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墨聚餐吃了不干净的烤肉,半夜里开始上吐下泻,三番五次,将抽水马桶冲得哗哗作响。最后一次的时候,主卧里的刘雪芝被吵醒了,带着混沌的睡意大骂起来:“大晚上不睡,又跑哪儿挺尸去了!”
程如墨吐得几乎虚脱,“啪啦”一下按了冲水键,在三分钟持续不断的咒骂声中漱了一下口,然后回到卧室将自己漏了气一般的身体摊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
她本不想回家,宁愿住自己四十平方米不到的出租房。但她回来刘雪芝要骂,不回来也要骂,后种情况骂得更凶些,无奈,只得一周回来报到一次,省得刘雪芝说她“翅膀没长硬就不知道回窝,要是真嫁了臭男人,还不得连自己从哪儿生出来的都不知道了”。
去年秋天,程如墨婚宴酒席已经订下,却临时叫未婚夫邱宇劈了腿。一阵鸡飞狗跳的恶战,到头来邱宇反说:“你这人太冷淡,自己没心没肺,反爱叫别人对你掏心掏肺。”
程如墨说:“滚。”
闺密林苒便笑她:“一场秋雨(邱宇)一场寒哪。”
刘雪芝在这件事情里丢了面子,如今都过去大半年,见了面仍然埋汰程如墨看男人的眼光,要不就是催促她尽快结婚。开春之后,这两个话题的比重明显逐渐向后者倾斜。
程如墨婚姻还没开始就失败,早就懒了心思,只一心扑在工作上,半年便完成了两个大单,多年未涨的工资终于落实。想来还是粉红色钞票上的男人最为靠谱,其他的都是扯淡。
迷迷糊糊睡了一程,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程如墨这才想起来和林苒约了去逛街。
前几日林苒来公司找她,见她如今的模样连连摇头。
“看你这猫嫌狗厌的模样,真当自己是情场失意职场得意了?你今年二十七,翻年就往三十狂奔而去,十辆联合收割机都拉不回来,到时候别哭着喊着让我给你介绍男朋友,我手里待嫁的姑娘能从这里排到北大西洋。”
程如墨便去照镜子。
流行一年一年在变,可她身上还穿着去年的款式;原本的长卷由于疏于打理,尾枯黄干燥;前天刚熬过夜还没缓过来,整个人就像是开了封没吃完的饼干,隔夜之后透着一阵潮乎乎的不得劲。
“知道的人自然清楚你是上心工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为情所困,半年多了还没走出来呢。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不用心修饰的资格了”,林苒怂恿她,“男人专爱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过了二十六岁就得清仓促销,吐血甩卖。”
那时她心里孤勇豪迈之气顿生,恨不得一掷千金从头武装到尾,再次敞开胸怀拥抱男人,但拉了一宿肚子,那点心思早就一起拉出来了。仍想就这么窝着,但外面刘雪芝已经开始做饭,锅碗瓢盆丁零当啷一阵乱响。程如墨脑袋里好似开了一个水陆道场,被吵得脑袋生疼,想睡却是睡不着了。
洗漱完出来,看见餐厅桌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汁。刘雪芝在厨房里头煎着鸡蛋,半边身子隐藏在晦暗里,说道:“把糊水喝了。”
这所谓的“糊水”是程如墨老家的一个土方,将大米、面条炒煳,再拿水一煮,看着黑乎乎脏兮兮,喝下去治拉肚子却有奇效。程如墨讨厌这个味儿,又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比藿香正气水有效,只好屏住呼吸一饮而尽。
吃饭的时候,没看见程德云的身影,程如墨喝了一口酸奶,问:“爸呢?”
