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大晴天啊!”
两个年轻的侍从站在北奉宫的宫阶上说闲话, 晴空如洗, 分外美丽。
远处,白雪皑皑, 银妆素裹。安谧的乐城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在阳光的妆点下妖娆万方。
祖庙里响起沉闷、缓慢的钟声,一声声传开去。
新的一年到来了。
姜姬很喜欢这个世界的一些很人性化的规矩,比如拜祖先,她以前在现代时去上坟都是大清早天不亮就要爬起来, 冻得要死, 但在这里,日正当中, 也就是大中午头的时候才是拜祖先的好时辰,可以睡个大懒觉再起床。
不过他们还是一大早就出了,因为山陵离乐城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鲁国的王驾没什么稀奇,车是旧车, 朝午王用过的。姜元有心再造个新的, 不知为什么一直没造成,到了姜旦这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从库房里翻了一下, 把朝午王的旧车翻出来用, 别说, 非常漂亮!镏铜嵌金, 九十九根朱漆车辐的大车轮, 比一人还高呢,姜旦的小身板爬上去时可是费了不少力气,不过站在这驾车的车辕上对着众人话,却是很威风的。
姜奔是御史,失去了驾车站在王驾前护卫的好处,很生气。不过姜姬让龚獠硬押着姜奔坐进了车里,不让他露面。
姜武到底还是没回来,虽然她送信去让人告诉他造假-钱的事可以托给其他信任的人,他一定要回来。
结果这家伙不知是不是跑远了,竟然对此信置之不理!要不是送信的人是姜义,她都要以为他出事了!
既然他不回来,姜奔就不能出现。
所以现在王驾周围护持着的人是刘氏兄弟、付明,还有终于想方设法投书来到姜旦身边的羊峰和年惜金,不过他们俩只能排在末尾,而他们没有抱怨、不满,因为其他的六百石还没这个荣幸呢。
如果不是看在他们与家族决裂的份上,她也不会让他们跟着王车步行。
别以为士子就真的有什么特权。王赐马,则他们可以骑马,王赐车,则他们可以乘车,不赐,他们要跟上王驾就只能靠两条腿。
这里毕竟还是王权至上的半奴隶、半封建社会。
去年,这些六百石敢当庭逼迫姜旦。如今,再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都不敢这么做了。
姜姬坐在车里隔窗而望,她的车驾在姜扬的后面,没让姜旦知道,怕他知道以后不肯上车。
蟠儿在宫里,今天没带他出来。
王驾从南门出去,道两旁停满了车,车中都是乐城的大小家族,车中的人伏在道旁,等着随大王一同去山陵拜祖先。
“蟠郎怎么不见?”
“蟠郎何在?”
“白公子在!”
“在哪儿?在哪儿?”
“在前面!在王驾之后!”
“他怎么没跟着公主?”
“你们听说了吗……”
车出了乐城后,行到十里处,又遇上了前来拜见大王,想跟大王一起去山陵的人,这些人来自涟水。
队伍越来越大,越来越壮观了。
再往前就是在建的行宫了。
姜奔在车里坐着仍不安分,特意找人来敲姜姬的车窗,指给她看——“公主请看,那就是我们大夫为公主建的摘星楼!”
似乎人人都以为她喜欢高楼,喜欢与众不同。她其实不那么关心这个,但她必须有一些喜好,好给别人留下攀登她的阶梯。
于是,她让人停下车,打开车门与窗户,出来站在车辕上,好好观赏眼前另一座摘星楼。
莲花台的摘星楼修建已有百年,百年间,建筑也在展,她一直觉得这些建筑师傅其实个个都是物理大师,如果能把他们的思想精华记录下来,一定会成为很珍贵的财富。
眼前的楼不是一座,而是一座主楼,两座副楼,显然,建这座摘星楼的师傅就算没亲眼见过莲花台的摘星楼,也无形中明白了这座楼需要的不止是美观与巧夺天工的技术,它需要的是攻防一体,是一个堡垒。
“它有几层高?”从外面看,好像只有三层,但就算只是目测,她也觉得这楼不止三层,高度不对。
姜奔派来的这个人显然比姜奔聪明得多,不知是不是蓝家送给他的。此人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佩服,摇头道:“公主慧目。只是……大夫说,等公主看了就知道,小人是不敢说的。”
她的车驾停了,不多时,前方姜旦与姜扬的车驾也停了,此时姜旦才知道姜姬的车走在最后,立刻就对姜智说:“快让姐姐的车排到前头去!”
姜智低声安慰他道:“这必是公主的意思,大王不必在意。”
哪知姜旦跟着龚獠读了一年多的书,别的没学会,学会了找理由:“姐姐年长,本来就应该让姐姐走在前头。如果有人说话,就跟他们说以前先王最爱姐姐,看在先王的面上,也是姐姐为先孤为后。”
姜智笑着去传话了。
姜扬在次后的车内听到立刻也跟着让了位。
姜姬在最后听到这番话后,见前面的车驾都已经让开路了,只得从善如流。
于是大王礼让公主,孝、善、从、德之类的夸赞之语顷刻就传遍了整支队伍。
龚獠在后面跟着描补:“公主也实在是宠爱大王,大王说什么是什么。”不能大王善良了,公主成娇纵了吧?
