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武不喜欢在金潞宫的姜姬, 太让他陌生了。
可他又不能丢下她不管。这几年来, 他也明白了很多事,不用人教, 自然而然的就懂了。
比如他明白他过年时如果没有出现在莲花台,外人会怎么看待姜旦与姜姬。他就像他们的铠甲、刀剑,铠甲与刀剑不在,他们就会被人欺负了。
所以他来了,却不想去金潞宫。
他来了摘星楼。
他今天来, 其实是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她的。他已经得到这份礼物有一段时间了, 想在今天送给她,想让她开心一下。
摘星楼里虽然没有主人, 但外面仍然设有鼎食,宫中的侍人、宫女,甚至还有侍卫都到这里来吃饭。他来了以后,也在外面与他们共食。
宫中的鼎食自然更丰盛, 里面放了很多肉, 炸过的鸡肉、鸭肉、鹅肉、雁肉、猪肉、羊肉……
大家都吃得满嘴油光,连天上飘的薄雪都挡不住此地的火热与欢乐。
吃饱了, 姜武也没有进去, 他就站在楼前玉阶上与侍卫谈天、说笑, 谈到兴起, 还拆了两招。
现在宫中的侍卫都曾是他的人, 在宫中享福久了, 个个吃胖了, 也养白了,却都想再跟他出去。
姜武点头道:“公主说过,你们不能一直留在宫里,留久了就不会杀人了。明年大概就可以把你们叫出去了,再换另一批人进来。”
这些侍卫都知道,将军心中只有公主,没有大王。他们也都信服公主,而不是大王。有些人还想过为什么公主不让将军当大王,而让姜旦当呢?但他们不敢说,因为曾经有个来投靠将军的读书人跟将军这么说了,将军就把他给砍了,从此以后,没人敢再当着将军的面这么说。
这时,一道火炬从远处摇曳而来,不等靠近,他们就听到一个人的挣扎声,他显然被堵住了嘴。
等能看清了,侍卫们很快认出绑人来的是姜长史手下的侍人,这些侍人与众不同,他们个个身带武艺,平时看起来倒都是很不起眼的。
这些侍人挟着一个人,此人头、衣服全乱了,飘着大雪的天气,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衣,显然是从温暖的殿中直接被带出来的。
蟠儿跟在后面,走近了才看到姜武,连忙上前问好:“大兄!我这就去告诉公主!”他高兴道。
姜武指着被反剪双手抬起来的白清园,“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说,一边按住了腰上的长刀。
周围的侍卫一看到就也都摸上了自己的刀。
蟠儿道:“一个小玩物。”
白清园听到了,更加挣扎起来,他认出了姜武。
姜武被他一盯就知道这人认识他,可他却想不起来这个男人是谁。
他跟着一起进了摘星楼,看到侍人们把白清园放下来,把他给绑到楹柱旁,重新给他净面、梳头,再把衣服整理好,总之,把他打理得好看一点。
然后,有侍人送来了一碗药汤,要给白清园灌下去。
这个药,是奇云所制,专给不-驯的妾侍、宠儿准备的,它的作用,蟠儿亲自看过,服下的人不是顺从,而是愉快的与人交欢,醒来后就像大梦一场。倒是比普通的药好多了。
奇云笑道:“长史放心,公主贵重,小老儿绝不会让人伤到公主分毫,服下此物者,只会让公主享受到□□悦。”
他服侍郑国先王多年,这门手艺比他忽悠人更精心得多,这种药少说他也会做几十种,每一种的效果都不同。他知道,等他从郑国离开后,这才是能吃饭的手艺呢。
白清园也算是小世家,各种东西不说都见识过,但该知道的都知道。所以他一看到此药就目眦欲裂,等侍人取下他口中塞的核桃,不等被人揪起头仰头灌药,立刻就破口大骂起来。
骂的自然是姜姬。
他骂的难听,蟠儿脸色大变,但姜武没怎么听懂,不过他知道这人一定是在骂人,骂谁?只能是姜姬。
他也已经认出了白清园,这就是那个长得很好看,被姜姬藏在宫中,又带出去游玩过的人。
他拔出了长剑,向白清园走去。
蟠儿当然要去拦,但他刚跑到姜武身边就被他一把推开了,摔了个屁股墩。
他又敢伤姜武,不然叫外面的人进来挡住他也行。
白清园还没那么值钱。
不过他表现得很惊慌,很无措,跪在地上对姜武喊:“将军手下留情!此人貌美,世所罕见,就如那稀世玉璧、琼瑶仙花!杀不得啊!”