“他昨晚在工地上睡的”,刘雪芝端着一大碗面条坐下,又将冰箱里昨晚吃剩的青菜薹端出来,倒进面条里,“幸亏你爸不在家,要是在家还不得骂死你。”
程如墨“嗯”了一声,看了一眼刘雪芝身上和青菜薹一样蔫了吧唧的墨绿色毛衣,扒拉着碗里浮了一层油的面条,情绪恹恹。
毕业那年,刘雪芝肚子里长了一个瘤,要做手术摘除;父亲程德云当时在外地工作,没人照顾刘雪芝。程如墨本来已经收到了崇城市一家外企的录用通知,因为这件事不得不拒掉,留在了江城本地。
程如墨学的是数字传媒,与这个专业对口的好公司都不在江城。她在当地一个门户网站做了两年网编,觉得工作没前途,又半路出家去做广告策划的工作。
每次听说大学同学谁谁谁当上了主编,谁谁谁去了产品组,谁谁谁成了市场部经理,她就越觉得自己走了弯路。
刘雪芝自然不知道她这些心思,还庆幸自己病得正是时候——她巴不得程如墨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工作结婚,以后生的孩子还给她带,生是江城人,死是江城鬼。
现在还有如此安土重迁的人,程如墨觉得倒也是个奇迹。
相比起来,作为江城“土著”的林苒,就比她心态开朗得多。林苒家里条件好,在寸土寸金的老城区都有两套一百五十平方米以上的房子,父母住一套,另一套留着给她做嫁妆。林苒春节的时候订了婚,打算今年九月结婚。
“男人都是贱骨头,这才刚刚订了婚就不如恋爱时候了,真结婚了肯定拿我当保姆使唤,伺候他们一家老小。”林苒挽着程如墨,漫不经心地挑着衣服。
“他怎么敢使唤你,给你当牛做马还差不多。”拉肚子后遗症,程如墨现在说话都还虚。路过试衣镜偶然一瞥,镜中人面色煞白,像个被阳光一照就要魂飞魄散的女鬼。她伸手去摸提包,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唇膏,便使劲咬了咬唇,试图让它泛起一点血色。
林苒从架子上取下一条裙子,在自己身前比了比,又转过身来在程如墨身前比画,“你穿这条一定好看。”
程如墨立马止了咬唇的动作,伸手将裙子接过来。面料非常舒适,价格一定不便宜,她抬头望去,看了看专柜的品牌,已有退却的打算。但手上的裙子的确好看,样式简约大方,细节又做得精致。
她便不动声色地说:“我试一下。”
上身效果比她想象中更好,她本就瘦,穿着这条裙子更显得细腰不盈一握。
林苒赞道:“好看。”
好看是好看,可价钱抵她半个月的薪水。
导购员也怂恿:“这条裙子配风衣穿非常好看,天气热了也可以单穿,最适合您这种身材苗条的人。”
程如墨心想,真会说话,但仍然没有被迷魂汤灌糊涂,仔细盘算着。
“你下周不是有同学聚会吗?”林苒提醒她。
程如墨顿时一怔。
她这人有个缺点,听到什么坏消息,先担忧一阵,立即忘到脑后,死到临头了才又想起来。
同学聚会,堪称灾难级别的坏消息。
这些年,小学、初中、高中的同学聚会,她也没少参加过。一群人年近三十,空闲时脑袋一热大腿一拍说要怀旧,简直别有用心。
怀哪门子的旧,真要怀旧倒是别开着还没跑过两百公里的四个圈过来啊,别整一身的阿玛尼又喷一脑门子香水啊,别中英文混杂出了两年国门连舌头都捋不直啊。
如果这还能忍,挽着男友或者老公全程嗲明里暗里秀优越感的简直想让人一鞋底抽过去。
此后程如墨参加同学聚会必须打听清楚,没立“不准带家眷”规矩的一律婉拒。
相比于她视同学会如洪水猛兽,刘雪芝对此却相当热衷,总盼望着程如墨能和旧同学展出点什么。
程如墨都懒得打击她——真能展哪至于等到现在,十年前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各类聚会都有,唯独大学同学聚得少。而这次,就是大学聚会。
眼前仿佛是一堆强拆过后的废墟,徒手扒拉着,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结果却在坍塌的水泥板底下现了一个名字。一口气吹散灰尘,竟然鲜活如初。
她心里一动,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帮我包一条新的。”
买完裙子以后,程如墨又把头剪成中长,染成深栗。从理店出来,顿觉脚下生风,腰板似乎都直了三分。
林苒打量她:“好看,像宋慧乔。”
“你看谁都像宋慧乔。”
“这不能怨我,韩国人我就认识她一个。”
又看了看,仍有几分不满意。林苒摇头说:“你这样的,看着柔柔弱弱,最能激男人的保护欲,就是你表情太严肃,让人不敢随便接近——你们摩羯座都是这样的?”
