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一行没有在朱家村停留太久,她已然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日了,虽然向朝廷多要了一个半月的时间给补回来了,但是能早一点到还是早一点到的好。到得越早,就越能早一点摸摸底。
不过,在走之前她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做——迁坟。
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跑到京城的时候,是想不到这个事儿的。现在回来了,祝大和张仙姑都有一点点牵挂。尤其是祝大,他挺在乎这件事儿的。祝缨又因陈相的提醒,也得跑这一趟,将样子做足。
她刚才瞅了一眼那新盖的“旧居”,虽然屋子是翻新盖了的,估计也没盖多久。旧址上起的新房,并没有与原来的位置完全的重叠。在新居略往边上走一点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些焚烧的痕迹。
不用说,当年朱家村的人从府城被放回村之后,不把她家一把火给扬了就不能叫“朱家村”了。
如果说一开始迁坟只是做样子、立衣冠冢也行的话,看完“旧居”她就决定挖出遗骸来火化了带走了。
祝家“祖坟”顶多往上追三代,再往上都不知道在哪儿了,此外还有祝大前妻以及头前的两个儿子的坟。他们家是外来户,蹭不进人姓朱的坟地里,就搁山里找个地方埋了。如今得现找。
“祖坟”在哪儿,以前祝大还是记着的,一走将近十年,祝缨今年都二十一了,再找就费劲了。张仙姑是后来才跟了祝大的,对这些就更不太敏感了。
祝缨叹了口气,说:“拿个罗盘来,我去找。”
其实她还记得一点。以前祝大带她上过几回坟,虽然将近十年了,山里树木杂林又长了一轮,不过大致地形还没太变,试一试,应该能行。
她托着罗盘,手指掐算,口中低低地念了两声,然后转着罗盘就往山里去。祝大等人与乡民都跟着,小江和小黑丫头也好奇地跟在后面。走了半天,祝缨在一处停下,说:“这儿应该有一个。”
祝大道:“我记起来了!是有点像!这棵树长大了好些!哎,这个疤还是我那回不小心砸上去的。我家坟呢?”
朱二郎低声道:“老爹你多少年没来了?”小十年过去了,下雨坟包都得打平了,您还想找呢?
朱家村的人携着铁锹之类,往下挖不多深果然掘到一副朽烂了的薄棺,里面的尸身已化为泥,骨架也烂得不太全了。张仙姑拿了个布袋交给祝大,祝大嚎啕大哭,边哭边去拣骨头。
祝缨又托起罗盘,再寻第二处。一气掘了四、五个不大看得出来的坟包,数一数,什么曾祖父母、祖父母。祝大前妻,即她的“大娘”,还有大娘生的两个哥哥,都摸了出来。一袋一袋地装好,又把原处填平。
朱家村的人咬着指头,有人落在后面低语:“神汉仙姑两口子都是样子货。看不出来,这老三真有点儿邪门的门道。”“嘘……别提。”“知道知道。”
祝缨突然回头,说:“嗯,这儿的事儿我都知道。”
惊得他们都住了嘴,不敢再多说话。
祝缨把罗盘顺手往袋子里一扔,心说:不知道陈相他们做了什么,这样下应该能镇得住了。
她是不怕有人揭她老底的,但是如果揭破得太早会误事。她这身份来历的事儿,根子在朱家村,朱家村的人不乱说比什么都强。陈相他们做初一,她再做十五,此后不再跟朱家村有太多的交集,事情也就过去了。
回到了村里,一边架起柴来烧骨灰,祝缨对朱家的长者说:“今年村子里,税上有什么难处吗?”
“哎?”
“等会儿我就回县里了,还得赶路赴任,会再见一见县令。村里实在有什么难处呢,我跟县令说一说,成不成的,是我一份心意。”
那位长者张大了嘴,深吸了一口气:“哎哟,我就说三郎打小看着就是个大气的人!”
