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台坐在旁边微微不安,下意识并拢双腿轻轻啧了下嘴。
新任市委书计的脾气经过几个月以来共事,从省到市两级干部都大致把握到其特点,即遇强则强宁折不弯,正面杠起来火星四溅;放软身端跟他好言好语协商,反而能收到更好的效果。
关于教改和教师编制,方晟已经说了方案暂时不提,刚才张荦健的话就有点强人所难,不依不饶的意味。
然而出乎意料方晟居然没生气,微微笑了笑道:“框架、原则其实都在固建重工改制大方案里,大家一直没仔细推敲罢了。”
“是吗?”
霎时张荦健和王台有点狼狈地对视一眼,其实都没听懂对方话里的玄机。
方晟收敛笑容竖起手指头道:
“第一固建重工为什么要改制,它太大太杂什么都做结果造成主次不分主营业务上不去形不成拳头产品,所以拆分开来各行其道,集中精力做专业的事。固建学校也是,从幼儿园到高中大而全,我不信固重一中的郑校长季书计既能抓高中,又会管理幼儿园,完全不同的教学方向嘛。”
张、王不禁笑出声来,王台道:
“幼儿园是有必要分离出去,内地没哪家幼儿园跟中学一块儿管理的。”
“这是我要说的第二点,教育部明确提出九年制义务教育,什么意思?小学六年初中三年是义务性质必须确保,幼儿园不在里面,高中原则上也不在里面,因为从初中到高中有个分流的过程,近半学生去了五年制大专、小中专、技工学校。”
听得口服心服,张荦健点头道:“方书计指出了固建区学校存在的通病,那就是大而全,一包到底,保留着几十年前教工子弟学校的旧传统。”
方晟只说不评,又竖起第三根手指:“第三点是合理框架下的市场化,固建重工要面向市场,学校也要适应时势作出一些调整以满足不同层次需求。还拿幼儿园举例,上次我在固重一中看到一间教室有50个座位,据陪同人员说有的教室甚至坐到将近60个孩子,我的天,黑压压60个孩子什么场面?老师能关注到每个孩子的微表情吗?万一有传染病岂不迅速蔓延开来?沿海省份小班制都不超过25人的!我的意思并不是一刀切都实施小班制,那样又产生师资力量不够、教学硬件跟不上等问题,而是分层次逐步过渡,搞一些小班供有需要的家长选择,如果经济情况不允许或觉得应该让孩子吃点苦,或不介意大班也可以继续。”
王台拎出这番话的重点:“把幼儿园从学校剥离出来先行探索市场化转轨,影响面不大,又切合众多家长需要,现在都舍得在孩子身上花钱。”
“也要保留一至两家公立性质的幼儿园吧?”张荦健道。
方晟摆摆手不探讨细节,继续说:“小学、初中同样能搞一些硬件设施好教学理念先进的私立学校;高中除了公费部分,不妨向沿海省份学习尝试类似‘中澳班’、‘中美班’等专门为出国读大学服务的班级,费用高昂但肯定有家长付得起——出国费用更高,在国内一年七八万算啥?”
“七八万一年?”
张荦健和王台都咋舌不已,方晟道:
“如我上次在固重一校所说,私立学校在经营、教学、人事、财务等方面相对自由,教职工收入比较高但肯定很辛苦,压力也大;公立学校胜在稳定但也不是高枕无忧,从京都不时传出的教改方向来看,聘任制、末位淘汰也是大势所趋,且收入按事业单位标准略低于公务员,可谓吃不饱饿不死。对上万名教职工来说也存在多种选择问题……”
“就怕教职工们一窝蜂往同一个方向跑,比如都求稳想留在公立学校。”张荦健面有忧色道。
“到时会公布公立和私立学校的名额供教职工们权衡,报公立的多了就竞争上岗,考专业文化;报私立的多了就择优录取,哪位老师教学水平怎样系统内都清楚,”方晟道,“如同高考填报志愿,既尊重主观意愿,也要具备客观实力。”
说到这个程度张、王终于豁然开朗!
闹了半天还是方晟在区直机关编制问题上用的套路,不搞一刀切,但左一刀、右一刀分化和削弱整个群体诉求,在不得罪绝大多数人的前提下适度分流,继而达到平息争端、彻底解决矛盾的目的。
张荦健默然不语,王台由衷地说:
“回顾去年市里想搞一刀切,看似坚持原则实质是懒惰心理在作怪,没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沉下去切实面对基层利益诉求并结合当今主流发展趋势拿出合理方案,方书计为我们、为市领导班子做了表率,值得大家学习,真的!”
