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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燃灯抄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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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府君轻笑,虚扶了一把道:“长情……还是本君给你取的名字。”

长情直起身来,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这位夕日的救命恩人。那时候她六神无主,看不见他的样貌,却记得他的声音。就是这语气和音色,如杏花春雨,东风破晓。她那时猜他是个温柔和善的人,果然没有错。也只有如此淡泊的性情,才能取出宋长情这样温暖的名字吧。

“本君今日来,是受陛下所托,为玄枵司中定神养魂。请玄师为本君引路,”紫府君说罢,回身对那两个师兄弟道,“你们且在外面等我,不必跟来。”

长情引他往密室去了,天帝呆呆目送他们的背影,眉间隐约有忧惧之色。

“他们为什么要独处?”

炎帝趁机往他心上捅刀,“怎么?你怕长情会看上他?也对,女人很喜欢他这种脾气和长相。”

见过山川壮丽,便无心江海广阔了,其实天帝根本不必担心。

长情将紫府君带到冰棺前,惴惴看他抽离伏城的三魂七魄。尸虫过处几乎寸草不生,当真是寻了很久,才终于僻出他的一魂一魄。看着那一缕浅淡的蓝色被仙君收入怀里,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哭起来。紫府君也不劝她,待她哭尽兴了方道:“所幸处理得及时,要不是有坚冰封存,恐怕连这一魂一魄都难以保全。玄师请节哀,事情总算没有坏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一切尚有转圜。”

她终于止住哭,难堪地擦了泪道:“我失态,让仙君见笑了。”

有了妻子的男人,几个没见过女人哭的?紫府君波澜不惊,和声道:“魂魄交给本君,玄师可放心。我有一件册子,想请玄师过目。”说罢从袖笼里取出一个卷轴来,交到她手上。

长情不知这是什么,迟迟展开了,上面赫然写有她和少苍的名字。一路往下看,似乎把两人的纠葛记载得很清楚,最后是以金箔写成的两句话,“冠之为幽虚之天,理之以天后之便。”

她愕然看紫府君,他聊聊一笑道:“这三生册连天帝都没有看过,本君这回犯了天规,趁职务之便,把内容泄露给玄师了。本君这么做,只是为了向你说明一点,万事有因才有果,如果不是因你和天帝有这段姻缘,本君也不会出手救你。你们之间一同经历了那么多,还不够看清一个人么?最艰难的时候他没有放弃你,你挺过来了,也不应该放弃他。”

她不说话,只是一味盯着那繁复的篆字,半晌才道:“我和他是有姻缘的?”

紫府君点头,“当然,你可以不认命,但不能不信命。你知道本君为什么当时给你取名叫宋长情?就是因为你残念中带恨,对你不好。叫长情多有人情味,你有好姻缘,何必执迷于前世。”

她还是想不明白,“那么仙君为什么让我姓宋?”

“因为唐朝后面是宋朝嘛。”仙君讪讪笑了下,“你比预计的早醒,本君算错时间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密室,天帝和炎帝还在外面等着。天帝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低着头,直到听见脚步声方抬眼,迎了上来。

紫府君一派淡然,“螣蛇尚有一魂一魄残余,我这就带他去地脉安置。”

长情殷殷嘱托:“一切便有劳仙君了。”

紫府君点头,“有本君在,只管放心。”说罢冲炎帝一笑,“二师兄,我需要人搭把手,你随我一同去。”

炎帝很有眼色,立刻说好。临走又吩咐了句:“伏城的尸身成了虫冢,不能再留着了,想办法处置了吧。”

那两个人出门,眨眼便不见了。殿中满室静谧,只剩天帝和长情两个。空气里凝结着化不开的尴尬气氛,望一眼对方,各自都有些不知所措。

第82章

天帝道::“榆罔说得对,那具躯壳不能再留着了,恐怕夜长梦多。我这就命人垒起柴垛,焚化了一了百了。”

他转身要走,忽然发觉袖上被牵扯了下,心头骤跳,竟鼓不起勇气来回头望她一眼。那分量沉甸甸压在心上,只听见她清幽的语调,慢吞吞说:“明日一早吧,今晚夜太深了,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天帝心头愈发杂乱无章,那些话像从天外飞来的,他恍惚着,弄不清出处。

是长情说的吗?应该是吧,可他不敢求证,怕万一弄错了,空欢喜一场。他情愿糊涂着,这是一个卑微的求爱者最后的一点安慰了。他到现在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的怯懦,怒海狂涛敢迎面而上,可一旦风平浪静,又害怕一切美好都是幻象。

长情有些无奈,他不肯回过身来,只好她转过去。

“怎么了?听不见我说的话么?”

