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看了一眼甄爱,奇怪,刚才他们和好了,怎么她又不开心?他觉得有必要关心一下她的动态,遂微微朝她倾身,小声道:“怎么了?”
甄爱叹气,要是她的神经有他的那么粗,就好了。
甄爱不回答,没想到背后忽然被人一戳,她一个始料未及差点儿趴在台子上。及腰高的木台轻轻一声响。
宣读“罪状”的法官抬了抬眼皮,颇有微词地看了甄爱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继续:“言溯与甄爱于20XX年4月2日在纽约州……”
甄爱怒目扭头看言溯,他依旧波澜不惊。
她飞快站直,知道他戳她是因为她没有回话,遂狠狠瞪他一眼,低声咬牙道:“我觉得丢脸。”
言溯不理解:“为什么丢脸?我不觉得。”
甄爱逮到机会,立刻讽刺他:“因为你厚脸皮!”
言溯皱了眉。甄爱以为他生气了,没想到下一秒,他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拧了一下,一副科学钻研的表情。
甄爱:“……”
他揪揪自己的脸,弓身凑近她,无比认真地说:“不厚。”末了,怕她不相信似的,加了一句,“不信你捏捏。”
甄爱差点泪奔。
法官还在勤勤恳恳地宣读:“根据X号治安管理条例,本庭宣判两位当事人23小时社区服务……”
甄爱觉得他是故意的,怒了:“我说错了,你不是厚脸皮,你是没脸皮。”
“你怎么知道,你摸过?”
甄爱一愣,扭头一看,他并没调戏或是逗弄,相反他的表情相当认真:“甄爱,没有调查就没有言权。”
这个人的理解能力有问题,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甄爱扶住额头,回答:“我觉得不自在,是因为站在这里受审,很尴尬,很羞愧。”
言溯思索片刻,好心安慰她:“不用羞愧,美国有将近一半的人都站过被告席。”
甄爱听了,精神振奋地住机会:“哈!逻辑学家犯错了,人家有没有被告过,和我觉不觉羞耻没有关系,你……”
“你们两个可以停止讲小话了吗?”法官抬着眼皮,极度无言地看着他们俩。
法庭里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在她身上,包括法庭记录员。
甄爱被点名了,窘得恨不得钻地洞,头低得更低。
法官静默着,等她认错,而甄爱却不知道法官的意图,依旧垂着头。只觉现在的沉默让她尴尬得要死。
言溯瞟了甄爱一眼,复而看向法官,点点头,很诚恳地说:“是,我们已经讲完了。”
这话是在认错么……
法官:“……”
法官不满地咳咳一下:“都到法庭上了,你们就不能耐着性子听听话?”
言溯听言,很诚心诚意地说:“法官大人刚才说的话,我们其实都认真听了。”
法官推了推眼镜,挑起眉毛:“哦?我刚才说了什么?”
言溯面无表情语速极快地复述:“言溯与甄爱于20XX年4月2日在纽约州X号公路袭击警车…la…根据X号治安管理条例,本庭宣判两位当事人23小时社区服务…la…你们两个可以停止讲小话了吗?”
前面一大段话一字不差,让所有人瞠目,而最后一句话让庭内静默了半秒后,瞬间爆笑一片。
言溯绷着脸,完全不明白笑点在哪里。
甄爱赶紧扶额,半遮住眼。
法官见怪不怪,淡定地说:“言先生,你是想藐视法官吗?”
言溯十分不解,他那么有心,还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他的话,这不是表示尊重吗?他没有想明白,但还是微微颔,规矩地回答:“No, Sr!”
法官也是宽容大度的人,没有为难,继续宣读。
甄爱没精打采地走出法庭,一路上都耷拉着脑袋。言溯看了,不解:“甄爱,为什么你看上去像一只被人揍瘪了的茄子。”
甄爱忿忿抬头,瞪他:“我是被你揍成这样的!”
言溯更加不理解地蹙眉:“揍你?可我今天都没有碰过你。”
说到这儿,仿佛提醒了自己今天的任务没完成,赶紧抬起手,依旧笨笨地在她肩膀上拍拍,一下,两下,以示安慰。
可脸上的表情没调整好,僵僵地说:“甄爱,不要难过。”半晌,加一句,“我会陪你的。”
甄爱被他机器人一样不会带感情的声音弄得哭笑不得,瘪嘴:“什么陪我?说那么好听!你自己也受了处罚,本来就要去社区服务的。”
这话一说出口,她突然心情很好。
啊,就像言溯说的,每次能够反驳到他,她都莫名地心情好。这,果然是增加亲密感的好方法呢!