“是啊,现在看来我们要做的事还是非常多,但更有信心了。”张荦健不得不附合道。
方晟微笑着结束谈话,两人离开时快要出门刹那,方晟突然道:
“荦健留步,有件事……”
王台猜到书计要跟市长单独谈话,知趣地快步出门。
“视察固重一校的时候,学校主要领导向我反映了桩历史遗留问题……”
没等方晟说完,张荦健道:
“老郑和老季的人才引进待遇没到位是吧?不错,悬在半空好几年了始终没能落地。”
“卡在哪个环节?”
“说起来他俩是郁磊申长在集团主管教育时引进来的,手续办到一半移交到我面前,”张荦健边回忆边说,“我看了看档案,再了解当时固建区学校情况后没敢签字,事情也就搁了下来,再到后来接手的更不会承认了。为这事郁磊申长打过几次电话,也……也发过脾气,唉……”
“为什么不敢签字?”方晟不动声色问。
“一是依据不足,当时集团没有出台教育人才引进规定,等到谈妥此事开始操作时也意识到问题,匆忙发了个实施细则,用民间的话来说叫做先入洞房后登记,明显逆程序操作;二是材料不全,没有完整的会谈记录和引进协议,等我索要时才补了个师范附中参与的三方协议,又是显而易见的补充材料……”
方晟不以为然:“作为探索性做法可以行动在前完善规章制度在后嘛,谁都预见不到前面的路有多长。”
张荦健道:“最要命的是第三点横向比较存在一碗水端不平现象,小中专、技工学校需要既有实践经验又有理论素养的人才,这类人才要么得到重用转入行政管理岗位,要么在大厂、基地和研发方面成为骨干,都不愿意到学校教书——在他们看来等同于被打入冷宫永无翻身之日。集团没办法想出‘人才交流’一招,凡寻求进步的技术人员都必须有任教经历,总算部分解除技工学校老师荒的问题,也通过这种方式半强迫半做思想工作地留下少数……”
“哦,”方晟听懂张荦健的潜台词,都是人才,凭什么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享受那些特殊待遇,集团内部的一无所有!遂问道,“以‘人才交流’留在学校的有多少?”
张荦健在笔记本上找了会儿,道:“五六十个吧,真的都是各个小中专和技工学校中坚力量,如果每人分套房子,恐怕得包两幢楼!”
“那不现实,本来我就没打算给房子而考虑房补形式。”
“他们有一点硬气,就是从集团技术岗转到学校时都签了‘人才交流协议’,完全符合郁磊申长出台的实施细则中列举的条件。”
得,张荦健的话合情合理,有根有据,这事儿又搁浅了。
在现行体制下做事真难啊,不做啥问题都没有,你好我也好大家都好;大胆探索了、付诸实施了,马上冒出这样那样的羁绊,叫你寸步难行。
你说人家在刁难,人家没说错半个字;
你说人家无理取闹,人家说的话都占着理。
方晟默默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等学校转轨完成后,把郑、季两位校领导在区教育局兼个职务,人家原来是省级事业编制,转到固建一校成了不伦不类的区属教师编制,明显吃亏了嘛。”
皱眉思考了半分钟,张荦健道:“固建几所学校转轨后校领导肯定要重新洗牌,郑、季这对黄金搭档必然拆开来分别主持工作发挥更大作用,到时是一个进区局领导班子一个享受待遇,还是怎么统筹再看情况吧。”
“要是升学率再漂亮点就更好安排了。”方晟颌首道。
张荦健赶紧把这件事记了下来,日后主持转轨大局时是要兑现的。
趁他埋头记录时,方晟闲闲问了一句:
“固建重工到底谁在当家?每次领导小组开会尹荣说得比较多,情况了如指掌;沈煜能听说平时一年到头都在京都休养,好像场面上话还能应付,一涉及具体内容就不行了。荦健是从集团出来的,应该知道内情吧?这可是涉及改制大事究竟谁拍板的问题啊。”
脸上浮现一丝苦涩,张荦健边合起笔记本边道:
“一言难言啊方书计,本质上固建跟地方没有两样,就是一个生态链俱全的小社会。至于改制工作我的原则是小事跟尹荣对接,大事问过尹荣后再征求沈煜能意见,两人态度一致才行……那边有个会议要露下面,先走了。”
说罢匆匆离去。
好圆滑的说辞啊!方晟看着他的背景呆呆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