“说我就行,别拉摩羯座躺枪。”
林苒笑道:“我们编辑室商量说要做个教人勾引男人的专题,我偷学了几招,要不要传授给你?”
“你自己就是情感导师,还需要偷学?”
林苒没理会她的挤对,挽着她的手去看彩妆。“整理肩带,交叉腿坐这些要求很高,一不小心就是矫揉造作卖弄风骚,你段位太低,我不推荐”,林苒看了程如墨一眼,笑着说,“你以后遇到喜欢的男人,挑个机会在他面前弯腰捡东西,保管不锈钢都化成春江水。”
程如墨笑了笑。
“得了,知道你不信”,林苒低头看着橱柜里的口红,“这颜色挺适合你的。”她伸手点了点,无名指上的钻戒格外显眼。
程如墨看了一瞬,这才顺着林苒手指的位置看过去。
“这款颜色是新出的,非常适合职业女性。”
这红色不显老也不偏嫩,的确非常好看。程如墨正想说拿出来看看,又陡然意识到,林苒是不是注意到了她方才咬唇的动作,便临时改了口:“不用了,家里还有好几支没用完,不如你试试?”
林苒摇头道:“我皮肤没你白,用这个颜色不好看。”
程如墨又看了那口红一眼,将话题轻飘飘带过去:“说到皮肤白,我读大学班上有个女生,皮肤比我还白几度,而且碰巧她名字里也带个白字,叫白苏。”
“有意思,你们一个墨,一个白,以前也肯定没少明争暗斗。”
“哪有,我和她关系还不错。”
林苒表示不信。
程如墨心思飘出去。今年这聚会,还是白苏提议起的。白苏也是江城本地人,她在崇城工作两年以后,就回来继承父亲经营的家具城。家具城叫“恋窝”,虽是私营企业,在江城也算小有名气。如今白苏男朋友也有了,说是婚期已经定了下来。这次聚会由她全程安排,吃喝玩乐的场所都订好了,甚至还友情赞助了几张飞机票。
聚会这天是周五,天下了点小雨,空气微有点冷,带几分湿意。站在写字楼上往远处一望,长江上薄雾缭绕,倒真有几分烟水苍茫的意味。由是,持续一周的雾霾天气也显得没那么让人厌烦了。
程如墨下班后先回了趟家,换衣化妆,时不时看一眼表,虽有意克制,到底不免紧张起来。
正要出门,接到林苒的电话。
“你在不在家?在的话我过来找你拿移动硬盘。”
“我今天班聚呢,等会儿要去林顿酒店。”程如墨再次抚了抚已经整理过千遍的风衣领子。
“你带去酒店吧,我下班了绕去酒店,你到时候给我送下来,行不行?”
下了地铁,撑伞往酒店走,正好途经大洋百货。程如墨停下脚步,望着硕大的招牌,犹豫了几秒,拐了进去。
到达酒店包厢时,已到了七八人。白苏坐在面对着门的位置,程如墨一推开门,率先看见坐在对门位置的白苏。
白苏是黑长直中分,身上穿一条华伦天奴的裙子,袖子微微往上挽了几分,露出皓白的手腕,腕上戴一只卡地亚的镯子。她微侧着头,一边和人说话,一边轻抚着耳垂上珊瑚珠的耳钉。耳垂莹白如玉,珊瑚珠又红若泣血。便是程如墨,也觉得这场景颇有几分旖旎。
“如墨!快进来!”
白苏第一个见到程如墨进来,她一出声,其他人也都纷纷跟着热情招呼起来,一边寒暄一边给程如墨让座。
等程如墨一一应付完,定睛一看,空出来的座位恰好在白苏身边。
程如墨笑了笑,坐了下来。
到了如今这个年龄,餐桌上话题总是避不开升职加薪,结婚生子。最初大家一起聊,之后便是三两人各自聊开,场面甚是热闹。
程如墨本是与右手边的一个女同学说话,说到半途,恰逢一个两人都没开口的空当,白苏突然转过头来问程如墨:“如墨,你口红的颜色好看,什么牌子的?”
程如墨一怔,转过头便望见白苏波光流转的眼睛。她伸手将包里的口红掏出来,递给白苏看品牌和色号。
白苏一笑:“如果我去买一支一模一样的,你介不介意?”