言溯奇怪地敛起眼瞳,语气探究:“咦,甄爱?为什么你这下反应这么快?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甄爱:“……”
她真想一脚把他从大理石台阶上踹下去。
言溯见她变脸了,赶紧又伸手,一下,两下,拍拍她的肩膀,低下声音哄:“甄爱乖,不要生气。”
甄爱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愣愣看着他,也不知为什么,心就像是被一双温暖的手捧着,瞬间平静又安宁,还有丝丝的安逸感。
一回想,这么久以来,他从欧文那里习得的拍肩膀方式,一直都在用,从来未熟练。学习实践了那么久,还是笨拙又生涩,每次都像在拍一个各种微生物病菌集合体。
可即使如此,每次的鼓励和安慰,甄爱都可以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
她慢慢走下楼梯,望着春天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甄爱乖,不要难过;甄爱乖,不要悲伤;甄爱乖……找出哥哥的死因,给他报仇!
言溯立在台阶上,见她再度不知不觉走到他前面去了,仍旧是标志性地背着小手昂着头。长搭在衣服帽子上一跳一跃着。
阳光点点,她的声音很轻柔:“言溯,帮我解答密码吧。”说罢回头,阳光沉入她漆黑的眼眸里,看上去有种陌生的深沉,“我不为难你,我告诉你那个密码的来历。”
言溯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清风吹过他的风衣,衣角翻飞。他双手插兜,目光隽永地看着几级台阶下的甄爱。
其实,那天背醉酒的她回家的路上,他就决定,不管那个密码的用处是什么,只要甄爱开口,他都会帮她。
没想到,她如此尊重他的解密条件和处事原则;更没想到,她已足够信任他,愿意开口向他讲述。
无论是哪一条,都叫他陡然间心如擂鼓,一下比一下猛烈,像是要从胸腔蹦出来。
甄爱一步一步上台阶,朝他走过来,到他下边的第二级台阶,站定。
她仰望着他,再度笑了:“CIA,SPA组织,一百多位顶级解密专家都束手无策的密码。言溯先生,你想挑战吗?”
言溯先生,这也是我一开始接近你的目的。
时隔近两个月,再次进入山间,正值盛大的春天。
当初银装的树木全换了翠绿的叶子,蓊蓊郁郁,欣欣向荣,茂盛得几乎遮住蓝天。甄爱把头探出车窗外,望着天空中的新绿和湛蓝,心情豁然开朗。
她小声地喊:“好漂亮啊!”
欧文正在开车,听言扭头看她一眼,她的头整个儿探出窗外,敞亮的天光中,她的笑脸白得几近虚幻,像要融进窗外流淌的绿色里。
他收回目光,目视前方,温温地笑:“是啊,好漂亮。”
前方的丛林和天空水一般流过,这段漂亮的旅程要是再多走一会儿就好了。
汽车到达城堡前,甄爱立刻蹦下车。和冬天不一样,现在城堡前的空地上全是青青的小草,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中。
甄爱几步跑到门前,摁了门铃,余光瞥见门脚放着什么东西。一低头,就见一尾鱼在小小的玻璃缸里孤独地游弋,一只白色的鹦鹉站在绿色的吊架上,无比傲娇地扬着头,吐出一个字:“dot!”
甄爱一愣,哟,小鹦鹉也会骂人呐。
这平淡又欠扁的语气,和它主人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她刚要回嘴,说你才是笨蛋。
没想鹦鹉话没说完,小脑袋转了个方向,对着门小声嘀咕:“dot!S.A. s an dot!”
甄爱:“……”
难怪被扔在门口……估计是和言溯吵架了。
不过,小鱼是无辜的,人家肯定什么也没说啊!
正想着,却见小鱼摇摇尾巴,浮出水面,吐了几个泡泡,像在声援小鹦鹉。
……活该被赶出家门。
门内传来了脚步声,甄爱想如果是言溯来开门,她应该给这两个小家伙说情的。不想小鹦鹉扑腾扑腾翅膀,声音嘹亮又高亢:“gnus!S.A. s a gnus!”
甄爱:“……”你情商比你家主人高多了……
开门的却不是言溯,而是女佣。
小鹦鹉仰着头,豆豆般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现来的不是自家主人,估计还是进不了屋。它可忧伤了,收起白白的翅膀在架子上蹲好,不说话了。
甄爱想笑,俯身把小吊架和鱼缸捧起来。ar忙说:“先生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他会生气的。”
甄爱看着手中的一鸟一鱼,耸耸肩:“可已经碰了,就多碰一会儿吧。”说着,把鱼缸递给欧文,两人一起进去。
换鞋时,鹦鹉扭了扭脖子,特平静地对甄爱说:“thank you, huan.”