朱家村还欠一点租子,以前是于妙妙的娘家能通县里的天,于妙妙死了、于平也死了,朱家村确实有点难。县里一旦往下摊派,朱家村以前摊得少或者不摊,现在就摊上了。
祝缨道:“好,我知道了。”
朱家村的人忽然就变成了祝缨的“父老乡亲”,各家翻箱倒柜地给祝缨凑骨灰坛子。长者十分留恋地说:“不如把太翁的骨灰留下来,咱们修个墓,这里有的是人看守哩。”
祝缨道:“那不干正事啦?还种地呢。我家这些个啊,以后会带京里的。我在京里还有些田地,足够安葬他们的。”
尔后又在村里设了一回宴,算作迁坟的宴,又让人去县里拉来酒肉,请大家又大吃了一顿。
父老乡亲们泪眼汪汪地送她一行人出村,老翁说:“可常回来看看呀!”
“只要有机会,”祝缨说,“干娘和二郎就托付给大家伙儿啦。”
他们都说:“放心放心!二郎闷声不吭的,也是个守家的好人呢。”
祝缨笑笑,扳鞍上马,带着家人走了。
离了朱家村没几里地,张仙姑把她叫到车边,问:“你还真给他们说话呐?!!!”她年轻时在朱家村可没少受欺负,至今堵着气。之前是为了迁坟、为了女儿的“案底”才忍了的。
祝缨道:“说话算数嘛!还得叫他们看坟看屋子呢。咱们以后真路过了,也还得来给干娘供一碗饭的。”
张仙姑嘀咕道:“那就这一回。你别老惦记着,我瞅着你怎么要成滥好人了?”
祝缨道:“我是不记仇的人么?”
她到了县城之后,把朱家村的难处跟县令提了一下,县令道:“唉,今年是有些艰难。”
祝缨知道今年年景并不算差,说是艰难其实仍然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她说:“这回晚辈离京并不单是晚辈一个人的事儿,前辈翻翻邸报,与我前后脚出京的多少人?”
“诶?”
“政事堂还是希望下面的亲民官爱惜一点民力的。”祝缨不用当县令就知道这县里还会在正税之外自己另加点捐税。再有,与县衙关系好的富户,既然不是官身仍要缴税,只要打点好了,他们的税也可以减免。但是县里又需要向朝廷上缴,于是一部分的租赋就落到普通人的头上了。
她点到即止,说完就向县令辞行。
县令还要挽留,祝缨道:“晚生身上还背着赴任的日期,不敢久留。日后有机会,再拜访前辈。”
县令这才送了盘缠,将她送出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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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和小黑丫头的车不远不近地就跟在祝缨的车队后面。
张仙姑心里总是不得劲儿,她对朱家村素无好感,一旦离开,提都不想提。离得远了,也就把这事儿扔脑后了,她现在就想着一件事儿——她怎么跟来了?
路边茶铺那儿陷了一辆车,祝缨叫人帮忙的时候张仙姑也觉得祝缨做得挺对。帮完了就觉得不对味儿,在朱家村,她一直留意着小江。朱家村的人还以为是祝缨带的一个女冠来做道场,也没起疑,小江也似模似样给祭了一祭。
从朱家村出来,张仙姑发现小江还跟着。到了县城,小江可没在跟着了,她松了一口气,心道:也难怪,就那个来历,心里有疙瘩要解。就是碰巧了。
她不知道,小江和小黑丫头在县城不与祝缨她们的车队住一处,她们来得早,就寻了间客栈住下,四处逛县城来着。祝缨一动身,小江也说话算数,算了房钱、驾上车,又跟队伍后面了。
她也不往上凑,却也不离开。
离了县城,上了官道,重新回到赴任的大道上,晚间宿在一处驿站的时候,张仙姑跳下车来,蹬蹬脚,觉得舒服了一些。猛一回头,看到一个女冠推开不远处一间屋子的门,她住进去了!
张仙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第二天上路,她就叫杜大姐:“你去瞅瞅,那个小黑丫头跟她家娘子是不是跟着咱们的。”
杜大姐老实人,看了说:“两个都着呢,她们赶一辆骡车,坐车辕上说笑哩。”
张仙姑眼前一黑。当着杜大姐,她也没有发作,忍到了这天又宿下,她把祝缨叫到了房里来。
祝缨进来说:“娘?叫我有事?”
张仙姑蹿过去把门给插上,又把窗户关严。
祝缨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张仙姑压低了声音问:“那个,就跟咱们车后头那个,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哪个啊?!”