程如墨赶忙笑说:“当然不介意,你皮肤白,用这个颜色好看。”
白苏正要说话,林苒电话打过来了。程如墨接起来简短应了一声,从包里找出硬盘,笑了笑:“我下去送点东西。”
林苒的车子就停在酒店门口,她摇下车窗,看程如墨撑伞过来,一阵坏笑:“怎么样?”
程如墨将硬盘塞进她手里,说:“还能怎么样,到了十二个人,四个男生八个女生,狼多肉少,况且这肉还是隔夜的,也不知道吃了坏不坏肚子。”
林苒猛一阵笑:“重要的不是狼多肉少,是得虎口夺肉!行了我先走了,这里不能停车,你回去吧,有消息立即跟我报告啊!”
程如墨目送林苒车子走远,正要转身进去,眼角余光瞥到前方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隔着雨雾,看不分明,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依稀是……
陆岐然。
程如墨定在当场。
雨下得小,程如墨手里这柄伞,显得过于郑重其事。
她像是瞬间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怔怔地看着陆岐然打开了车门,长腿迈下来,修长的手指握住车门往里一推,将门“啪”地关上。他又绕到后备厢,从里面取出一只黑色的行李箱,手臂往上一提,行李箱稳稳落在脚边。
陆岐然穿一件白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衣袖挽上来寸许,露出手腕处利落的线条。白衣黑裤,面容清俊,在淡薄的雾气里,仿佛落笔云烟,点苍留白的水墨画卷。
程如墨觉得有点眩晕——她本来觉得,好歹六年了,再有点什么未完成情结,也都该烟消云散尘埃落定,见面了不过就是多年老同学,你炫耀你的工资卡,我炫耀我的风流史。
但真到了这时候,她还是不能否认,自己带了点那么苟延残喘的期待。好比已经熄了的柴,看着没声没息,吹一口气,里面还藏着猩红的火星。
这阵恍惚,或者说是懊恼,让她在陆岐然都要走到近前时,还没想好打招呼的语句。
陆岐然也是走近了才认出程如墨,惊讶在脸上凝了一瞬,随即变成惊喜。只是这惊喜太过坦荡,跟阳光洗净又熨了一遍一样,找不出半分让人想入非非的褶皱。
“程如墨。”他语气倒是和往年一般,波澜不惊。
程如墨这才回过神来,夸张笑着走上前去:“陆岐然,好久不见!”
陆岐然淡笑,漆黑的眼睛仿佛寒夜星辰,程如墨只看了一眼,就立即别过目光,假装去关注其他细节:“怎么穿着正装?”
“赶飞机,开完会拎着行李就过来了,我没迟到吧?”
程如墨将伞收起来,转身说:“十二个人专等你到了就开席,你说你迟到没有?”她转身时,白色的裙角在微雨里打了小小的一个旋,像一只蝶惊鸿一瞥。
程如墨又说:“看来你不该来,凑足了十三人,多不吉利。”
“我们社会主义有为青年,不迷信这一套。”
两人就像正常的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一样一边说笑一边回到了包厢。
自见到陆岐然起,程如墨心里就生出几分自厌,觉得自己惺惺作态。呸,什么叫“就像”,好像对方对你另眼相看一样。这么多年了,自作多情的毛病还是改不掉,犯贱不犯贱。
陆岐然一出场就成了众人的焦点,一群人围着他嘘寒问暖,程如墨再也插不上半句话。
程如墨低头看了看,雨水沿着伞尖流下来,汇成了小小的一摊。她笑了笑,趁着白苏将陆岐然拉到她原本坐的位置上时,拿过自己放在座位上的提包,顺势走到了另外一桌坐下。
离开了两大风云人物的气场辐射范围,程如墨自在了不少,也能正常地和旁边的同学叙叙旧了。
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五个人,凑齐了十八人,正好两桌。他们当年班上统共三十六人,能来齐一半,倒也不容易。
七点准时开席,第一杯酒斟满,便有人提议这杯得先敬白苏:“要不是班花大人倾力赞助,咱们今天肯定聚不起来。”
众人附议,程如墨默默饮尽杯中啤酒,正要放下杯子坐下,却瞥见白苏身旁的陆岐然正静静看她,目光仿佛欲言又止。
程如墨眸光一闪,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大家越喝兴致越高,不知谁先起头,纷纷说起来,万万没想到当年最不可能恋爱的“学霸”反倒是第一个结婚的。
当年的气质高贵冷艳的“学霸”,如今也只是态度温和的靠谱青年,微笑着一一喝下大家敬的酒,笑说:“我才万万没想到,当年最有可能第一个结婚的然哥,反而到现在还是单身。”
“然哥”是指陆岐然。
程如墨正怡然自得地喝着蛋花汤,听到这句差点一口呛住。陆岐然没结婚她知道,但他还单身这消息,着实有些惊人。
所幸有人替她问出了疑惑:“这不能吧,然哥你不是和你异地恋的女友如胶似漆吗,怎么这会儿单身了?”
