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又要出去呢”张仙姑捧着个碗,吃惊地看着祝缨。
祝家从来没有“食不语”的家教,他们更喜欢吃饭的时候说事儿。祝缨在饭桌上就把准备出巡的事情又说了,张仙姑和祝大听了都不大乐意。张仙姑嘴快,先问了出来。
祝缨道“管一个县的事情多着呢,哪有只耍威风不干事这样的好事呢”
祝大道“我瞧好些官儿都是那样的。”
张仙姑放下了碗,扳着指头给祝缨数着“先到了这儿,话也听不懂、跟个聋子哑巴似的,家具都是现弄的,吃的也吃不惯,得亏有人家祁家小娘子帮忙。接着是那个破烂刺史又找你的茬儿,好容易顶回去了,手上又是个大破烂摊子,才糊好了,你又开始噼哩啪啦地打人。如今秋粮也收了,你的差使也糊上去了,该安稳几天了吧你又不”
祝大在一旁帮腔“对啊以前我咋没见着咱们县令大人们这么忙呢我说,你好歹歇歇。这时节要是在京里都该整治一腔羊,好好煮一锅汤补一补啦。”
祝缨道“想喝羊汤啦这儿地气比京城热,再等半个月我再收拾啊。”
“我不是跟你要吃的我说事儿呢”祝大气结。
花姐道“小祝,羊汤的事儿我来收拾,你甭管啦。”
祝大道“你怎么也跟她学着啦”
祝缨道“娘也说接的不是个好活计,那不得多出点儿力么我也不累,出门有马,吃饭也有人给我办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可今冬我要不盯着,一准有人偷懒,又要耽误明年的事。我才来,不能将事情做坏了。”
祝大道“咋他们没瞧见都打成那样了,还敢”
祝缨笑道“咱们不是才从京里出来的么我每年经手多少杀头的案子,也没吓住人不犯法呀。我累一点,咱们就能过得更安稳一点。现在天气也还算好不是到底凉快一点。”
张仙姑道“那行,我还是跟你一起去。”
祝缨这一次是想把秋冬水利、两条路都顺路规划了,再到赵苏家那儿瞧瞧。想了一下现在这气候张仙姑应该不至于在路上生病,就说“行。等这一路看完了,咱们就能回来好好准备过年了。”
张仙姑嘟嘟囔囔地“哎呦,又得收拾行李了”
到了福禄县之后,因为语言不通,也没别的事儿干,一看县衙空空荡荡完全不像是一个过日子的样子,张仙姑才花了两个月的功夫把后衙渐渐填满了。才有了个家的模样,又要出行了
此时天气虽然不算寒冷,却也有了点凉意,要带的衣服就多了一些。张仙姑又收拾了两只大箱子衣服铺盖才罢手。
次日一早,祝缨先到县衙内理事,今年的大事几乎都完成了,她留了一些官吏在衙内维持日常的运转,自己与关丞一道去巡视。
关丞道“下官”
“对啊,你地面熟。”祝缨说。在她到来之前关县丞是常驻本县最大的官,必然是熟悉许多事情的。
祝缨带着关丞、祁泰等人,先挨个乡地看水利情况,定下来各乡几条主要干渠的工程。带着祁泰也是为了算土方、人工之类。福禄县的地势不像京畿附近那样一马平川,它县内起伏不平,即使是有较大片田地的地方,田地周围走不多远也是丘陵山地。地势一旦不平,水利工程就不能照着她在京畿学的经验来了。
得重新琢磨
好在福禄县原本不是一片空白,旧有不少灌溉渠。关丞自己没有很钻研这些,但是见得多了还是能给祝缨讲解一些的,他说“您来瞧这儿,这个渠它就不能直来直去的,得绕个弯儿,这里的路也是这样的,不能一条道笔直地从山脚直冲上顶上,得盘山而建。”
懂了,工程量也就绕着弯儿地翻着番地上去了。
