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涟放下帕子,拿木梳轻轻刮一下她的头发,小声道:“这会不知在哪里呢。不过说来也奇怪,奴婢先前见他来金州,还以为是继续伺候姑娘的呢?可没见她来院子,倒是整日跟着陆机老人。看样子,她是不会再甘心伺候姑娘了。”
墨九微抬眼皮儿,“也好。”
温静姝是那日与陆机老人一同从均州赶到金州的,墨九那会儿忙着滑翔机之事,并没有单独见过她,她自然也没有来找墨九。不过看这个情形,她这个“侍女”估计是受不住气,跳槽去了陆机老人那里。
少一个“情敌”在身边,墨九自然是乐意的。毕竟她并非真的差人伺候,温静姝如果懂得知难而退,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儿,免得她花心思收拾她,也免得萧乾在陆机老人那里为难。
墨九其实并不太相信温静姝能断了对萧六郎的念想。
一个人的心魔与执念,又哪那么容易放下?
她心不在焉地想:或许温静姝是准备换一种方式了?
毕竟在她的身边,温静姝不仅接近不了萧六郎,还时不时受她的气。反而是在陆机老人的身边,她有着相当大的主动权……毕竟陆机老人有些真本事,还是萧乾的恩师,最为关键的是,他还宠爱温静姝。
说到底,陆机老人才是她追萧乾最有力的武器。
温静姝那么聪明的人,吃了这么多亏,又怎会看不透这一点?
墨九撩唇一笑,让心涟把头发盘好,像个少年儿郎似的,簪上一支简单的发簪,换上一身便利的男装,便利索地出了门子去找萧乾。
“九爷!等等我——”
击西屁颠屁颠的跟在后头。
“不许跟!”墨九回头瞪他。
“主上吩咐了,击西要跟着九爷的。若是击西跟丢了,主上又要笞臀了……”
看击西苦着脸的样子,墨九摇头。
“怕了你了。”
出了兴隆山的事情之后,萧乾担心墨九的安危,便派了击西过来保护他。偏生击西那家伙也是个好吃懒做的,似乎也挺喜欢这差事,整日跟在她身边,摇头晃脑的,极是得意。
墨九是女眷,一般禁军萧乾都不许他们靠近她的身侧,但对击西,他似乎没有这个顾虑。
所以,英姿飒爽的“九爷”负手走在前头,花枝招展的击西跟在她的后头,那副诡异的画面,总给人一种雌雄易位的错觉。
一路上,击西都在嘴碎,念叨这个念叨那个,这让墨九很是怀疑这货到底有什么真本事让萧乾差了来保护她。但兴隆山那件事儿闹得,她私心里也有点后怕,所以有这么个货跟着,她其实并不曾真的反对。
整个上午,南荣兵都在做战备。
墨九领着击西去了渡口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
江边的风,愈发的大了起来,天色似乎也有些昏暗。
南荣的大军正从驻扎地陆续往汉水渡口开拔。
一排一排,铿锵而行,兵戈声刺耳,也热血。
渡口的码头上,很多将士席地而坐,吃着战前的最后一餐。
墨九负着手,在人群中没有寻着萧乾,却发现了温静姝。
几日不见,她整个人像是又瘦了一圈儿,但脸上温婉的笑容依旧,还是那么一个体贴的人儿。墨九看见她时,她正在热情地帮着将士们端食倒水,不是侍女,却干着比侍女还要低等的活儿,一张满带笑容的脸,为她在禁军里赢得了赞誉。
与骄纵狂妄的墨九相比,她完全是反面例子,女人中的女人。
这些将士当兵在外,平常也难以接触女子,有温静姝这么一个温柔的姑娘伺候在侧,哪个老爷们儿会不喜欢?
墨九立在渡口,看着这一幕,突地有些佩服温静姝。
一个能屈能伸的女人,是可怕的。
一个始终坚持心念的人,更是可怕的。
对萧六郎,温静姝果然从来不曾死心……
这一刻,墨九甚至想:如果她前几天在兴隆山上摔死了,萧六郎在短时间内或许会难以忘记她……但若*蛊得解,假以时日,在陆机老人的撮合下,天长日久的相处下来,他会不会也能接受这么一个温柔可人的温静姝?
天底下,恐怕很少有男人会拒绝得彻底吧?
墨九冷笑一声,不上船去了,只站在码头外围吃冷风,一直等到萧乾从船上下来看见她,她还在看江水发神。
“阿九?”
萧乾见到她,脚步有些匆忙。
一走近,他便捂住了她的手,“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啊?”墨九笑吟吟的,眸有凉意。
萧乾一怔,揽住她的腰,往人少的地方走,声音微沉,“这里事杂,人也多,我怕你不安全。”
墨九带着懒洋洋的笑,回头瞥一眼击西,“不是有这个家伙跟着我吗?再说,这里还有你在,我能有什么不安全的?”眨巴眨巴眼,她余光扫一下正与将士笑着说话的温静姝,弯唇浅笑道:“莫非六郎怕我看见静姝?或说,你允得她来,却不允我来?”
“阿九说笑了。”萧乾头皮有些麻,“我并未让她来,是师父派她过来,给将士们送点防暑的汤药……她可能就在那里帮点忙了。”
“我可没说笑。六郎也不必为她解释。”墨九撇了撇嘴,喟叹道:“那天陆机老人找你,除了说我的坏话之外,是不是把温静姝又要回去了?唉,你说我好端端的少了一个侍女,也没人来给我商量一下?当初我就该与她签个卖身契,要不然,哪能说走就走?”
