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摘星公主面前, 曹非现他没有什么能让这个公主心动的东西来换取阿陀的平安喜乐。
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在一个人身边安全的长大, 读书、学习,长成一个不愧于他父母的人, 这样,他才能在长大以后迎接属于他的命运。
能够给他这些的人很少,他思来想去,只有摘星公主。
“公主,看在晋国公主的份上……她在死之前, 一心想要让她的孩子在她的姐妹身边长大。”他说。
晋国公主。
姜姬只听过少少几次这个名字。这个人跟她无关, 所以她没有费心思去记忆她,去设想她。
现在听到曹非这样说, 好像她跟这个名字的主人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这真可笑。
她的“身世”人人都知道,人人耳熟能详。可这本该是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姜元撒的这个弥天大谎骗了全天下的人——无人怀疑。
她都想如果现在有个人,跑出来告诉大家真相,说她不是永安公主的女儿, 甚至不是姜元的女儿, 而是一个不知从哪来的普通平民。
大家听到后会是什么反应?
这个孩子来到温暖的室内显然活泼了很多,他刚进来的时候脸和手都冻红了。现在他被曹非放到了地上, 曹非推了他一把, 让他爬向姜姬。
三翻六坐九爬, 他应该还不到一岁。
他头顶留着一圈黑亮的胎毛, 可能因为快周岁了, 曹非用红棉绳给他绑了个冲天小揪, 随着他用力的一步步爬过来, 头上的小揪一颤一颤。
他似乎能认出前面的姜姬就是他的“目标”,不知是不是被曹非教过,他径直向她爬来,她以为他爬到一半就该累了,会坐下大哭。结果这个小家伙爬得比她想像的快!堪称是一溜烟就爬到她的榻前,扒着榻沿,对她笑了。
她也笑了,随即感觉到曹非松了一大口气,坐姿都放松了。
小家伙想爬上榻来,可惜不行,他努力了半天,终于放弃,一屁股坐在脚榻上,此时抬头看到曹非,咧开嘴笑,又喊了一声“爹”。
曹非的脸色顿时又变得不安了。
“公主……”他急切的说,“我想教他改过来,可是……”
孩子的记性比他好得多。
姜姬把阿陀抱到榻上,拿羊皮毯子围住他,免得他受凉。
殿中比外面要温暖得多,可对这样的小孩子应该还不够暖。
看到她的动作,曹非终于放心了。
公主并非铁石心肠之辈,只要她肯留下阿陀……
他正这么想,就见公主叹息着向他摇头,“非是我不肯相助公子,只是留下此子……日后魏王问我王,为何魏太子在鲁国时,我王该如何作答?”
曹非面色大变:“公主……”
姜姬冲他摆一摆手,“我虽然没见过晋国公主,但……我希望曹公子明白,我虽然有心,却不能因此害了我王与鲁国,不然,我万死难辞。”
曹非沉吟片刻,一拱手:“公主勿忧,没有人会知道此子就在公主身边。”
他起身道,“小人告退。”
“慢。”姜姬喊住他,“曹公子打算回去就自尽吗?连这次同去魏国的随从一起,你以为只要你们一死,这件事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曹非站住后,沉重的说:“……我已经想了数日,百思无解。”他看向阿陀,这个孩子……虽然只叫了他几声爹,他却好像真的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我受魏王后的重托,在她临死之际帮她把这个孩子带出了吴都台。王后只求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我却身如飘萍,自身难保。”他看向摘星公主,“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厚颜来求公主搭救,救这孩子一命。只要他能平安无事,我一条残命,就算舍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他早就该死了。他活着不过是为人奴仆,每一日,他都在问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他过去十年里的每一天都是耻辱,让他不愿意去回忆。
直到今天,救了阿陀,他才觉得自己活到现在是有价值的。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摘星公主说。
曹非抬起头。
看她轻柔的抚触过阿陀的脑袋,像一个温柔的姐姐。
“曹公子现在死,应该心满意足了。”
曹非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他的拳头藏在袖中,不自觉的握紧了。
“你死以后,这个孩子的身世当然就此淹没。”姜姬说,“魏王还会有新王后,新太子。”
曹非屏住呼吸。
“而他被偷出来时太小了,刚出生的孩子一日三变,三岁以后,我想没人能认出这是魏太子,而等魏王有了新的太子后,也没人会再来找他了。”姜姬对曹非宽慰的一笑,“曹公子放心的去吧,我会让阿陀好好长大,他不会知道魏国的一切,不会知道自己曾经的身份。他会……会是一个普通的鲁人,我想,我可以替他找一个父亲,重新给他一个姓氏,再起个名字,就叫……”她对阿陀笑了一下,阿陀也对她笑,轻脆的咯咯声回荡在殿中,“叫二狗吧。”她喊,“羊崽!”
