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商城还有一点冷, 来往的商人还有穿薄皮裘的, 市场上的燕兵们下了马,没有了燕地的强风,就把皮裘缠在腰上, 大摇大摆的走进市场,在摊位上流连。
商城又扩大了, 新的市场刚刚形成,还处在混乱无序的状态。
随处可见被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各种“货物”。
有似乎刚刚从屋里抬出来的家具,案、几、柜、榻, 样样都有。小到茶壶、酒杯、香瓶、熏炉也有, 还有更贵重的, 却被胡乱堆在箱子中的梳子、项链、头冠、宝珠等物。
一个摊主坐在凉棚下,面前只有黄豆。
在商城,黄豆已经成了最新的交易手段。这个原本只是马料的粮食, 在云食出现之后, 已经成了新的食物的一种。虽然贱了些, 但仍能填饱肚子。而且黄豆磨成粉,也可以勉强用来做饼, 也能当饭吃。
几个燕兵带着混身的血腥味、灰尘味、马的臭味,来到他的摊子前, 伸手抓起一把黄豆, 直接就往嘴里扔,他们骑来的马也把嘴伸过来。
一个燕兵捧起一捧,让马直接吃。
摊主半点不生气, 笑着说:“几位进来说?屋里有茶,还有炸得金黄金黄的云食,还有酱,不嫌弃的话,进来尝尝小老儿的午饭吧。”
进来的燕兵只有一位,看他腰上的宝石腰带就知道,这是一个小伍长。剩下的都是他的兵。
那些人在外面看车子,他进来谈生意。
燕兵进来后坐在榻上,摊主先把火炉拨旺些,然后端过来一个大瓮,掀开盖,里面是装的满满的炸好的云食,全都有巴掌大,一指厚。
燕兵有日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不免往前探身。
摊主在火炉上架了个铁架子,把炸好的云食一个个摊在架子上,火在下面烤着,云食上的油慢慢烤化了,渐渐滴下去,火苗就猛得一蹿高,舔在云食上。
这一会儿功夫,油和云食的香味就散出来了。
摊主又倒出一碗酱,再从一旁的布袋里抓了一把指肚大小的野蒜,摆在燕兵面前,说:“就着这个吃,好吃!”
燕兵认识这个,这是他们那里贱民才吃的东西,而且吃多了胸口不好受。不过一些神医喜欢用它。
“这个我们那里有。”燕兵就不肯碰,拿起已经烤焦的云食,在酱碗里狠狠沾了一下,张大嘴一下子就全塞嘴里了。
摊主连忙继续给他烤,他烤着,燕兵吃着,最后那一瓮云食都被燕兵吃干净了。摊主明明看出燕兵都吃撑了,还舍不得,还要继续吃,摊主也不拦着,就继续给他烤。直到最后一块。
燕兵才心满意足的坐下来,说:“外面那些家具是好的,还有两箱东西,也都是好的。那些布你看着给吧。”
摊主请燕兵多坐一坐,还有酒,他可以慢慢喝,他去外面估估价。
摊主出来后,看到剩下的燕兵都焦急、渴望的望着棚子里,就知道刚才烤香云食的味,这些人都闻到了。
摊主道:“我们这里有个摊子,他们家自己做云食,也能炸,你们走的时候不如带一些,路上也好吃。”
他这么一说,一个燕兵就忍不住了,往摊主指的地方张望。
摊主说:“先别等,等我估估价,估好了以后你们觉得可以,就直接从我这里提一袋黄豆去换就行。”
“那你快些。”一个看起来瘦得都没了人形的燕兵说。
摊主先看家具,虽然有些地方有刀剑伤,有些地方有血迹,但都不严重,可以修补。箱子里放的是烛台、铜龟一类的器具,也都算精美。至于最后一辆车上放的乱七八糟的一堆布,则是帐幔和衣服,这些倒是都破的不像话了。
但挑一挑,剪一剪,还是能整理出来一些能用的部分的。
摊主大概在心中估了个价,回去问棚子里的燕兵,“我这里有好黄豆,也有杂豆,也有粟,有黄米,还有郑国来的稻米。你要哪种?”