萧乾眉头微皱,不吭声。
墨九晓得他是碍于陆机老人,有些事情确实抹不开面子,就像夹在婆媳之间那个儿子一样,特别难做人,也不难为他,只冷冷一哼,瞥一眼江上的船舫。
“好了,都过去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
我小气起来不是人……
这句潜台词儿她没有说。
要收拾谁,她也不必在萧六郎面前说。
她意有所指地努了努嘴,换了话题,“你都准备好了?”
萧乾回头看一眼忙碌的大军,“嗯”一声,还担心她介怀温静姝的事儿,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小声道:“阿九不要生气,回头我再与你细说……”
“不必细说了。”墨九翻个白眼儿,“不就是你那个师父想给你硬塞一个女人嘛,小事一桩。只不过,他哪把真把九爷惹急了眼,看我不塞还十个八个女人给他,也不晓得他老人家,吃不吃得消?”
萧乾哭笑不得:“……”
想到陆机老人那干瘦的身子被七八个姑娘围着扒衣的样子,墨九把自个儿逗乐了。可不巧,她刚“噗”一声笑完,就见陆机老人悠哉悠哉地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于是,墨九掩嘴,笑得更欢了。
陆机老人完全不知她到底在笑什么,黑沉着脸哼一声,怒其不争地瞥一眼自己的爱徒,叹口气,从他二人身边走过。
“孺子不可教也——”
墨九朝他吐吐舌头,轻哼,“为老不尊也——”
陆机老人一回头,就看见她的鬼脸,一张老脸又气了个青黑。
墨九怕他当场发作,让萧六郎不好收场,再次撇嘴瞪他一眼,拉着萧六郎的衣衫就走,只剩陆机一个人站在原地吹胡子瞪眼睛……
而远处的温静姝,端着一个汤碗静静而立,看墨九笑嬉嬉的拽远了萧乾,然后审视着萧乾看墨九时,俊美的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宠溺……
“铛”一声,她手上的碗落在地上。
一名禁军惊声,“温姑娘……”
温静姝回过神来,嘴里笑着说“没事”,可蹲身捡瓷碗的碎片时,那锐利的瓷片割破了她的手指,她也没有察觉,反而越握越紧,就像捏在手上的不是一个碎瓷片,而是一个仇人的命脉。只要她再用力一点,就可以捏死她一样。
——
未时许,汉水边上,号角吹响。
南岸的船只,驶离码头。
一艘接一艘,连成了一线,以与天接壤。
北岸的渡口上江风吹拂,把守的珒兵早已架好弓箭,摆好阵法,眼看南荣的船只一字排开的驶过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准备迎头痛击。
渡口处占地极宽,最适合珒兵擅长的骑兵冲击。而且此地珒兵的主力,绵延了数里之远,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就等萧乾带人来钻。
对于这场战事,完颜修是极有把握的。
珒国骑兵的勇猛这几年的战事已有印证,非软弱无能的南荣兵可以抵抗。金州之战让萧乾占了便宜,完颜修很清楚与那一场“瘟疫”有关。说到底,那是南荣胜之不武。
但这次不同,他们占尽地理优势,兵士的身体也已康复,金州之辱,都等着这复仇的一战,个个斗志昂扬,天时、地利、人和,此战必可大捷。
渡口的硝烟味儿,随着南荣船只的靠近,越来越浓。原本晴朗的天际,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黑布,光线昏暗了下来,江上的风,愈发地大了,是朝着珒兵的方向吹来的,风帆“扑扑”作响,旌旗也在哀嚎,吹得一些珒兵有些睁不开眼。
“今儿这妖风好大……”
有人在嘀咕,很快,又有人呵止。
“闭嘴!看好弓弩!”
“哦。”
渡口上很快安静下来,除了风声与珒兵将士低低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南荣的船只越来越近,眼看就要靠岸登陆,一道古怪的号角声,突然从珒兵的背后传来。
“呜——呜——”
珒国将士有些糊涂,一个个面面相觑,都在发问。
“怎么回事儿?”
那号角声旁人听不出,他们却晓得,那是受袭求救的声音。
为了与萧乾这生死一战,完颜修将珒兵主力都布置在渡口,准备包萧乾的饺子。但大营驻地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粮草与物资,这是战争的重中之重。
“呜——”
那求救的号角,再一次吹响。
渡口上安静一瞬,完颜修突地低喝。
“阿息保,带人去看看!”
“是!三王爷!”阿息保刚刚转头,渡口的珒兵突地又大喊起来,“快看,天啦!那是什么?”
他们指向的是天空,一个个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天空中,一排密密麻麻的“老鹰”从远处飞过来,飞翔的位置很高,飞渡汉水,径直往码头的位置而来……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天色,他们看不清那在天上飞的东西是什么,只觉得那一片片黑沉沉的压过来,有一种令人心窒的诡异。
“呜——”
这时,南荣的浆轮船上也响起了凄厉的号角。
“王爷,南荣兵准备登岸了。”
有珒兵大声呼喝,但那天上的“老鹰”与大营方向传来的救援号角分去了很多珒兵的心,说不清楚为什么,大家心底都有些惶惶然。这种感觉,就好像分明是要包围南荣兵的是他们,可他们却有一种被南荣兵给反包围了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