张仙姑道:“少跟我装算!就,你帮着抬车的那个!你主意大了,什么都能安排好,我们也帮不上你的忙,都听你的。可你不能这么安排!你现在是什么样儿?弄她过来,算什么?你想干什么?”
“不是我弄的,我要安排也不安排她跟着。她就是自己的主意。”
自打祝缨做了官儿,张仙姑很自然地就不打女儿了,连顺口骂两句都少,这回是真急了,反手就要打祝缨:“都说了,别招人家!”
“我没弄!”祝缨抓住了张仙姑的手,“跟我没干系。她还给府城姓许的修坟的呢。”
张仙姑心里不安,道:“修完了坟还不回去?那她这是为什么呢?她别是盯上你们两个了吧?你和花儿姐。对,花儿姐。你不懂,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你的事儿,不能叫人总盯着你。知道不?”
祝缨道:“腿长她身上。她不跟咱们一处,我也能应付得了。您要真不放心,那我法弄她走?”
张仙姑气道:“两个孤身的小娘子,一个腿脚还不方便!你要把她弄哪儿去呀?”
祝缨看张仙姑极忧心自己,她虽不怕小江,也不能不顾及母亲。她说:“那这样,她这一路也就是为了散心,觉得无趣了自己也就离开了。咱不招她,行不?
自己的路得自己走。
咱们是走官道,她半路要是走偏了,我也不能官儿不做就追着她去照顾。她什么时候离开我也不干涉。她要一路跟到底,又要回去了,我给她开张路引,让她拿着回京。她要是留着也住下了,我就当她是治下一个游方的女冠一般的待。
她要真有歹意,我也不会惯着。您说呢?”
“她都给你通风报信儿的,能有什么歹意?”张仙姑说,“你别招惹她叫她真的生出怨恨来就行啦!”
“好。”
“唉,也是个苦命人。你可不能招惹苦命人呐。宁可早早得罪,不能勾着人家!”
“我懂。”
此后一路,祝缨也说话算数,没有主动跟小江搭什么话。小江也还轻轻松松跟在她的车队后面。
随行的商队却又产生了变化。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跟着祝缨到目的地,出发的时候祝缨与他们讲定了,每队帮她带一车的东西。商队要离开,车和车夫商人们要带走,祝缨就得另雇车给她送到目的地。
好在一路走来已行了很远,此时再要雇车去她赴任的所在就不太难了。走一个车队,祝缨就再雇一辆新车。
陌生车夫的加入,又给祝缨的车队添了新的麻烦——语言不通。
其时,一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凭一口乡音就能认得出同乡。一开口就知道是不是自己人。祝缨的家乡与京城已然有不短的路,语言与京城也有了一些差异。大部分人的官话说得都不很好的,祝大和张仙姑到了京城,也因口音问题被人说过。但是只要说得慢一些,彼此之间的交流问题还不大。
不幸从家乡再往南走,走不太远,祝大和张仙姑就有点听不懂人家说的方言了。小吴、曹昌、侯五、杜大姐乃至祁泰父女更麻烦,他们几乎全都是京城人氏,在此之前这辈子从来不需要懂别的地方的方言。
主人家可以听不懂外地话,反正他们一般也不大跟临时雇的车夫打交道。小吴等人就不一样了,他们还得跟车夫有点交涉。尤其是郑奕派着驾车南下的几个车夫,大家都是赶车的,走路时怎么走,牲口怎么照顾,多少要有点沟通。
他们只得连说带比划。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彼此有些经历还是相通的,倒也凑合着过了几天。
祝缨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忙把最后两支目的地是祝缨赴任之地的刺史治所所在的商队头领请了来。
两人不知何事,心中都是忐忑,担心她再临时勒索。不想祝缨开口就问:“你们要去贩卖货物,懂当地方言吗?如果不懂,如何采买?”