燕兵道:“哪一种最多?”
摊主道:“那就是黄豆。”他算了一下,“如果你只要黄豆,我可以给你一千一百四十袋。”
燕兵说,“能把外面的车装满吗?”
摊主说:“能,只怕你的车还不够,再加两辆才行。”
“好!”燕兵摊案而起,挺着个大肚子出去了,喊道:“卸下来!”燕兵们卸车是卸得相当粗暴的,直接把绑在车上的麻绳一解,把车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推,这就算卸干净了。
摊主早习惯了燕兵的作风,半点不生气,道:“就在后面,你们绕过去把后面的黄豆全装走吧。”
燕兵道:“全给我们?”
摊主笑道:“我这里也就放了这么一千多袋。再多没有。”
就是有人要抢,抢一千多袋黄豆,哈哈哈哈哈!还没半个金饼值钱呢。他跑不出十里就会被抓回来了。
商城可是有将军的兵,想在这里抢劫,将军的兵能叫他有来无回。
燕兵们把黄豆都搬上车,果然不够,摊主说愿意送给他们两架车。
燕兵对这个摊主的印象很好,“下回我们来了还找你。”他往摊子上扫了一眼,看到顶上有一块木板,上面写着鲁字,“回头……客?”燕兵指着木板道,“是这么念的吧?”
那个头顶戴冠,作揖的竖人,是“客人”的意思吧?
摊主笑道:“大人好才华!正是这么念的。”
燕兵笑骂:“是你们鲁字太好认了。”这种好认的鲁字最先在燕兵中间流传开来,他们第一次现,原来读书识字也没有那么难!看,他们不是很容易就记住了商城的街道名吗?商人摆出来的货物,名字也都很好记嘛。
不过等他们信心百倍的去看燕贵们收藏的竹牍后,又开始怀疑自己了。
这些真的是字?这些难的才是字,鲁字那种不是字。
但就算燕贵们再怎么贬底,好学好认的鲁字仍然在燕兵中间流传开来。他们开始学着用这种字来写家书,就写在自己的衣服上,如果他们死在战场上,只要同胞将他们的衣服脱下来交给家人,家人就会知道他们最后想告诉他们的话了。
谁知道他们能活到什么时候呢?
摊主送上两辆车,只要燕兵帮他一个忙,他想要燕兵说的燕地有的那种野蒜。
“值钱吗?”燕兵问。
摊主笑着说:“值,一袋蒜换一袋黄豆。”
燕兵顿时眼睛就亮了!这种活可以让家里的小孩子和女人去做!到时让他们把蒜拿过来不就可以换黄豆吃了吗?
燕兵答应回去会告诉他认识的人,不过他也是多了个心眼,“换得人多了,会不会你们就不要了?”
摊主指着周围所有的摊子说:“大人放心,有多少收多少。”
商城商人的话,还是能相信的。燕兵心满意足的回去了,看着每一辆车上满满的黄豆,他欣喜的说:“这应该够咱们吃几个月了!”他虽是伍长,手下的人却只有二十几个,剩下的都死了。但这二十几个人都要养家,没有妻儿,也有老父老母,算下来至少百多十口人。
所以他才要黄豆,这样就能分给更多的人,每个人就能多拿一些。
一个燕兵沉默的在后面推着,突然说:“你们听说了吗?漆四公子让他的儿子漆离去郑国了。你们说,漆离去郑国干什么?”
另一个燕兵说:“这还有用?去郑国要粮啊!”
那个燕兵说:“那漆家现在是不是有粮?”
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只有那个燕兵,走了一段路后,又冒出来一句:“谁给我粮,我跟谁干。”
“可是,听说漆离死了……”
“他死了,漆家还有粮吗?”