祝缨道“去将顾翁请来。”
顾翁是一直住在县城而非最近被祝缨半强迫薅过来住的,他有不少田产是在县城周围的。顾翁此人,家国情怀有,但不多,可是他的家产在这儿,必然会关心与之相关的一切事务,农田水利方面多少能说一些。不止是在福禄县,全国各处都有这样的士绅,他们甚至比地方官更关心家乡的一些事。例如死了的李藏,家乡的气候如何是否有水旱灾变、粮食是否减产之类,他都关心。
顾翁也关心贯穿他的田产的水利工程。
才出县城没多远,再请顾翁过来也不过半天功夫。有了顾翁,祝缨就能问到更多的东西了。
顾翁道“这一片的水渠好有几百年的光景了,这一段是朝廷征发民夫修的,那边那一小段绕过来的,还是老朽祖上自掘的渠哩渠也不敢乱挖的,不然,到了雨水大的时候都冲坏了干渠有石头垒一下更好。那边那一处,要是有条渠,还能再开出些田来”
祝缨往他指的地方看去,道“地方不错。”那地方靠着顾翁的一块熟田,这人一准是想借县衙兴修水利的便利,引水过去方便他家开荒呢这糟老头子鬼得很
等等这不是我在京兆对王云鹤干的事儿吗
她又问了顾翁关于人工的问题,顾翁道“咳咳,有时候因为天气,多用几天工也是”
“嗯”祝缨警觉了起来,这话音不对,因为天气原因延误工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这老头子怎么特意提出来了
一旁关丞急忙解释“大人容禀,天下就没有准时停工的徭役”
祝缨瞬间懂了,这事儿她见得多了。朝廷有规定,百姓每年给朝廷服若干天的徭役朝廷不付工钱。但是地方上用人是不讲这个道理的,哪个人敢说我今年已经干满了,不干了,下一刻就得被抓起来关黑牢里醒醒脑子。
有时地方豪强如果盘剥得不那么厉害,真有百姓是“自愿”舍朝廷而就豪强的。
祝缨点点头,又问顾翁“我瞧这儿山林很多,开荒不易吧”
顾翁忙拱手道“大人容禀,是很不易,不划算的。”
祝缨道“容易只怕也不太愿意。”
世间山林虽多,许多还是有主的,山林产木材、竹子、野味、草药等等。历朝以来有个“名山大泽不以封”,即最著名的山川连皇室王公等都不予封赐,位置好的山川都掌握在朝廷手里。这山川就像道路一样,经过都还要设卡收税呢。里面的优良的木材、矿产,也不让普通人随便去采。
一些小山池塘之类则为豪强士绅所有。大部分的士绅也不愿意开放山林,那是私产。他们宁愿留着自己进山打猎玩儿,或者收钱才许人去砍柴捕鱼之类。
此外又有一些散落的公用的小山、池塘,也并非所有人都能用。譬如一个村子的池塘,就不允许另外的村子来捕鱼。
总之,能有主的都有主了,没有主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力有所不及。以及可能有种种不便之处。
至于垦荒,这些地方也不是很适宜的。祝缨对农桑也不精通,在北方学的那点儿知识不敢生搬硬套到南方。因她从来没有参与过垦荒,见的都是熟田,便向顾翁请教。
顾翁也不太懂这个了,他找了个老佃农过来回答。
老农一听就摆手“那可不容易一片田,五年功夫也是成不了事的”
历来朝廷有规定,开垦荒地,或五年、或十年要免租赋,放到福禄县这个地方来讲朝廷就是在占百姓的便宜。五年十年,并不足以开出一方产出稳定的糊口薄田。差不多是朝廷白用你的劳力,将将有点收成了,开始收租税了。