两人松了一口气,说:“小人们都会一些的。”
祝缨道:“我正要请教。”
“不敢,不敢。”
祝缨道:“不必害怕,我也不是赶你们走,也不要再勒索你们。有些事儿你们对我讲清了比给我钱帛更叫我欢喜——你们常南来北往的跑,也常往那边去,我要去赴任可不想两眼一抹黑。你们对我讲讲风土人情,再对我讲几句当地常用的方言吧。”
两人道:“这个容易。”
“小人们只在这州府所在活动,旁的地方不知,州府是个繁华的所在。凡南货,这里最多,富人也多。听说附近乡下要穷一些,却不曾亲见。大人所虑甚是,这里的方言颇为难懂。您一路上走官道、住驿站,兴许还不太觉得,等跟当地人说说话就知道厉害了。”
“小人三十来年前初来的时候,跟着师傅走这一趟,不雇个本地的人,话都听不明白。”
“附近又有獠人,说的又是另一种话。他们獠人里,自己又分数支,头领号洞主。等闲不敢惹他们的。”
“刺史大人尚算清廉。”
祝缨听他们说了一些情况,自己即将赴任的县他们并不知道多少,只知道“穷一些”,具体有多么的穷,不知道。但是他们提到了“地气湿热,出了城池,山高林密的地方有瘴气。”
祝缨又向他们打听了本地的物价,他们说:“虽不及京城繁华,可也不算太差。南货便宜,您在这儿可以尽情吃上荔枝啦!北物就要贵很多。海货多,也便宜。譬如海珠又或者域外奇珍,只要能拿到货,带到京城价逾十倍。只是道儿上不太好走。”
商人想跟着官员的队伍走,也不全是为了避税,也是为了安全。一斛大珠真要被劫了,那损失大得能让一般小商人全家上吊。
说得差不多了,祝缨就向他们请教一点方言。她先拿了一本韵律的书,让他们以方言诵读,她就在旁边标记一下变音的规律,以备以后自学。然后又问他们一些日常的用语,习惯用词等等,这些都是先硬记下来。
日后两相印证,再往街头巷尾听人攀谈、与人说话,应该很快就能与人沟通了。
祝缨跟他们又学了几日目的地的方言俚语,半熟不熟的时候,州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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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果如商人所言,尚算繁华。
祝缨也要在这里先拜见刺史,然后再去府城,最后到她最终的目的地——县城。
两支商队的商人向祝缨辞行。两人对这一路还算满意,除了前半程耽误了一些时间,后半程走得可谓顺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祝缨的名声在外,又或者是因为她走的官道,别说什么剪径的,连个顺手牵羊的蟊贼都没遇上过。
祝缨道:“平安到了就好。早知道路上会耽搁我就不接这茬儿,也误了你们的时辰了。”
两人都是走南闯北的机灵人,一齐说:“大人体恤小人。跟随大人一路畅通无阻,已是省了许多时辰啦。”
两人又各托了一盘子礼物过来:“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这个时候本来应该一个管家或者账房之类的人出来接话圆场,或代主人婉拒、或代主人接受。可祁泰早没影儿了,还是小吴机灵,看了一眼祝缨,说:“二位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不不,请不要误会。”“是我们的心意。”“我们常年走这贩卖南货往京城的路,以后还要常来的。”
祝缨虽然是过来做县令的,与这刺史治所还差着很远,不过既然相处愉快,就不妨留一点引子。万一下次有事相求,也更方便求见。
祝缨道:“买卖还没做,就先出血?万一采买的钱不够怎么办?你们留下吧。下次再过来的时候还能想着我,就过来看看我。或许到时候我还有事相托呢。”
两人面面相觑。
祝缨道:“拿回去。”
两人又对望一眼,送出去的礼物也不肯收回,放下盘子就跑。祝缨使了一个眼色,侯五嘴不好身手倒还不错,一闪身将二人拦下了。祝缨道:“我说话算数的。要反悔,也只能我反悔。拿着,回去吧。”
两人见状才抱着盘子回去。
祝缨道:“小吴,给大姐说,送给刺史大人的礼物再加厚两成。”
小吴一道烟跑到后面,花姐又忙着再添礼物,因送的不是钱,一百贯再加二十贯,是物,东西就得有个讲究,什么成对的,什么有吉祥意思的,什么有来历的。她跟张仙姑两个人开箱开笼,又忙了半日才将礼物办齐。
祝缨重新检查了礼物,写了一张礼单,拿着自己的帖子亲自去拜见刺史。
到了刺史府,门上的人见她身上穿着官服,看一看品级也不算很低,对她还算友善。笑问:“官人看着眼生,不如何处来的?”