陆岐然笑笑:“觉得不适合,分手了。”
“啧啧,可惜,从高中毕业算起,你们这也是多年马拉松啊,怎么说分就分了?”
白苏也问:“对呀,我还记得你当年还打算去她的城市呢。”
陆岐然喝了一口酒,神情淡然,虽带着笑,语气却有几分微妙的抗拒:“一两句说不清楚。”
大家感叹几句,也就不再追问了。
程如墨却是吃不下了,抬眼盯着陆岐然,一瞬不瞬。
陆岐然盯着杯子里晶亮的液体看了一霎,目光低垂,随即举杯一饮而尽。他梢在灯下泛着微光,仿佛尚有雨滴凝在上面。
在陆岐然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来之前,程如墨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视线。
席间话题几度跳转,程如墨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一个没留心,再回过神时,就完全插不进去了。
只听白苏说:“要说我这些年遇到的最狗血的故事,肯定要数这一桩了。当时我在大崇网工作,主编三十六岁,保养得好,有个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两人都宣称不想入围城,各自玩自己的。我去的那年,有个低我一届的小姑娘,被主编的风采迷得五迷三道的,不管不顾倒追。男人嘛,不管喜欢不喜欢,总归能满足虚荣心——我只是说大部分的男人,得罪了在座老同学,可一定要海涵。大家猜猜看,后面怎样了?”
“还能怎么样,玩过之后,屁股一拍,蹬腿走人。”
白苏手指轻轻摸着耳垂上的耳钉,笑着摇了摇头:“要是这么展,也不值得我拿出来讲了。这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真让主编惦记上了。回头就跟相恋十年的女友分手,挑了个日子就和小姑娘扯了证。”
“这不可能。”
白苏笑说:“知道你们不信,我最初也不信。不过现在我倒是想明白了,谈恋爱这种事,最重要的不是要有自知之明,也不该讲究君子风度,想要得到自己喜欢的,还是得不要脸不要命不择手段,简称‘三不’原则。只要没结婚,结果如何尚未可知。”她说完这句话,似有若无地瞟了程如墨一眼。
“什么时候班花大人道德感这么低了?大跌眼镜啊。”
白苏手指摩挲着啤酒杯杯口,低头一笑。“道德感高的人幸福感低,不是自伤其身就是忧国忧民,甚至杞人忧天。如果真爱一个人,光想办法得到他都来不及,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她忽然抬头看向程如墨,幽幽说道,“你说是吧,如墨?”
这一下问得简直莫名其妙,程如墨看着大家的目光都转过来,一口汤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差点没给呛死。
程如墨拿纸巾擦了擦嘴角,方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我只是觉得,这种事就和裸奔一样。裸奔的人要求别人尊重他裸奔的权利,那他也该尊重别人不肯裸奔的权利。”
白苏并不恼,轻柔笑笑:“如墨果然言辞犀利。”
“大多数人说我尖酸刻薄,看来还是老同学给我面子。”程如墨说话时,全程没有看白苏一眼。她越觉得兴味索然,又气恼自己明知是鸿门宴,还不知死活地闯进来。
所幸筵席很快就结束了,大家决定去白苏订好的KTV包房继续玩。
程如墨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本打算偷偷走掉,陆岐然却突然转过头来,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不去吗?”