甄爱:“……”
这语气,果然是言溯的鹦鹉。
走过宽敞的走廊,前方传来一声悠扬而苍茫的音符,让甄爱蓦然浑身一颤。
她抬头仰望,这才意识到图书室的穹顶或许经过专业的音学设计,天然的音响效果,好得像歌剧院。
古老的图书室里回荡着空灵而震撼的钢琴音。
太阳升起来了。
或金黄或雪白的天光从高高的彩绘玻璃窗上投射下来,水紫,浅蓝,淡绿,粉红,鹅黄,透白……光线将钢琴前的年轻人笼罩。
他挺拔而消瘦的身子笼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虚幻得不真实;低眉间,侧脸清秀绝伦。
白皙修长的手指载着五彩的光,在黑白琴键上跳跃。
甄爱和欧文在一旁侧耳倾听,连鹦鹉也乖乖地歪着头,一动不动。
甄爱望着白色钢琴旁那个修长的身影,心里蓦然潮水般弥漫上一种期待又忐忑的情愫,很陌生。自从遇到言溯后,这种情愫一天天来袭,一天天明显。让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只是悄悄地躲在后面观望,这一次,她期许着获得回馈的注释和目光。
这种情愫让她的心情像夏天般阴晴不定,偶尔激动又兴奋,偶尔无望又哀伤。
她不知道,有一个更确切的词,叫作爱慕。
一曲完毕,甄爱沉浸在时光一样亘古的音乐里,不可自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鹦鹉,它扑扑翅膀,欢乐地说:“ravo!”
言溯神色疏淡地合起钢琴盖,头也不回:“谁准你进来的?”
鹦鹉在架子上蹦跶一下,四处张望,不好意思地道歉:“S.A., I’ sorry!”
它的声音像机器人小孩儿,甄爱听着心都软了,忍不住摸摸它的头,小家伙和她不太熟,往一旁缩了一下,羽毛滑溜着呢。
甄爱也不问这一人一鹦鹉是为什么吵架,她把Isaac放在一边,走到言溯跟前,从兜里掏出一张写满密密麻麻数字字母的纸,递给他:
“我哥哥的密码,他说是一个地点,那里放着他留给我的东西。我猜他是放了什么秘密。”
言溯瞟一眼密码纸,指出不对,“这和你上次给我的不一样。”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甄爱给过他密码,他看一眼就扔在一旁,后来又出于保密性特意把它销毁。
当时的那个他只看了开头,但他记得很清楚,和这次甄爱拿来的不一样。
甄爱坦然地笑笑:“我一开始不确定你会不会帮我解密,当然要防一手。”
欧文一愣,担心言溯会生气,但后者只是微微挑眉,语气中似乎有赞许:“不错。”
他说着,把密码纸平稳地放在钢琴上,自己后退一步坐进轮椅里,把钢琴凳留给甄爱。
欧文呼出一口气,微笑看着。他很开心甄爱终于肯说出来,让言溯帮她。尽管很想倾听,但他更尊重甄爱的隐私。所以他毫不流连,转身离开。
甄爱瞥见他的身影,唤:“欧文你去哪儿?”
欧文顿住,走过去拍拍甄爱的肩膀,声音沉稳:“A,加油!”
言溯默默看着,也凑过来拍拍甄爱:“A,我很期待。”
甄爱心跳莫名就漏了一拍。他在期待什么?
图书室内恢复了安静,甄爱坐在言溯面前,听见胸腔里她的心怦怦乱撞。她没有朋友,也并不习惯倾诉,对她来说,这是比科研还困难又恓惶的事。
可一想到心里埋藏好久的事终于可以在今天都说出来,她又格外期待,很快收拾好情绪:
“SPA组织是我从小就生活的地方,我住的那里是科学家基地,外面一望无际全是崇山峻岭。我17岁以前一直生活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那就是我人生的整个世界——没有国家,没有城市,没有电影院,没有游乐场……一切和社会有关的东西,都没有。
那里有很严格的出入管制。每个人出去,去哪儿,去多久,都会受到监控。平时也很少有人出去,因为基地里有很多科学家爸爸妈妈,还有很多像我一样大的孩子,也有我们的老师,教我们学习语言,教我们做研究。军火,化工,生物,各个学科都有。
那里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图书馆,里面放着古今典籍,科研史料,还有每月都送进来的核心研究期刊。以及,”
甄爱不好意思地拂了一下头,“从各国政府盗取的机密资料。”
欧文才走出图书室,脚步顿了顿,脸渐渐白。
他无法理解,当今世界怎么会存在这种类似监狱的地方。而甄爱那么小就被关在那里,没有自由,想想便叫他心疼。
言溯表情淡静,微微赞叹,那个组织果然高效。
现代社会的天才越来越少,是因为让人分心的东西越来越多,专注力不够,毅力和坚持太难。而在甄爱的世界,他们远离信息爆炸,一辈子只接触几样东西,深入钻研,精攻于此。难怪甄爱小小年纪在17岁时,就有资本和政府谈条件了。
但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或许热爱科学,甘愿为此青灯苦烛寂寞一生;她或许热爱繁华,潇洒度日恣意享受人生;无论哪种选择都没有高低贵贱。
这才是社会应有的多样与百态。
可甄爱没有选择,她的人生一开始就被套进模具,被动地承载了一种最寂寞的使命。
把人当做工具一样使用,何其残忍。
言溯看住甄爱,她低着眉,白皙的脸上始终平静,像是早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