他说的倒是官话,只是不太标准。祝缨道:“新任福禄县令祝缨前来拜见刺史大人。”
“哦——”门子说,“您来得不巧,大人不在,出去巡视了。”
小吴给门子塞红包,祝缨当做没看见,问道:“不知大人何时回来?”
“这个说不太好,不过也就这两天吧。”
祝缨道:“那我过两天再来拜访。”一面把礼物的单子交给门子代呈。
门子笑道:“放心,一定送到。”
祝缨带着小吴、曹昌离开了刺史府又回到驿站。此时一路同行还留在驿站的只有自家人、郑奕派来的几个车夫——他们准备把祝缨送到福禄县之后再返回,小江和小黑丫头也还在。
张仙姑和祝大都焦急地等着她回来,一见面就问:“怎么样?刺史大人怎么说?”
“没见着,说是有事儿还没回来。吃饭吧。吃完了饭我再去打听。”
祝缨当天吃完了饭,趁着没宵禁她就往外面走了一走,此时本地已然十分炎热,虽已换了夏衫,仍然不很痛快。她身上的衣服是京城的样式,与本地又略有不同。她摇着把腰扇,东瞅西看,这才发现两个商人没跟她说的事——本地的街道不是正南直北的。
因为建城的时候是傍着河,天然的河道没有那么懂事儿的,所以整个城也是不规则的。想要问路,人家说的东西南北,其实并不是正南正北,还得自己琢磨一下。
祝缨又听他们说话,自己咬字还不太标准,但是彼此之间交流问题倒还不大。她一边与人交谈,一边纠正着自己的发言。顺路又买了一把荔枝,就在路上剥开尝了一个。这东西无论是在老家还是在京城,都是没有见过的。甚至只有到了京城才听说过,也没尝过。
味道果然不错,她眯起了眼睛,又买了一篮。顺便把路边小贩的手给捏住了:“提稳秤,啊。”
小贩笑笑,说:“官人,行家。”
祝缨心道,我拢共还剩几个钱呢?就能叫你给我少秤了?
提着荔枝,她蹓跶到了刺史府门口,慢慢地看着人。如果刺史在,无论他见不见,登门拜访的人一定会多。看了半天,都被拦了出来。刺史似乎真的不在。
她又蹓跶回了驿站。
驿站里,张仙姑等人也在吃水果,都说这个好吃。祝缨把篮子交给她们:“都分一分吧。”又让给车夫也分一些。
第二天,她又去了刺史府,门上还说刺史没回来。她便不再问,又跑去逛街。中午的时候再去问,还说没来。祝缨看着,今天已然有人投了帖子,又在门房里候着了。她也不点破。
第三天再登门,这回门子就说了:“大人回来了,不过正在处理政务,您恐怕得后半晌再来了。”
祝缨道:“也好。”
她掐着时间,午休的时间一过,她就到了刺史府,也不催,就等着。曹昌有点看不过去,想要上前说话,被小吴一脚踩在了鞋面上。曹昌看向小吴,小吴低声道:“这是刺史大人摆架子呢,就算知道,也得等。”
祝缨又等了半个下午,人来人往的,她倒气定神闲,还拣了个阴凉地儿摇扇子。
太阳热得发白,里面出来一个衙差,说:“大人请福禄县祝大人说话。”
话说得极客气,祝缨也就客客气气地跟着他去见刺史。
刺史是个五十来岁的长须男子,看着像是“功臣画像”。这样的画像,一般大肚子、肿眼袋、长眼、胖脸,极有威严,不管画像里的人本人是几岁,一律画得像是五十开外,因为年龄的关系看着好像又有一点慈祥。
祝缨正式向他行礼,他还了半礼,笑道:“哎呀,前日我出去了,你倒来了,等急了吧?”