他要说得白话一点,姜武还能听明白,他喊了一长串,姜武只能听出来他不让杀这个人,但为什么不让杀,他听不懂。
于是他就不管了。
押送白清园进来的侍人其实也有一敌之力,毕竟他们人多嘛,可看姜长史的动作,倒像是……在作戏,于是这些人也都有样学样的作起戏来,纷纷跪下、趴下,呼喊,就是不上前拦。
最后还是蟠儿冲上去了,割了白清园的绳子,让他往楼上跑。
白清园是骂人了,不过是怒火上头,真死到临头了,连抓他、绑他、要给他灌药的蟠儿都显得可亲多了,于是听他的话往楼上跑。
看人跑上楼了,蟠儿就放心了。
这下他怎么逃都逃不掉了。暗道隐密,以白清园的脑子是不可能找出来的。
他拦在楼梯口,对姜武说:“将军,公主拿此人有用。”
姜武:“我杀了他,再还她十个!”
他现在手中有安城、凤城、浦合、商城四个城池,找十个好看点的男人还是很容易的。
蟠儿被噎得一时都说不出来话。
姜武指着楼上说:“这人的心坏了,除了吧,她要是喜欢,就让她来找我。”他顿了一下,说:“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比他好看的了!”
蟠儿只得小声说:“将军,将军,还是等公主来了,你再跟她说吧。为了这个人让你和公主又生气就不值了。”
姜武想了想,收了剑,“好吧,我不让你为难。你去请公主来。我来跟她说。”
蟠儿谢过姜武,又命人前后守住,外面台阶上也站一些人,省得白清园这个脑子不好用的一下子跳下来就坏了。
他则赶紧去金潞宫,禀告公主。
姜姬一听,头就是一蒙。
她有时都不敢想,姜武听到外面街上关于她的“男宠”的流言时是怎么想的。会不会真以为这些人都是她的入幕之宾?
可让她对姜武表白“其实这些人我都没碰过”也不行,没头没尾的,突然说这个……总觉得会让两人的关系进入到另一个陌生的境界,一个太早、太新,她还完全没有准备的世界。
……她甚至不知道她想不想跟姜武展到那个地步。
一旦真的让两人变成……如果感情再变了呢?对家人,人们会无限次的原谅;可对爱人,却远没有那么大方。
她不想冒任何会失去姜武的风险,一点都不愿意去尝试。
坐在车上回摘星楼的一路,她却像已经走过了半生。她设想了如果她和姜武成了情人、爱人,那会变成什么样?
她势必要和他结婚的。那就需要先除去他和姜奔身上姜元义子的名分。
这个不是最难的。姜旦是大王,他是姜元的“亲生儿子”,他可以反口不承认,再给姜武和姜奔重新赐姓,就说恩准他们恢复旧姓,光宗耀祖——看,她立刻就能想到理由。
麻烦的是,姜武能领兵,姜奔能一跃而上成为御史大夫,都是来源于他们是姜元的“义子”这个身份。
这个身份能让鲁人对他们的家世、出身、学识等缺陷视而不见。一旦没了这个光环,那姜武日后要做什么,都会难上加难。
会有很多攻击针对他。而出身、学识这都是硬伤。当他是先王义子时,手握重兵,别人固然会有些微辞,但因为是先王义子,那就可以接受——姜氏自己的事,谁叫先王要认义子呢?
如果他不是义子,不再姓姜,那他就不能再任官,也不能再领兵,甚至已经在他手中的那些城只怕都要拿不住了。
名份在这个世界占的比重太大了。大家多数不是在拼爹,而是拼祖宗。
姜武自己的祖宗拼不过,他目前跟人拼的是姜氏的祖宗,所以鲁国境内,没人能拼过他,等他换回自己的祖宗后,就什么也不是了。
她不是想不出怎么给去除姜姓后的姜武重新刷成就,刷名望。但她觉得她用的手段,他都不会喜欢。如果她做到最后反倒失去了他呢?