他呆呆的样子,“你说什么了?”

“我让你今夜先休息,明早再想别的事。”

他哦了声,脸上显出犹豫之色,“快到寅时了,来回赶路休息不了多久,还是……”

“我没有让你回去。”她忽然道,“内殿有床榻,天帝陛下要是不嫌弃,就入内休息吧。”

他脚下不动,灯影里人显得有些伶仃。奇怪他早就不是水底稚嫩的少年了,可现在看上去,依旧算不上老成。他像广袤天宇下的一道惊虹,沙漠里的一弯翠碧,身后明明是博广的背景,他却可以永远保持纯净无暇,甚至一团怯生生的味道。他大概是天下内心和外表最不相称的人了,分明老谋深算,看上去又是一副温润可欺的样子。也或者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刻意伪装吧。

他因她的话,更显得无所适从,“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睡你的床榻?”

她觉得他明知故问,“我第二次被你押上碧云天,你还不是自说自话和我挤在一张床上!”

他顿时赧然,“那是因为你入了魔,我怕你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

可她显然不相信,柳眉一扬,斜眼看人。

往日那个灵动的长情好像又回来了,他不说,心里充斥着伤情和感激,庆幸一切不算迟,但又对那具被舍弃的躯壳恋恋不舍。

不知那个长情长眠地下会不会感到害怕,他看着眼前的长情,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迟疑着伸出手,“我摸你一下好么?”

她腾地红了脸,“你想摸哪里?”

天帝陛下几乎是顶着压力,把指尖落到她脸颊上。小心翼翼地触摸,感受鲜活的力量在寸寸游移间勃发。长情看见他眉眼间凄楚的丝缕,把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云月,你怕我么?”

她这么唤他,令他一震。他说不,“我只是不敢相信,你还能回到我身边。”

她轻轻叹了口气,“第一次是因你而死,第二次是因你而生。玄师又活过来了,当年的诅咒不算临终的毒咒,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可是他说不,“你若不在我身边,我就不能放心。所有咒术都需要下咒的人亲自去解,绝不是你活过来就能搪塞的。”他说着,那种委屈的表情又来了,枯着眉道,“你就当我小肚鸡肠吧,反正本君在所有人眼里,从来不是好相与的。我们的婚事,你之前说‘再说’,那我能不能先下诏书公布婚约?至于婚期,我不逼你,一切你说了算。”

天帝陛下在婚事上可说绝对单纯,只要名义上能牵绊住她,即便婚约有名无实也没关系。这么做耽误的是谁?当然是他自己。麒麟族第一代祭司定下过规矩,后世祭司不得成婚,她早就作过孤独终老的准备。他呢,垂治九重,婚姻儿戏不得。宣布了婚约,万一遇上合适的人,就要白白错过了。

“你做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么?”

似乎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对他的侮辱,他面色不豫,“玄师不会以为,本君为这段感情弄得伤痕累累,是在开玩笑吧?”

如果真的是玩笑,那么代价未免太大了。

她低下头嗫嚅:“刚才仙君让我看了三生册,有些东西不能不信……”

天帝有些意外,没想到安澜入琅嬛是为了取三生册。这刻也顾不上天规不天规了,他急于询问,“册子上是怎么说的?”

要论及婚嫁,玄师难免也有些小儿女情态,不愿意正面回答他,推脱道:“没什么。”转过去整理祭台上香烛,不再理会他了。

天帝的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他知道她的脾气,当真没什么,绝对会直截了当告诉他没希望。既然没有断然回绝,那就证明“有什么”。

唇角忍不住要扬起来,云袖下的拳握了又握,都遏制不住他的欣喜若狂。自从师承白帝起,他就把自己锻造成了无欲无求的机器,但在关于她的这件事上,他终究还是有求的,甚至欲望无边。

欢喜但不能冒进,他独自在地心转了两圈。待情绪平稳些了,重新换了持重的模样,陪在她身边打下手。她拈香,他为她压实炉里香灰,她给殿里掌排灯,他捏着蜡烛从相反的方向一一点燃,向她汇拢。

就是这种不张扬的温情,一点一滴流淌进心里,有润物细无声之美。渐渐近了,迎头撞上,她心跳漏了一拍,抬起眼看,他在火光里还是那个美好的少年,深深望着她,对她清浅微笑。

两人对站,他把她手里的蜡烛接过去,放在一旁。双手空空,无处安放,便将那双柔荑握在掌心,不知应该说什么,就表一表现在的心情吧,“我对你是真心的。”

