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那一顿湘菜,她躲在萧六郎院子的大树上,跳下来时,差一点没有把萧六郎给砸死。往事历历在目,如今仔细一回想,竟已过去这样久了。
墨九微微有些失神。
不过,有了吃的,她很快就不再这些烦事了。原就不错的心情,似乎更好了几分,觉得今儿这饭局除了少一壶梨觞之外,堪称完美。
于是,她竟然不想回枢密使府了,准备在这里小住几月……
友谊诚可贵,自由价更贵。一听她还没吃完这顿就想下顿,甚至打算从此赖上她,彭欣原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她独来独往惯了,虽然迫不得及与墨九成了“朋友”,可她没有打算与这个“朋友”形影不离。
“吃了你就回去!”
“我不回去!”墨九眨眼睛,“我喜欢你。”
说罢看彭欣黑着脸就要收回桌上的盘子,她慌忙摁住,吼着自己还没有吃饱,又轻声笑道:“再说,我可不是为了你留下来的,而是为了我的干闺女。”
彭欣蹙眉,“你的干闺女?”
墨九瞄她肚子,清清嗓子严肃道:“圣女,胎儿的教育是很重要的,据说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母亲接触什么样的人,孩子出生之后,慢慢地,就会长成什么样的人……你说我的干闺女在肚子里每天看见我如花似玉的面孔,往后是不是也会长成我这样的俏人儿?”
彭欣僵硬着脸,有着哭笑不得的无奈。
这世上自恋成墨九这样的人,实在少数。
不过提到肚子里的孩子,她脸色还是柔和了一些。
“你怎知是个闺女?”
墨九冲她挤了挤眼睛,神神秘秘地道:“圣女莫非忘记了我是做什么的?不仅会测风水,算八字也在行得紧。所以嘛,原因就很简单了……”
彭欣一怔,“什么原因?”
墨九撇了撇嘴,坦然自若:“我喜欢闺女。”
彭欣:“……”
墨九:“放心,以后我会生个小子,你不要为亲事发愁了……”
彭欣郁气上头,彻底被打败,“你还吃不吃?”
墨九打个哈哈,“自然是要吃。”
碗筷声是墨九喜欢的,和谐而清脆,有着延续人类的生命之美,她吃得自在,一直笑容满脸。而彭欣不吃,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一时竟无法理解墨九这个人……她都在为她烦恼了,墨九竟似没事人一般。
“湘菜多辣,你要少食。”
一道沉稳的声音突地从院门传了进来。墨九眨眨眼睛,盯着一双慢慢挪过来的黑色描金皂靴,轻轻放下筷子,抬起头来,笑盈盈牵着唇,望向那个黑袍着身丰神俊朗的男子。
“六郎怎么来了?”
多日未见,她问得坦然。
就好像,他们其实每天都见面似的。
看她把脸笑成那样儿,萧乾面孔微微一沉。
这两月来,墨九身子是长好了,似乎还长高了。
白白嫩嫩的一张脸,像个糯米团子,让人想捏上一把。可她对上她甜美的笑容,萧乾却有些不自在,“我陪小王爷来看看彭姑娘的身子。”
墨九点点头,恍然大悟一般,“我还以为你来接我的呢,幸亏没有自作多情。不过……判官六不是有六不医的规矩?我若没有记错,其中之一,就是不看妇人病?”
“这不是妇人病!”说话的人是宋骜。
他走在萧乾的后面,尴尬地立好半天了,好不容易找着一点存在感,被墨九似笑非笑的眸子一扫,他清了清嗓子,搓一搓还缠着纱布的额头,接着道:“……再说我与长渊什么关系?看一看怎么了?是吧,啊,长渊。”
感觉这货在没话找话,墨九弯唇,但笑不语。
萧乾似乎也懒得搭理他,径直走到桌边,看着墨九面前一片狼藉的碗盘,叹口气,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对彭欣道:“小王爷差我来为姑娘请脉,开一剂安胎药……”
“用不着。”彭欣回答得很生硬。
对着萧六郎那张颠倒众生的俊脸,还能用这种僵尸表情的女人,墨九必须敬她是一条汉子。所以她挡在彭欣之前,淡笑着睨向萧乾问:“奇怪了,你啥时候会了?怎不把我的胎安一安?”
“……”萧乾对她很头痛。
“萧六郎,你们该不会没有安好心吧?”墨九说话直接,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片刻,又看向神思不属的宋骜,似笑非笑地猜测道:“小王爷一夕风流,留下皇嗣,深恐不安,不喜被妇人羁了手脚,又怕皇嗣血脉流落民间。老实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不轨的想法?”
萧乾:“……”
彭欣:“……”
她的质疑,让几个人都望向宋骜。
想到那日艮墓里迷迷糊糊中发生的一场风流韵事,这位倜傥多情的小王爷脸上似乎也有点挂不着。当然,不是害羞,而是多少有一点歉意……他玩姑娘,一般都是你情我愿,银货两讫,从来没有这样稀里糊涂的状态下发生的,而且还发生的那样狼狈。
他微垂眸子,并不正视彭欣的眼。
“彭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意思是他想单独说服彭欣?
