光冲天,燃烧的烈焰,吞云卷雪,几乎点亮了半边天。
“御史台狱走水了!”
“快……快去救火!”
“哪里哪里?”
“御史台狱,可不得了呐。”
“别愣着了,快去看看……”
巷子里,有人惊叫,有人奔走,有人拎水桶,有人推水车,都往御史台狱的方向挤,那震耳欲聋的嘈杂声,让本该寂静的夜晚,喧闹不堪。一阵阵惊呼声入耳,墨九整颗心脏就像被绳子吊了起来。
萧六郎还在狱中,今日谢忱也关了进去,怎会突然着了火?
她登时冷了声音,“阿陈,快着些。”
“九爷,前方人多,马车过不去了。”
坐在车辕上的阿陈大喊着,声音也有些惊乱,“怎么办?左执事还在里面。”
墨九没有回答他,也来不及回答他,她猛地打开车门便跳了下去,与那些拎了水桶往城楼冲的百姓一起往前移动。
时下的建筑都是木质结构,房屋极容易着火,哪怕更夫每天都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火灾也成为了当下危害性最大的一种灾害,堪比后世的车祸。不过,时人虽然对火灾畏如猛虎,可若是哪里“走水”,便是老远的街坊四邻,也会主动拎水救火,救人也是救己。
墨九赶到城楼时,火势比先前更大了。
冲天的烈焰,夹着滚滚的黑烟,猛兽似的笼罩在上空。
那惊心动魄的“噼剥”声,那惊恐莫名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也让这个夜晚,格外惊悚。
城楼离监舍有些距离,虽然城楼未燃,燃的只是里面的监舍,但墨九站在城楼外面几丈开外,也可以感觉到那冲天烈焰带来的灼热温度,大冬天的,竟将她双颊烤得通红,可想而知,火势到底有多么凶猛。
“让开,都让开。”
“不要挤过来,都远着点。”
“都不要命了,往里面挤什么?”
城楼的大门是洞开的,守卫们吆喝着百姓,堵了一层又一层。
里里外外乱成一团,漫天的大火笼罩了层层监舍。然而,守卫们这般拦在面前,救火的百姓进不去,也不知里间到底烧成了什么情况,不由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人群外面有人骑马冲过来。
“令——”
人群让开道来,此人骑马冲到城楼门口,高声呐喊。
“传陛下令,关闭城楼,不许放走一个。”
众人哗然。墨九脊背上都生出了冷汗。
监舍里面都着火了,还关闭城门,这不是生生要了里面那些人的性命吗?一瞬间,想到萧六郎还关在里面,墨九心尖似是痛得蜷缩而起,她来不及考虑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是不是人为,只吆喝着百姓,冲着大门的方向就跑。
“大家快去救火啊,若等火势大起来,整条街都保不住了。”
人都爱惜自己,她这般喊,便是为了激起群愤。
可御史台狱又岂是那么好闯的?一排排守卫冲了过来。
“做什么?想造反呐,退出去!”
“都退出去,再不退,别怪爷们手狠了?”
尖锐的长矛抵在面前,墨九低头看一眼,恨声高喊,“都着火了,还拦着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你们想让里头的人活活烧死吗?就算他们犯了事,也是父母生养,罪不至此,岂能草菅人命?”
“是啊,这位小郎君说得有理。”
不管她吼什么,守卫们依旧拦住她,也拦住了嘈杂的人群。
墨九正待煽动百姓怒闯,一只手臂便横了过来,“兄弟,行个方便。”
听见熟悉的声音,墨九猛地侧目,就望见辜二不动声色的脸。
这一瞬间,她的内心几乎是感动的,“辜二,快,他们要关城门。”
辜二看她一眼,并不多言,上前与守卫的头目交涉。可有了陛下的口令在先,不管他说什么,那人不让他们进去,而且执意要关闭城门,“不瞒辜将军,火势太大,已然救不了。还有,大火烧毁监舍时,不见了好些犯人,包括……”他压低了嗓子,“包括今日送来的谢丞相……”
谢忱不见了?是跑了,还是死了?