祝缨道:“确实想早些领您的教导。”
刺史“呵呵”一笑:“哎,你是年轻人里少有的能干人,我们这些老东西也没什么好教导的啦。咱们打过交道的,上回送到大理寺的案子,是你核的。”
“两年前五月间到京的那桩张、王械斗的案子?那时候下官还年轻,做事难免不周全,大人恕罪。”那案子她给认为量刑轻了,给加重了一级。
刺史的笑容淡了一点点,表情也正式了一点:“怎么这么说呢?你要不周全,政事堂能把你放到这里来?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嘛!你日后的成就大着呢。”
祝缨道:“您过奖了,以后的事儿下官也不敢多想,只想把眼下的事儿做好,不给您丢脸。不能让人说上官主持之下还有人做事有纰漏,这是做下官的本份。”
刺史哈哈大笑,问道:“你也到了有两天了,感觉如何?”
“荔枝好吃。就是话有点儿难懂,下官只好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说。”
“住久了就知道了,平日也不必多与他们打交道嘛!必要说话时,这些衙差总有懂的。”
“这倒是个好法子,原本还犹豫该怎么疏理,您一说,头一桩就得弄个听得懂话的听差。”
两人说得渐渐投机。刺史颇具长者风范,道:“本州地处偏远,苦是苦了些,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虽然到了偏远的地方,也不要颓唐沮丧,对了,记得不要与京里断了联系。常写写信嘛。你不记着他们,怎么能叫人家也记着你呢?”
“真不太想写。路上就写了一些,旁人一向和气,刘先生偏说下官写的信,‘说她毫无文采,都是侮辱了文采二字’,实在让人害怕。”
“哦!”刺史有点惊讶地说,“是那位天下文宗么?”
“要不是倒好了,也不至于这样挑剔了。”
“挑剔是为你好。不管你的人,才是眼里没你。”
“是。那刚才的话,您就当我是在撒娇成不?”
两人都笑了。
刺史从头到尾都很和气,还要留祝缨吃饭,祝缨听他的口气也不是很真心,而且看看时间,太阳还挂着没落山,就说:“不敢打扰您。您才回来,多少事儿等着您,能抽这会儿空开导下官几句,已是感激不尽。”
刺史果然没有再留她,说:“你呀,不要忘了去你们府里。知府虽然不在了,你也不要怠慢别的上官。”
“是。”祝缨十足的好学生样。
刺史亲自把她送出了屋,在檐下看着她。祝缨倒退三步,才转身慢慢地走开去。
————————
祝缨出了刺史府,小吴和曹昌都在外面等着,曹昌牵了马过来,小吴看祝缨的脸上一点颜色也没变,完全看不出来经历,问道:“大人,咱们是回驿站呢?再逛逛?”
祝缨道:“回去。还有别的人没拜见呢。”
拜见也是有讲究的,她还有别驾、长史等上官没有拜见。又有,州里各録事、各曹即“参军事”以后很可能要打交道,顶好也见一见。他们的品级未必如祝缨高,但是现官不如现管,以后免不了要用到。用到的时候现烧香就有点仓促了。
拜见得讲究个次序,不见完了刺史,这些人都不能见。最好是按着品级,所管事务的重要与否排个序。
如果有特殊的情况,比如与某人是熟人、亲戚、或有其他亲密的关系,倒可以提前见。如果自己穷得叮当响,那也只好另寻他法或者装死了。
祝缨赶紧回去重新收拾了礼物,与花姐两个又核对了名单。再一一投递名帖,从别驾见起,到长史。长官是必得等到见面的,级别比自己低的,如果赶上见不着,她也放下礼物和名帖。预备动身离开之前再登门一次,能见着最好是打个照面、混个眼熟。
这一圈儿见完了下来,她这一路准备的钱也花了一半儿了。好在府城里要打点的比这个少,她还能剩下些钱到县里,以免被人说叫花子来假冒县令了。
张仙姑说:“好!赶紧走!”
祝缨奇道:“怎么了?这里不好?”
祝大和张仙姑早就想走了!这破地方,话也听不懂,饭也吃不惯,只有水果还行。
祝缨出去拜见上官,请驿丞给介绍一个本地人给他俩当翻译,陪他俩逛一回街。
两人见着这州府心情原是不错的,外地都说这里偏僻,到处是瘴气,又容易生病,特产也不丰富……等等,总之,不好。但是到了一看,除了话听不懂,天太湿热,其他还是不错的嘛!还有许多以前听都没听过的好吃的水果。
两人开心地逛起了街。逛着逛着留不对味儿了!