商城城外,蟠儿坐在车里,看着脸色仍然很苍白的漆离,“我就送到这里了。”
漆离点点头。
蟠郎不但救了他的性命,还送了他许多粮食,更亲自护送他横穿鲁国,回到燕鲁交界的商城。
“蟠弟大恩,兄永不敢忘。”漆离握着蟠儿的手说。
蟠儿笑了一下,又沉默下来,“……公子,你这次回去,是要先去见你父亲,还是……”
漆离叹气:“自然是要去见我父亲的。”
蟠儿道:“可是我们打听出来的,燕国流言四起。你去郑国的事已经暴露了。”
“对。”漆离冷笑,“他们还说我死在郑国了。”
蟠儿说:“不管这话是谁传出来的,对公子绝无好意。你离开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里,燕国情景不知变成什么样了。你那两个兄长虽然以前不在你父身边,现在情势明显,他们说可能会有别的打算。”
最重要的是……漆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他的脸上有了一道永远不能消失的伤痕。
就算他的父亲真的成了燕王,他也不会要一个这样的太子。他日后最好的结果,就是被父王封一座大城。
但他真的甘心吗?漆离不甘。
“有贤弟给我的十万石粮食,我相信,我父不会忘记我的。”漆离微笑道。
两人分别后,一个往燕,一个回鲁。
阿九骑着马往回望,看到蟠郎骑着马的身影越来越远,他沉默的驻足良久,终于咬牙跟上了前面的队伍。
蟠儿回到商城就要迫不及待的辞行。莫言请他再多等几日,好歹叫他一尽地主之宜。
蟠儿笑道:“某归心如箭,只好下次再领了。”
莫言叹道:“好吧,某在此祝君一路顺风。”
蟠儿快马加鞭,一路不乘车,过城不停。他跟随黄老时流浪多年,扮成商人、过路人非常熟练,从来没有被人现、怀疑。
很快,他就到了涟水大关。
大关附近已经又冒出来了几个新村庄,都是行船到此的船主、船行、商人建立的。
蟠儿直接去涟水城换文谍好通关,却在城门口看到了新的木板,上面贴着一层纸,还有人贴心的加了挡雨的亭子。
纸上,则是新的《说文解字》。
底下的人都在伸长脖子看,有自信记性好的,直接默背起来。
“看,‘回’字,意思是大声说,喊。”一个人说,“下面的图示是一个张大的嘴,能看到喉咙口。”说着自己嘀咕,“那是喊得挺用力,挺大声了。”
“它还有第二个意思,绕圈,转圈。”
“下面有图示,一个点,一个转了圈的线条?”这个人没看懂,“什么意思?”
“回嘛。终点是一个,转一圈回到原点!”
“对对对!”
蟠儿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旁边就有一个小童来兜揽生意,“公子,我这里有所有的《说文解字》,只要十五个铜板,都是我抄的,一个字都没有错。”
蟠儿还真有些认不出这些新字了,笑道:“那就请给我拿一份吧。”说着把铜钱给这个小童。
小童高高兴兴的跑回家人身边,从篮子里拿出一本纸牍,跑回来递给蟠儿,“都在这里了!这个月共有二十七个新字!十九个新词!”
蟠儿道谢,怀揣纸牍继续走,看到街边不止小童,还有大人正在抄写新的字。
旁边还有老人,虽然头都掉光了,也跟着孙儿一起学新字。
孙儿还很同情老人:“爷爷,当时你学的字比这个难写吧?”
老人促狭道:“是啊,但我学的字比你学的要少得多啊!”老人望着城墙前的木板,惊叹道:“不知你要学到什么时候,才能学完。”
小童说:“我先生说,只怕要学到这个大王驾崩吧……不过大王不是神仙吗?神仙是不会死的吧?”
老人笑,问:“大王怎么会是神仙?”
小童说:“他姐姐都是神女了,他也是神仙吧?”
老人一愣,笑着摇头。
蟠儿去买干粮和水,走进食铺,听到一个人正在感叹:“先王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下了大王与公主。”
“对对对。”
“先王只这一样,已经比他爷爷干得还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