曹非看到一个总角年纪的小男孩赤足从里殿冲出来,他冲得又快又急,险些滑倒。他看起来虽然洗过澡,穿着干净衣服,但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男孩只是一个奴隶的孩子。
他跑到公主的榻前才站住,站没站相,东歪西歪的,一脚在身后踢着,两只手似乎也没地方放,站在那里还动来动去。
“姐姐叫我什么事?”羊崽好奇的看着姜姬。
他第一天到了以后,就被这个好漂亮的姐姐拉住手说,“喊姐姐?”
他喊了,喊了以后他就不能走了。他不能跟大哥二哥他们走,五哥六哥也让他好好听话。
这里有他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就是没有哥哥们。
他晚上全藏在怀里,想偷溜出去找哥哥,被人现抓了回来。这个“姐姐”问他为什么要走,他说他想去找哥哥。“姐姐”问他想找哪个哥哥,他说要找五哥。很快,五哥就被喊来了。
五哥陪他睡了一晚,让他乖乖听“姐姐”的话,然后早上又匆匆走了。
他跟五哥告状,说“姐姐”让人脱了他的皮袄和鞋,就是为了不让他逃出去。
五哥说这不可能,“姐姐”一定会对他很好的。
他说这就是“姐姐”对他说的,她一边让人脱他的衣服,一边告诉他这是为了不让他逃,一旦他逃了,就会被外面的雪埋住,会冻死!她还让人找了一些冻死的老鼠给他看,教他什么是冻死。
最好看的五哥当时很为难的想替“姐姐”说好话,可他好像也想不出好理由,最后五哥只会说“姐姐”是不会害他的,外面确实很冷,不让他出去是为他好。说完,五哥就跑了。
羊崽觉得“姐姐”好像总想玩他,就像以前的邻居拿好吃的说了要给他,然后又不给。
不过他不管怎么捣乱,她都不生气,吃的东西都让他随便吃,所以他不讨厌她。
姜姬指着榻上的阿陀,“这个给你当弟弟,他叫二狗。”
羊崽就去抱二狗,一边还说:“二狗,我是你哥,你以后要叫我哥,要听我的话,有好吃的要先给我吃,寻那我就带你玩。”
他自己也是个小孩子,根本抱不起来,阿陀被他抱成了长面条,两条腿都快挨着地了。
曹非的脸都绿了。
姜姬看着他直钩钩盯着羊崽把“二狗”抱(拖)着走了。
还不改主意?
她都说要把这孩子养成什么都不知道的奴隶了,就算不是奴隶,当她的侍童,以后也是她的人,而不会是什么魏太子。
姜元好歹还是读过几年书的,也没当过谁的奴仆,就算这样他回到莲花台还被冯瑄他们鄙视了。
这样的魏太子,日后就算被迎回魏国,也不可能有什么成就了。
“公主!”曹非出声了。
卫始被叫过来时,心情仍有些沉重。除了他之外,卫开、莫言都在城外,其他人也不能常常见到公主,而公主似乎有意只召他和姜司官一起议论商谈。
所以,目前只有他察觉到公主的心思。
这是公主的信任,同时也是她狡猾的一面。
他早知道公主不是个简单的人。以前,他感叹她的不凡,并感激正因为她的不凡,他们才能重获新生。
而现在,他同样感叹她的不凡,却开始为此感到自己的无能,并为此痛苦。
这种痛苦他尝过一次。就是在他的家族突然破灭的那一刻。那次,他感受到自己的所学所知没有丝毫用处,让他觉得自己就像天地间的一块腐肉,狂妄自大,以为自已堪比金玉,实际上他什么也做不到,无能至极。
来到公主身边后,他努力运用自己的所学让自己变得有用,这让他觉得他其实也不是一无是处。
可现在他懂了。他是需要别人替他创造一个环境让他有用,他才会有用,如果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个环境,他还是一无是处。
以前,在乐城时,能用他的人是大王。当然他不屑,并曾因此而嘲笑龚香。认为他们甘为名利折腰,不过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
可他现在明白了。重要的不是上面的人是谁,是大王或公主都一样,重要的,想做什么,就必须让上面的那个人看到你的用处,这样你才有机会一展所长。
不然的话,你就算有一肚子的锦绣,也不过是稻草。
上面的人是英主才肯投效,是庸主就宁可蔽帚自珍。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的无能?他们是万灵之长,不是无知无觉的死物,既然胸存壮志,就该一往无前,不管是英主还是庸主,都该顺势而为,迎锋破浪才称得上是真英雄,真豪杰。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会一直跟随着公主。
她若为善,他必从之;她若为恶,他必挡之。
只是……他不是那么有信心,能阻拦得了她……
“这是魏太子。”公主指着羊崽怀里的男孩说。
卫始一阵眼花,坐下来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旁边坐着的曹非也不是第一次来,他上回就听公主说过此事,没想到这次此人又来,还要把魏太子托负给公主。
而抱着魏太子的这个男孩……他曾见过大王,早就听说大王另有一子,是宫女所生。公主被赶出乐城就是据称她害了这个小公子。
结果公主的侍童姜氏兄弟恰好带了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童,恰好,这个小童长得有点像大王。
他见到羊崽的当晚还只是有一点点怀疑,之后,公主把羊崽留在身边,他才确信。
他今天来之前本来是想对公主说,他想教导羊崽,收他为徒。
他不能让羊崽一直这样懵懂下去!