那萧六郎跑了还是没有跑?至少不会和谢忱一起跑。
想到萧乾的死心眼,墨九咬唇望向火光处,却听辜二道:“我是奉命前来协助的。”
他的手上,有殿前司的腰牌。
既然是公事,那人便不好阻止了。
前面堵路的守卫,终于让开,已然紧闭的城门也“哐哐”拉开。可墨九与辜二还未入内,一骑飞马便从火光漫天的监舍方向横冲过来,速度如同闪电,快得惊人,不过转瞬便冲到城楼处。他的身后是冲天的烈焰,他的长发被北风吹得高高飞扬,他的面色冷峻如地狱的阎罗,他纵马过来,以一种绝对的压迫力骑马高高跃过城门。
墨九瞪大眼睛,对上他的目光,心下狂跳不已。
他看见了她,小弧度的抿了抿唇,就在掠过她身侧的瞬间,一手执僵,一手朝她伸来。
眼前黑马呼地闪过,冷风刮面,墨九想都未想,搭上了他的手。
电光火石的一瞬,人群都没有看得太清楚,墨九已被萧乾扯到马上,放置在身前,只觉耳边“嗖嗖”的寒风刮过,那神峻的马儿已冲过人群,往巷子深处奔了出去。
“刚才过去的人……是谁?”
“萧使君!”
“好像是萧使君?”
“……完了!快追!”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两人一骑速度极快,守卫们只一愣神,人就没了。那个守卫头目苍白着脸看向辜二,一种似无奈又似的沮丧的心情,让他几乎快哭出来,“辜将军,你看这事闹得……你可得救救兄弟啊,没了谢丞相已是饭碗不保,若也没了萧使君,兄弟吃饭的家伙就保不住了。”
辜仇望着那远去的马儿,还有二人在风中猎猎翻飞的风氅,淡淡道:“萧乾不会跑。你吃饭的家伙,包在我身上。”说罢他三两步冲出人群,翻身上马,疾风一般追赶了出去。
墨九被萧乾拢在怀里,疾驰老远,都没回过神来。
她云里雾里,不明白的事太多,却不知从何问起。
这个时候,街道上大乱,四处都是嘈杂声,萧乾似乎是在逃命,她自然不便相问,也不敢打扰。可隐隐的,她心里却有一种小窃喜,那种二人一起亡命天涯的兴奋感,盖过了恐惧与紧张,让她身子依偎着她,手指小心抓住他的衣角,嗅着他身上的焦炭似的烟火味儿,动也不动。
“抓紧我!”头顶突地传来男人沉沉的吩咐。
“嗯。”墨九刚刚应完,便觉横在她腰上的手,紧了一紧。
骑在马上被冬日的风一刮,马速又快,其实她双颊都冻得痛了,浑身上下都透心的凉。可被他这么一搂,墨九却不再觉得冷,或者说,便是那冷,也成了某种点缀,她甚至想高声呐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驾——”
萧乾大喝一声,黑马便高高跃起。
而此时,外城的城门也正在徐徐关闭。
“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守城的禁军,远远高喊着,便要拦截。可萧乾操纵着身下的黑马,却惊龙出水,借势疾奔一段距离,猛地掠起,直接从他的头顶上跃过去,再一个纵身,马儿便从尚未闭合的城门跳了出去,那门缝窄得只堪堪容下他们的身子。
“好险!”墨九呼口气,回头看城门再一次打开,有无数火把涌了过来,不由又吊起了心脏。但她没有问,任由萧六郎搂着她往城外飞奔,等身后的火光都没了影子,方才在呼呼而过的风声中,拔高嗓子喊:“萧六郎,咱们要去哪里?”
背后的男人,声音悠悠的,不回答,只是问她:“阿九怕不怕?”
“怕个屁啊!”耳边的风声太大,太冷。墨九捂了捂脸,怕他听不见,又笑着喊道:“萧六郎,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墨九啥时候怕个事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夜幕浓重,寒风呼啸,她的声音划过耳际,萧乾却许久没有回答,只把风氅脱下搭在她身上,想想又将风氅的帽子拉上去,紧紧捂住她的头,再将她整个儿往身前一楼,“坐稳了!咱们逃命去!”
他身上刚上马时被大火烤得火热的胸膛,依旧带着暖暖的温度,墨九紧紧靠着他,觉得这一刻,竟是这么久以来,两个人最贴近的时候,有一种共患难的甜蜜。
来到异世,她的人生曾经无所依托。
不管遇到多少人,见到多少事,她都是孤独的。
因为没有同类,她觉得整个世界,其实无人理解她。
但如今有了萧六郎。
他也许同样不理解她,但他却可以纵容她。
这样的纵容,这样的温柔,很美。
她正美美的想着,却听萧乾又懒懒地问:“若是此一去,你将一无所有,甚至做不成你心心念念的墨家钜子,你也愿意?”
墨九微微抬头,“嗤”一声,考都没考虑,便道,“浊世繁华,财权名利,不过一缕青烟。人生在世,嘛,眨眼几十年而已,我的目标是体验生活。墨家钜子我已经做过了,没有什么稀奇的。不要也罢。依我看,那方姬然也还行,让给她了。”
萧乾似是轻笑一声。
墨九微微诧异,“好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