墨九觉得吃人嘴短,有义务为朋友两肋插刀,挺身而出,而且宋骜这个人油嘴滑舌的,彭欣虽然看着冷漠无情,其实性子极为单纯,根本就不是宋骜的对手,万一着了道儿呢?
于是她挑眉道:“说那么多做甚?一句话,小王爷娶是不娶吧?”
宋骜一怔。
话被墨九挑明了,他也不想藏着掖着,见萧乾一直不动声色,他就晓得这厮向来不讲情分,他只能孤军奋战了。
也是一叹,他厚着脸皮坐下来,“不瞒你说,此事……我向父皇回禀过了。有两个解决之法,就看彭姑娘的意愿了。”
彭欣默然无语,只是冷笑。
墨九却有兴趣,“快,说来听听。”
宋骜抿了抿唇,看着彭欣道:“那日小王已差人向彭姑娘提起过……你我既成事实,若你愿入安王府,我不会推托。但彭姑娘随性惯了,恐不愿拘束,那你我一无情分,二无婚媒,不如就学你们江湖之人,青山绿水,后会无期……”
“!”墨九惊叹小王爷的口才,给他一个“你好会说话”的表情,然后代表彭欣冷笑一声,“绕什么绕啊?直接说结果不就行了?”
宋骜有些诧异墨九什么时候成了彭欣的代言人,抿唇思考片刻,见彭欣不为所动,又硬着头皮道出自己的想法,“为了彼此安生,若彭姑娘不愿入安王府做小王的姬妾,那只能委屈姑娘……落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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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胎?”
墨九听见了自己抽气似的反问。
寂静的庭院里,只有她一个人出声。
剩下三个人,都静静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看彭欣越发苍白的面孔还有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墨九就晓得以她倔强的牛脾气,宁肯死也不可能接受宋骜提出的任何一个条件。
而且,对于一个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的母亲来说,让她亲自打掉自己的孩子,肯定比要命更为艰难。
“王爷——”
彭欣终于开口。
可简单两个字,却如有千斤。
她慢慢转头,盯着宋骜英俊的面孔,慢吞吞道:“在临云山庄的腊梅园里,我曾找过你。那一日的情形,不知王爷可曾记得?”
嚓!
墨九心跳骤然加快。
这个谜团盘在她心里好久了。一直都是她想问彭欣,又总是忘记问的事。尤其是从宋骜的样子来看,他之前分明就不认识彭欣,那么,彭欣为何又独独要找他私谈?如今两个人还发生了关系,莫非另有隐情?
她竖起了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彭欣很淡然,就像在述说一个旁人的故事,漠视了同样带着倾听神态的宋骜,淡声道:“当时我找王爷时曾说过,你与我的一个故人长得……”考虑片刻,她终是复述了那日的话,也用了那日用过的词,“很是神似。”
墨九再次惊住。
怪不得彭欣找他……
可与宋骜长得像的人,会是谁啊?
莫非也是皇室的那个龙子龙孙?
彭欣又道:“可还有一件事,我未曾与小王爷明言。”
停顿片刻,她似乎很难启齿。
对一个未婚的姑娘来说,这样的事也确实也很难。
望向院墙的一角,她沉吟半晌儿道:“那个故人不仅仅只是故人,我与他相爱过,很相爱,很相爱。他离开我的寨子时曾答应过我,等他回临安把事情办好,一定会回来娶我,带我去临安看他的故地,见他的亲人……
他走后,我怀上了他的孩子,可左等右等,不见他来。一年,两年,三年,孩儿会走路了,会叫娘了,他也没有回来。我们的孩子也因病……故去了。”
说到“故去”两个字,她眼角有些闪烁。
看似镇定,仔细观之,分明有泪。
墨九没有做过母亲,却做过母亲的女儿。
这个世上最疼爱孩子的人,就是母亲,而失去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那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彭欣心底揪心般的疼痛,也就可想而知了。
彭欣的泪水没有掉下来,她也没有去擦拭眼眶,只依旧盯着墙角,不温不火地道:“我来临安,原是想寻他,可找了数月,却杳无音讯……我不知他为何要背弃诺言,也不知他到底是生是死,但今生恐已无缘得见了。而这个孩子……”
她突地抚住肚皮。
用一种祈求的目光望向宋骜。
“王爷就当可怜一个失去稚子的母亲,把他赏给我如何?”
墨九从来没有在彭欣眼里看见过这样的眼神儿。
卑微的、渺小的、愿意用全世界去交换的。
她是冷漠高傲的苗疆圣女,自身有着强大的巫蛊能力,不论在人前还是人后,永远都是一种漠视的神态,似乎早已看透了人世冷暖。她会这样恳求宋骜,墨九很意外,不过,却可以猜测她一定要这个孩子的原因。
既然宋骜与她以前孩子的爹长得神似,那么,这个孩子与她死去的孩子样貌相似的可能性也就很大……对于彭欣来说,或许这便是上天的恩赐,一种生命的救赎,也是对她逝去爱情的祭奠。
彭欣是个死脑筋,墨九明白。
可宋骜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