张仙姑抱怨:“本来打量着偏僻地方东西肯定便宜,京城一贯钱在这儿能顶个三、五贯的花,我也好多买点儿东西,咱们带去县衙使。哪知这儿荔枝便宜,旁的东西也不比京城便宜多少。别说当三、五贯花了,一些咱们用惯了的北货一贯钱还当不了一贯花呢!”
祝大也说:“说好了三千里外很穷的呢?!”
祝缨听了两人的话,不由笑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走,咱们启程。”
张仙姑又想起一件事儿来,拉着祝缨到一边,指了指小江的屋子,问道:“那……她呢?”
祝缨道:“咱们不是说好的吗?随她。我不管了,您怎么把心思倒放她心上了?”
张仙姑道:“怎么劝她回去呢?这个地方,人话都听不懂……”
祝缨道:“担心她安全啊?”
“废话!虽然是个麻烦,也不能看着人有危险呐!”
“我听了一耳朵,她学话快着呢。”
“诶?”
一行人启程去往府城,小江竟没有跟过来,张仙姑又开始担心起她的安全来了。但是她不说,心里还是希望小江安全回京城,别再跟着自家人了。张仙姑再看祝缨,祝缨脸上一点样子也不挂,平平静静地到了府城。
一进府城,张仙姑和祝大隐隐就有点不安——府城跟州城比从繁华论差着许多,它甚至不能被称为繁华。
祝缨不动声色,还是照着该有的步子走。投帖,准备拜见。
还如之前拜见刺史时一样,也是小吴递红包,祝缨问话。门子就比刺史府的那个朴实,说:“大人病着呢,不能见客,估摸着还得两天才能好。”
知府是缺的,这个之前就知道了,上一个死在了任上现在也还没合适的补上来。副职那位今天不幸又病了,听着也有点太巧了。
祝缨问门子:“你说得这么笃定?”
“害!咱们大人就是这样,好两天、坏三天,您过几天就知道了。您来晚了一天,他昨天还是好的,从今天算起,您第三天来,准好!”
“……呃,也好。”
祝缨步下台阶,心道:这也是个妙人。
她和小吴、曹昌回到驿站,家里人依旧等着她回来。也还是围着她问:“怎么样?”
“病了,我过两天再去。”
张仙姑听说又没见着上官,说:“这当官儿的,怎么这么难见呀?咱们在京城的时候,想见谁没见着呢?可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祝大道:“这要耗哪个年月?”
正说着,外面又有人递帖子来,道是:“福禄县令汪大人使小人来拜见祝大人,请祝大人过府一叙。”
汪大人是福禄县的原县令,正等着祝缨跟他办交割他好离开。
祝缨道:“怎么汪大人亲自到府城来了?”
来人道:“回祝大人的话,我们家郎君就住府城里。”
“福禄县治下,不在府城呀。”
“是啊,可我们郎君住这儿。”
祝缨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呃……因为郎君在这儿有宅子呀,这不正方便您二位见面吗?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祝缨道:“等我拜见过上官吧,否则只怕汪大人走也走得不安宁。”
来人见状只得说:“那小人先回去回话了。”
“回去对汪大人说,我一拜见完上官便去见他。”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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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心下嘀咕,觉得这汪县令情况不太对,倒像是着急跑路的样子。她实在是担心,这汪县令怕不是在县里惹了什么祸了吧?是库房空了还是民风过于淳朴?烂摊子不还得我收拾?
心里想着别人的坏事儿,冷不丁的,晚饭没摆上来,汪县令来了!
祝缨不得不出迎,一面往门外走一面想:他怕是真的有故事!
她跟将要拜见的那位府城的副职品级是一样的,她的散官品级已然到了五品以下的最高,就剩拼运气熬个五品朱衣了。
汪县令比她品级低,来见她倒也合适。但是等着交接的一个县令人不在县里,跑到府里来见她,还要抢先见,这就太奇怪了!
祝缨满腹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