可是现在又多了一个魏太子。
旁边的曹非虎视眈眈。
公主当众叫破此事,到底想做什么?她不会是真想留下这个魏太子吧?
可公主真是这么想的。
公主让曹非告诉他魏国王后的事,卫始听了以后,也心中戚戚。大王的一时糊涂就造成这样的憾事,他也是为人臣子,能体会曹非此时此刻的心情。他的忠勇也令人敬佩。
“固然你当时离家而去,到底还是心怀故国。”卫始叹道,“你能助王后一臂之力,曹家祖先也该能原谅你这个不肖子孙了。”
曹非掩住眼睛,“惭愧……惭愧啊……”
公主温柔的对他说:“阿始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思来想去,也只有将此子托给阿始。”她轻声问他,“阿始可愿接下这个重担?”
卫始不懂!
公主到底在想什么?
她自信他不会背叛她?不会阻拦她?
所以才把这两个孩子都交给他教导吗?
还是,她认为就算他教了这两个孩子,也对她构不成阻碍……
卫始的心情更沉重了。
他伏下-身去,道:“必不负公主所托。”
公主笑道,“既然这样,那你就一旬来一次,二狗还小,先教羊崽吧,也省得他一天到晚爬窗户。”
羊崽惊恐的瞪大眼睛。
姜姬微笑。
卫始一听之下,立刻严肃的问:“爬窗户?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你过来!”
羊崽看看“姐姐”,见她也没办法,只得过去。
“手伸出来。”卫始没带竹板,就以短刀的鞘击打羊崽的手心,十下。
羊崽泪花闪闪。
卫始严肃的说:“既然我是你的先生,就要教导你,以后你犯错就会挨打,只要被我知道了,你就逃不掉。以后,当你再想爬窗时,就想想这次挨的打吧。”
等卫始走后,羊崽才敢放声哭起来,姜姬走过去抱住他,轻声哄道:“乖乖不哭,他最坏了,我们不带他玩!”
——她在姜旦身上犯的错,在羊崽身上不会再犯了。黑脸让别人去扮就好,这样,她会永远是他心目中的好姐姐。
曹非回到了他租住的旅馆,黄苟正在把买回来的饼烤热,看到他一个人回来,忙问:“孩子呢?送出去了?”
曹非嗯了一声,进屋却看到榻上有一个阿陀的尿布。黄苟说,“这是前天洗的,今天才干,我刚从灶上拿回来。既然现在没用了,我拿去扔了吧。”
曹非拦住了他,他拿起尿布,上面还有阿陀的味道。这个味道,他一点都不讨厌,也不觉得恶心,相反,他竟然觉得挺好闻的。
他把他送给了摘星公主,并看着摘星公主把他托给了太守,那是一个忠直之人,应当……不会错待阿陀。
公主说,她不欲让魏国与鲁国为敌,但他是魏人,想必不会愿意陷害魏国,所以,她只希望他能把魏国的视线从鲁国引开,引到别的国家去。
他说,燕?
公主说,不,是郑。
他说,他身在燕,不在郑。
公主说,他可以去郑。
为燕,行间郑国。
公主说,郑国手握燕国命脉,五十年下来,燕国早就习惯从郑国买粮,郑国难道不想让燕国为其所用吗?
如果郑国不想,他就要让郑王这么想。
但郑与燕唇齿相依,郑国的百姓多以种田为生,一旦郑与燕生问题,那多余的粮食就会成为郑国的负担。
郑、燕相争,鲁、魏都会因此得利。
公主说,他到郑国后,可以让郑与鲁为敌。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随即就明白了。
然后,鲁就会和魏成为盟友了。
这样,她和他就都能得偿所愿了。
曹非亲手把尿布烧了,在回燕国前,他要把一切马脚都给消灭掉。
原来摘星公主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在鲁国取得更多权力!
当郑与燕包夹鲁国时,鲁国必定风波不断,这就是摘星公主的机会。
不管是结盟前还是结盟后,摘星公主都占据着最有利的地位,等着猎取最大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