她说知道,“其实吞下混沌珠后,我就开始明白你的心。经历磨难的时候特别渴望平实的日子,那时你在我身边,我偶尔清醒,就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只是一直觉得说不出口。你归位之后,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机会,能心平气和面对面说上两句话,今天这样还是第一次。那些前仇,要一桩一件清算,似乎不太可能了。龙凤和麒麟三族无法一心,这世间根本没有任何一支力量能与天界抗衡。现在麒皇不在了,我也没了造反的心气,只要剩下的族人不必忧心生死,就足够了。”

天帝静静听完,给她指了条明路:“只要你当上天后,麒麟族便可永世长安。本君可以镇压龙族凤族,但麒麟族有你,本君绝不会为难这一族。我也不瞒你,当初天同活着,对本君来说是心腹大患,本君必要除之而后快。如今三大族群已近凋敝,本君有这个度量,容他们偏安一隅。”

谈情说爱弄得像谈政治一样,两个人满脸肃穆,说得一本正经。天帝仔细盯着她脸上的表情,她眉间轻蹙一下,也会让他把心提到嗓子眼。

“本君不是在向你逼婚,只是提个小小建议,全看你答不答应。”他舔了舔唇道,“一万年都等了,也不急这一朝一夕。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本君等你答复。”

她看了他一眼,“你这人惹人讨厌,到底不是平白无故的。”

这下他慌了,脸色也有些发白,“本君又说错话了?”

她嫌弃地瞥着他,“求婚不会好好说吗,非要带上全族,对本座进行威胁?”

他张口结舌,“不是你先提起麒麟族的吗,本君只是顺着你的话说而已。”

她不想理他了,他果真是那种高兴起来把心掏给你,不高兴起来就灭你全族的疯子。

她转身要走,天帝知道事态严重了,忙从背后抱了上去,又惊又惧地贴着她的耳廓说:“本君错了,不该带你全族,应该只谈咱们两人的事。长情你嫁给我吧,没有你,我会孤独终老的。先前我在紫府见到安澜的儿子了,小孩子真的很可爱,本君也想要。你嫁给我,我们自己也生个玩玩,可好?”

长情红了脸,“婚事还没商定,你就想要儿子,想得是不是太远了?”

他说不远,“一旦大婚,勤勉一些很快就会有孩子的,本君可是天帝!”

他说起自己的身份,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傲慢德性,长情骂他傻子,“你以为你是天帝,想生孩子就生孩子?”

“难道不是吗?”他依旧自信,“本君统御法界诸神,管理天地万物的兴隆衰败、果位任免,谁人敢令本君无后?”

这个猖狂的样子,真是叫人看不顺眼。长情朝外望,天地间笼罩着幽蓝,将要黎明了。她喃喃问:“伏城的尸首,只能火化么?”

其实是明知故问,伏城的魂魄不在了,但尸虫还活着。它们可以操控他的身体,万一遇上心怀叵测的人,很快便会沦为杀人工具。天帝不可能容忍这样的隐患存在,毕竟他要关心的是天下苍生的安危。

“万年须臾便过,就不要再眷恋那具躯壳了。他还余一魂一魄,比你当时好得多。一旦苏醒,用不了多久就会灵识大开……”天帝说着发现不大对劲,看来时间很紧迫,再不成婚生子,伏城万年后归来,他又要岌岌可危了。

长情自然不知道他一忽儿千般想头,自己对伏城虽然不舍,到底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天帝见她落寞,将她转过来,抱进怀里宽慰:“缘生缘灭,终有聚散。等将来他长成了,替他觅一位德高望重的师尊,引他上正途。到时候本君给他加持,授他果位。上一世过得太沉重了,望他下一世能超脱,你也不必再牵挂了,人总要往前看。”

天帝一声令下,城外的牧野上架起了柴垛子。垛子垒得很高,把人放上去,几乎淹没在蓬软的柴草里。长情是祭司,送行的事不需假他人之手,她率众为伏城开坛,在一片浩大的作偈声里,点燃了巨大的草垛。

火光映照着每一张脸,熊熊的火舌吞吐,仿佛把半边天幕都烧红了。麒麟族人被一种庞大深邃的恐慌支配着,骨肉重聚,故城重建,这些都没能给回归的个体带来任何温暖。反倒是接踵而至的死亡,让他们尝够了重入泥潭的痛苦。这个族群本来就不够骁勇,在经历过城主暴毙、少主被俘、司中惨死的一系列变故后,每个人都显得惶惶不安。