程如墨唱歌其实还不错,早年在KTV还能称霸一方,只是今天心情郁闷,没有丝毫唱歌的兴致,只怏怏地坐在角落里刷微博。
唱歌的人也不多,大家依然是两三个人凑成一堆,或玩牌或喝酒或聊天。
白苏坐在点唱台前,侧着身子同陆岐然聊天。
程如墨坐的位置恰巧能看见白苏笑得花枝乱颤;然而陆岐然留给她的,却只是一个无从窥探的背影。
她打开微信,给林苒信息:“老虎凶悍,臣妾着实做不到啊。”
过了一会儿,林苒就回复她了:“看上哪块隔夜肉了?”
程如墨顿了顿,打下了陆岐然的名字,想了想,又逐字删除了,问:“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要不择手段吗?”
“分事分人,但你肯定做不到,你也就只能停留在意淫的层面。”
程如墨不服气:“谁说的,我就做一个给你看看。”
“啧啧,色厉内荏。”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大家约定好了第二天碰面的时间和地点,就决定散场了。
程如墨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到了楼下,大家各自拼车离开,剩下程如墨、陆岐然和白苏三人。
“你们怎么走?”白苏问。
“我在附近订了酒店。”陆岐然答。
“我坐地铁。”程如墨答。
白苏淡淡地笑了笑——这一笑看在程如墨眼中却仿佛是在彰显她十足地放心。白苏正要说话,不远处亮起车灯响起喇叭声,白苏往那边看了一眼,说:“我男朋友过来接我了,我就先走了。如墨,你们注意安全,明天再见。”
程如墨和陆岐然目送白苏上车,车子掉了个头,往路边开去。这时候忽驶来一辆车,车灯恰巧打在白苏坐的那辆车后的车牌上。
程如墨下意识在心里默读出来:“江A·HF223。”
刚一读完,她脸色霎时一变,再开口声音也带了几分抑制不住的颤音:“陆岐然,白苏坐的那辆车是不是丰田的凯美瑞。”
她其实说的并非疑问句,是个实打实的陈述语句。
“看车型好像是。”
程如墨面色煞白,灯光下静静立着,半晌没出声音。
陆岐然问她:“你要不要紧?”
程如墨微微咬了咬唇,摇头说:“没事,你住哪儿?”
陆岐然指了指不远处的快捷酒店:“准备住那里。”
“哦”,程如墨似如梦初醒,“我有那里的会员卡,能打八折。”说着打开提包。她心烦意乱,毫无章法地乱翻。会员卡是找出来了,却带出了一大串的东西。她立即弯腰去捡,握入手中,正要起身,却陡然想到林苒和她说过的话。
霎时之间,像是沸腾的锅釜浇入了冷水又撤掉了薪火,她心里陡然无比冷静理智;然而在这理智之外,却又带着全然矛盾的狂热。
她缓缓直起身,看着陆岐然。
后者也在静静看她,面容斧削刀刻一般,轮廓冷峻,寒星般的眼中却含着细微的光。
轻若飞絮的雨丝打在上、身上,程如墨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沸腾战栗,狂乱叫嚣。她微微侧了侧头,看着陆岐然,清丽的面庞上带着全然的无辜:“要不,去我的住处?”