那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
他最喜欢的是当他能不再当“姜武”,不再任将军后,可以带着她离开这里,回到山野之中,悠游自在的生活。
……可她做不到。
他们谁都回不到过去了。谁都回不到那个小山坡了。
“公主,我们到了。”蟠儿说。
摘星楼的光芒陡然撞入眼帘。
她已经走完了她与姜武的半生。
“……嗯。”她下了车,走进去。
他站在楼梯口,金色的火炬在他身旁燃烧着,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比她想像的更年轻。他还是个青年啊,有着年轻的心,年轻的一切,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去享受他的人生,却被她锁在这个污浊的世界。
这个世界上,她最应该对他好的人,却一直被她拖累着。
她有足够的能力让他去过他想要的生活,可她就是一直不去做。
“哥哥……”她喊。
姜武回头,看到她颊带红晕,双眼迷离,站着还有些摇晃,就知道她这是喝酒了。
他伸手扶住她,她就趁势倒到他怀里,他只好抱起她往楼上走。
蟠儿走在前面,带着人迅速把在二楼的白清园给抓住绑起来,灌了药,从另一端抬下去了。
姜武吩咐:“不要送走,先绑在楼下。”
蟠儿应了一声,把白清园绑到楼外阶下的栓马桩上。
白清园一会儿就冻得浑身抖,身上落了一层雪。咫尺之外就是鼎食,热气腾腾,火苗舔食着鼎底,香气四溢,围在鼎前的侍人、宫女、侍卫喝着肉汤,啃着肉,看起来比他简单得多,也幸福得多。
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二楼上,蟠儿等人已经退下了。
屋里只留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光照不清人。
她就有了勇气,把她对白清园的打算一五一十的说了。
“他是我留在莲花台的一个死穴,一个人人都会知道的死穴。他恨我,才会背叛我、背叛鲁国、背叛大王,背叛他自己。”她木然的说。
“嗯……”姜武都懂了,“你是故意的。”
“对。”她埋在他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团起手脚,把他当成大床,就要入睡,这让她似乎更加敢说话了,“我是故意的。我并不喜欢他,也从来没有碰过他。我只是让所有人都这么想而已。”
姜武说:“如果你从来没碰过他,那他怎么那么……恨你?”
“因为我一直在侮辱他啊。连我不碰他,都是一种侮辱。如果你今天不来,我也只会在灌了他药之后把他绑在外面一夜。”激怒一个男人,没有比从他的男性自尊上打击他更容易得了。
姜武明白了,他现姜姬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似乎觉得躺在他身上不舒服,可能是趴着睡不舒服,正皱着眉,在调整姿势,趴在他身上动来动去的。
他把虎皮拿过来,盖在她身上,解下剑,搂住她躺下来。
他以为她都睡着了,结果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又冒出来一句:“你在想什么?”
“唔?”他也闭上眼睛快睡着了,闻言就说:“我在想,我要不要也在身边养这么一个人……”
从他听了以后就觉得姜姬的这个主意妙极了!他们身边都有心怀不轨的人,外面也有人会不停的想要打败他们,但分辨这种人,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就造一个会吸引他们的人!制造这么一个人,让那些对他们不怀好意的人都去找他,那他们的形迹,不就自然而然的露出来了吗?
他不就能现他们了吗?
他想到妙处,正高兴,就看到胸口趴着的姜姬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大,又精神,又震惊。
“……怎么了?是不是趴着睡不舒服?那你还躺着。”他说。
“……”她想说什么,又闭上嘴,把头埋下去,嗯了一声。慢慢的就能听到头上他的呼吸声放缓了,他睡着了。
她早就现,他能在她身边睡着,很快就能入睡。
她不敢动,怕惊醒他。
但心中却像掀起了暴风雨的海面!
她……刚刚才现,他也是一只权力动物!有着天生的直觉和敏锐。
他在现她对白清园做的事后,不是对她失望——她最担心这个——他是立刻学习起来了。
……可能是她错了。
姜武不是一个天生的圣母,他的慈悲是留给极少数的人的。
他只是以前没有挥的舞台,也没有人现。
她都没有现!
她按捺住激越的心跳,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要慢慢来。
她可以引导他,让他成长。
但这样一来……她会不会又走了前世的老路呢?
她再次看向姜武沉睡的脸,握紧他的手,他在睡梦中也反握回来。
不,她要相信他。
他不是他。
他是她的姜武,她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