虽然这跟公主一向的人设不符,周围也没有不长眼的提出来,都跟着附和。
过了行宫就走得快了,姜奔看人们在行宫处只停了不到一刻还有些不满,掂记着等回来时一定要请大王去行宫停一停,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把行宫建好的。
到山陵后,山陵外跪满了罪奴,他们渴望的、期待的看着大王的车驾,一时没认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公主。
但他们不可能靠近王驾,只能从头到尾跪在那里,敢起身就会被周围的看守扑杀。
姜姬下车来后就听到那边传来的哭声、喊冤声、磕头叩拜大王的呼喊声,一眼望去,乌泱泱一大片人。她问姜义,“山陵一共有多少人?”
姜义道:“五万余。”
“有些多了。”这么多人都放在山陵给姜元造坟,太可惜了。“等大王出来后,就说大王慈悲,赦一万人,要年轻男女。”她道。
姜义点头应下,去找姜智,两人悄语数句后,姜智就去办了。
进殿祭祖就有些普通了,无非就是上香、吟诵诗篇那一套,今年不同的是由姜旦吟诵,他现在能背下来了,字字句句都是龚獠教的,背得很像样子。
看底下臣工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很满意。其实顶上的人到底有没有学问,是不是草包,底下人未必有多关心,但如果场面上做得好的话,可以满足一大半人,让他们平时少些抱怨,多些敬意。
姜旦今天的亮相很成功,他已经差不多要洗掉自己身上“无能、无才”的标签了。
一直在殿上闭嘴装高深是很不错,但不能永远这样,他必须在某些场合开一开口。
背完之后,等殿上的香烧光他们就可以走了。
出来后已经是黄昏了,姜智当着众人的面给姜旦汇报,姜旦一脸茫然,只顾点头:“你做得很好。”一万人?要带回宫吗?北奉宫住不下吧?他觉得现在北奉宫的人已经很多了,他不想要……
刘氏兄弟等人已经迫不及待的给姜旦唱赞歌了。
这就是姜姬选这些年轻人的原因,他们在乐城没有根基,只能依附在姜旦周围。人都有从众的心理,大王身边孤家寡人,说句话没人赞成附和就会被人当成好欺负的,看到大王身边这么多年轻人围着,底下的人就算想反对也会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胆小的、中庸的、喜欢观望的就不会开口了。
她看了眼龚獠,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但他肯定清楚,这些年轻人是来抢他的饭碗的。
不过,姜氏在朝堂上不能只有他一个帮手。她有他,姜旦可以有别人。
如果龚獠能接受,那他仍然不必担心自己的地位。
她已经给他很多了,再贪心……这人就不能要了。
龚獠注意到公主的视线,他微微敛目,表达了臣服之意。
虽然可惜,但他现在仍占有优势不是吗?而且他明白,公主仍然对大王有戒心。她一手捧他做了大王和太子的启蒙之师,虽然她给大王召集了这许多人手,可这些人的分量仍然不能跟他相提并论,他们加一块也不如他一个有分量。
她只是在防备他和大王串通一气,所以才这么做。
现在,他能联手的人又只剩下她了。因为大王身边的选择太多了,他不会舍弃这些人只独宠他一个。而公主身边却没有太多选择。
龚獠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他应该恨公主,应该记恨她,既给他地位,又找人来分他的权。可他又不能恨,因为她让他只剩她这一个选择。
你怎么能恨自己唯一的伙伴?
转了一圈,他仍在公主手心。
王驾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留给山陵的罪民们的却不止是惊惶与不安,还有希望。
“……我们真的能回去了吗?”车虹双手被麻绳系着,他们一个一个连成串,被驱赶着离开了山陵。
直到他们走得再也看不到山陵时,车虹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车虹是个读书人,学问却不是很好,他并不擅长读书,但他知道会读书未必就能做高官,可能因为心有杂念,他读书才一直不长进。
在乐城街上都流传着关于摘星公主的二三事的时候,车虹觉得他的机会到了!
他写了几篇文章,专在街上人多的时候背诵,吸引更多的人来看。
这很危险,有可能会得罪公主,但他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他的家族不是很厉害,也不是很弱小,他的文章写得也不是很好,虽然他在人堆里念,但每次他都会让下人在人群中呼喊应和,拉行人来听。
他觉得,如果公主要生气,也不会冲着他来啊。
结果……姜御史当街拿人,就把他给抓了。
家里不敢救他,连来看一看他都不敢,他当夜就和别人一起被缚到了山陵。
他从没想过,从天上落到地下竟然会这么……儿戏。
他只是在街上念一念自己的文章!这有错吗?
公主这么做,姜御史这么做,为什么没人来阻止他们!
一日日过去,从夏到冬,转眼就是半年,他才慢慢承认,他玩弄小聪明,实则在别人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别人确实没看到他这个小人物,人家只是像打扫屋舍一样,拿扫把一扫,就把地上碍眼的尘土都扫干净了,他只是其中一粒微尘,他们没有看到他,但也没理由放过他。
他后悔了,却知道世上再也没有后悔药给他吃。
重新看到乐城的城墙时,车虹忍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