忽然一声奇怪的嘶吼,把这种不安扩张成了一面网。怎么了?难道司中又活过来了?众人忙踮足观望,浓稠的火焰轰然高涨起来,一个火球冲出火海,但堪堪逃出寸许,转眼又四分五裂各自坠落。就近看,尸虫落了遍地,扭曲着,痉挛着,最后化为灰烬,一股恶臭充斥了月火城内外。

长情呆呆望着火势从繁盛转为衰败,渊海之后的经历像一场梦,始于伏城,也终于伏城。如果早知这样的结局,不如不要开始,她在龙首原继续看守地脉和宫殿,伏城继续在凶犁之丘当他的螣蛇上神。可惜命运把生死荣辱安排得滴水不漏,那么多人的倾情演出,只为成全一个人。奔波一场,到底为谁辛苦为谁忙,现在也无法计较了。

柴垛终于只剩一堆星火,最后下葬,是长情亲自去捡的骨骸。大礼成后,仿佛红尘中的羁绊都斩断了。长风过境,扬起漫天尘灰,留下了一地孤勇的碎片,无限凄凉。

人渐渐散了,被损毁的城池还要重新修建,很多事等着去做。长情茫然返城,天帝唤了她一声,“神霄天最近在设立新的分支,如果你愿意,可以让麒麟族归于五雷府,这样便有了出处,也就名正言顺了。”

可她并不答应,“麒麟族自由自在惯了,从来不归附于谁,也不会给别人做碎催,你的好意心领了。月火城是我们经营多年的家,谁也不愿意离开,还是继续让他们生活在城里吧。”

“那你呢?”他勉强按捺住心中急切,“你随我回碧云仙宫好么?我一时都不能让你离开我,我怕留下你一个人,会再生变故,我已经经不起更多打击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简直像个龙钟的老人。长情听后失笑,“就算要成婚,也没有巴巴送上门的道理啊。”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兀自道:“你不住碧瑶宫,我可以另外给你……”说着忽然顿下,讶然望着她,“长情,你可是答应嫁给我了?”

她忍不住唾弃他,“我是没有办法,三生册上写得明明白白,想反也反不了。”一面走一面嘀咕,“真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会嫁给杀了自己的人,世上还有比我更倒霉的吗……”

天帝早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小碎步在她身后哒哒跟随着,兴高采烈道:“不要紧,有什么仇怨,大婚之后再报不迟。到时候你想对本君如何,谁也不敢置喙,多好!”

第83章

他不是说过吗,两个人只要亲近过,天帝的护体灵气对她就不起作用了。他跃跃欲试过很多次,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怕。

“你是不是从来不相信我会杀了你?”她背着手问他,“我们之间毕竟有仇,你当真不忌惮我?”

他扬眼微笑,“忌惮你做什么?如果大婚后你还是想杀我,那我也无话可说,肯定是我做得不好,不能赢得你的欢心。”

他和她并肩而行,从牧野到城池的路并不远,但光靠步行还是需要消耗一阵子。现在每在一起一刻,都分外觉得珍贵。灵力也好,神力也好,带来很多便捷的同时,又会让人失去最基本的乐趣。他喜欢和她这样踏着晨露前行,行动缓慢,却别有慰心的感觉。太阳升起来时,橘黄色的温暖的光照在她侧脸上,她那么白净细嫩,甚至看得见皮肤底下青色的脉络。

麒麟姑娘,过去万年不时出现在他梦里,从刚开始的面目狰狞,到后来的笑语嫣然。如果寻根究源,她的年纪也许比他还大些,可不知怎么,就是觉得她很脆弱,需要好好保护。大概这就是爱情吧,无时无刻不在自作多情地牵挂。以前他是铁石心肠,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将那潭死水激起微澜,自从她有意无意地在他的假面上凿出了口子,他变得连看她一眼,心头都会泛起疼痛。

他把视线调转向远方,自言自语着:“我以前设想过自己的晚景,一生负气,最后无人相伴……”他笑了笑,像在说别人的事,“孤家寡人到最后,可能什么时候悄然从这世间消失,也没有谁知道,这样会很可怜的。所以我必须有个伴,刚开始我对成婚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是自从被你诅咒,我就坚定了这个念头。这不光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你。我想让你知道,本君治下的天道没有那么糟糕,只要放平心态,你会发现一切都很可爱——雾柳白雪很可爱,青螺红菱很可爱,本君很可爱,我们的孩子也会很可爱。”说罢怕她不信似的,加重了语气再次肯定,“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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