陆岐然答应聚会的时候其实有些犹豫,崇城到江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况且他现在处在升职的关键时刻,工作比平时多出了一倍。当时只回复白苏说若是有时间就去,这句话分明是万能的推辞,他却在说完之后转头就去查合适的班机。
加了一周的班,到底是把休息日空出来了。
倒是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人竟是程如墨。
也不怪他并未第一时间认出来,比起六年前,程如墨变化还是很大的。当年她戴一副黑框眼镜,如今却摘了眼镜。
如果不是如此,陆岐然也不会现,她其实有双非常好看的眼睛,深褐色眸中含着晶莹的水泽一般。
程如墨在细雨中撑一柄伞,风衣里的白色裙子裙角款摆,一眼望去,几分荏弱之感。
陆岐然只见过在职场上拼杀成了女强人的,程如墨却仿佛走了条相反的路。
不过她外表虽让时光打磨得更加精致,脾性较当年却是一点未改。看似低调,实则不知道在心里偷偷琢磨些什么,偶尔甚至语出惊人。
陆岐然第一次听说摩羯座的特性是闷骚时,便觉得,这个词形容程如墨倒是恰如其分。
万万没想到,在自己措手不及之时,竟和她这闷骚的特性来了个狭路相逢。
陆岐然其实记不太清楚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觉得她弯腰去捡动作的姿态显得分外柔弱,起身看着自己的目光又单纯得太过无辜。眼前分明是个前途未卜的诱惑,他还没捋清头绪,就一头栽了进去。
程如墨家住六楼,一路上去有一半的声控灯都是坏的。程如墨拿手机照明,陆岐然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捏着她的腰。
手机屏幕背光照亮面前寸许地面,程如墨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让陆岐然席间喝下去的啤酒,全都化作了难以抑制的悸动。
到了六楼,程如墨刚一摸出钥匙打开门,就被陆岐然带了进去。没开灯,手机背光也熄了,陆岐然紧紧捏着她的肩,将她按在门板上。黑暗里两人呼吸急促,倒像是分隔两地久别重逢的恋人一般。
寻了个空隙,程如墨笑说:“急什么,你箱子都没拎进来。”
陆岐然却不理,仿佛嫌她分心又煞风景。
陆岐然抬头看见床头柜上的计生用品,先前的疑问重新回到脑中,然而他明白这问题不礼貌,想了想,仍是没问也是,都是成年男女,住所有这样的东西并不是多么值得奇怪的事,况且他也听说过,程如墨差点结婚了。但这个话题,他提起来总归也是尴尬,想来想去,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程如墨竟然已经睡着了。
陆岐然怔了怔,坐起身将落在地上的薄毯拾起来,为程如墨盖上。他只是轻轻一搭,仍留了个肩膀露在外面。灯光下程如墨的肩膀莹白如玉,他手指在上面捏出来的淡青色痕迹是以格外显眼。
程如墨比陆岐然醒得早,醒来过了好久,才接受了昨晚生的事实,觉得荒谬,又觉得有种荒唐的刺激。
陆岐然呼吸均匀,程如墨转了个身,仔细看着他的脸。
陆岐然皮肤不白,显得轮廓更加硬朗。鼻梁挺拔,眉峰分明。程如墨伸手,沿着他眉毛的轮廓轻轻地划了一道。刚划完左边,打算在右边如法炮制,陆岐然忽睁开了眼睛。
程如墨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想要收回手,却叫陆岐然一把捉住。他就这么望着她,双眼仍有几分蒙眬,语气却清醒平静:“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程如墨挣扎,却被陆岐然握得更紧。
“我又没趁你睡着偷你东西,能不能放开?”
陆岐然深深看她一眼,仍是抓着她的手,却突然将她的手举过头顶,顺势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程如墨吓得半死,瞪大了眼睛盯着陆岐然。
陆岐然并没有动作,只是紧紧抵着她,说:“你别动。”
程如墨哪里敢动,只差没有哭着求饶,她知道男人晨起精力旺盛,真要折腾,恐怕她这一上午就没了。
“白苏定了十点碰头。”程如墨委婉提醒。
“我知道。”
“现在已经九点了。”
“我知道。”
“那你倒是起来啊。”
“等等。”
程如墨怔了怔,突然笑说:“你多久没有了?”
陆岐然没说话。
程如墨闭了闭眼,说:“如果你还想,也不用忍。说起来,你技术不错,昨晚谢谢你。”说到最后,她语意带了几分轻佻。
果然,下一秒陆岐然就从她身上起来了,动作极冷静地捞起了地上的衣服。
程如墨拉紧了身上的薄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陆岐然很快离开卧室,将在门外待了一夜的箱子拎进来,换了套干净衣服。等他洗漱完回卧室时,程如墨还躺在床上。
他本以为程如墨已经睡着了,正要开口叫她,程如墨率先开口:“今天的聚会我不去了,你帮我跟白苏说一声——哦,不行,我等会儿自己打电话跟她说。”程如墨脸埋在毯子里,声音听起来非常含混。
陆岐然在门口静立了片刻,低声说了句:“好。”
程如墨听见门打开又关上,方才将脸伸出来。了一会儿呆,找了身干净衣服穿上,将脏掉的床单和被陆岐然蹂躏得皱巴巴的新裙子抄起来,一起扔进了洗衣机里。
洗衣机轰隆隆运转起来,程如墨坐在沙上,听着窗外细微的雨声,心里难受,只觉得无比自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