只有天然条件就很好的地方,这样开荒才有得赚。能够大面积开垦成功的,背后必然有一个大的势力在持续的支持。比如军屯,又或者耕牛、种子的民屯。
老农道“别看这一片地草长得挺旺,真要种粮,它头几年就长不出什么粮来一是肥力不足,二是种子不好,三是混杂野草草和粮是不一样的,要不然,还种粮做甚人都吃草得啦。”
老人说得头头是,祝缨心道完蛋。
她原本是有个开垦荒地的计划的,福禄县一如所有的偏远地方一样,称得上是“地广人稀”。它以前是上县,人口不少,能凑成个上县就是因为它的地方大,不是因为人口密度高。
祝缨没再说话,派人把县城里各乡的头面“父老”都叫上了,心中想的垦荒的事先压后吧,先看看水利和道路。
这些乡绅们的长相有丑有俊,脑子有聪明有笨,但是遇到对自己有利的事情的时候,个个都是顾翁。祝缨仿佛看到了二、三十个绕在王云鹤身边试图诱拐王云鹤开渠经过自家田的自己
祝缨心道今晚就给老王写信忏悔,他当时对我真是太好了
这些人里有脑子活络的,看到祝缨还带着父母出行,想起来她上回也是带着父母下乡的,心道可真是个大孝子
便有人趁夜给张仙姑和祝大送礼,请他们代为说项。
常寡妇找的张仙姑,她认为祝缨与母亲的关系更好一些,看一家三口站立的位置就能看出来,祝缨跟母亲之间的距离更近。她也搬到了县城居住,这些日子也看到了一些祝家的情况,张仙姑的话要多一些,家务是张仙姑和花姐在管。而花姐也是常伴张仙姑左右的。
祝家看起来生活简朴,不过看祝缨的一些衣饰颇为华美,常寡妇也不敢怠慢,提着一匣子的首饰来送张仙姑。
大不幸张仙姑不会讲福禄方言
张仙姑和祝大到这会儿也能听得懂一点本地方言了,说还是不行,不行还偏要硬说,觉得自己说的就是福禄方言。自信的样子跟福禄人自认说一口地道官话是一样一样的。
常寡妇开口,张仙姑听得云里雾里,张仙姑说话,常寡妇也听的七零八落。
张仙姑方言不行,看到首饰却看懂意思了,连连摆手推据,口里说“犯法的犯法的要抓起来的”
“犯法坐牢”是张仙姑的噩梦,丈夫孩子都蹲过大牢了,尤其是女儿,是万不能再叫她出事的。
常寡妇也听不懂张仙姑的话,也看懂了张仙姑的意思。也是没想到,这祝县令看起来油盐不进,家里人居然也这般清廉
那一边找祝大走门路的人也是铩羽而归。
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一家子人,一个贪财的都没有
心里不满之余竟也有了一点佩服了。
却又共同担心,怕越是这样的官儿越能折腾赵翁犹豫地说“要是如王相公那样,自然是最好的就怕这不图财,就要图权、图名,那可就完了他才问我赵苏的事儿呢。”
顾翁大惊“你怎么不早说呢”
一群老头子、半老头子夹着几个年轻人,都忧心得不得了。生怕这新来的县令作什么夭他们宁愿这货折腾他们,也不想他引了獠人乱起来,那可真是后患无穷。
祝缨不知道他们对自己的信任这么脆弱,还跟士绅们讨论修渠的方案,以一县之力满足所有地主的愿意显然是不可能的。她和诸“父老”约定了先整修干渠,同时再开五条支渠,这是今天的计划。明年继续修干渠,开新渠。最终形成一张水网。
有两姓争水的,以本地降雨来看,水的问题应当是不缺的,大部分的问题是由种庄稼时水的集中使用引发的。
祝缨道“都不必争,我与你们设水门,分水。以在册田亩数为基准。一百亩田,三十亩的就分三成,七十亩的就分七成。分完了,再有多余的,再漫灌。有饭一起吃。真觉得太吃紧了,咱们就加紧修渠,也可开挖池泽蓄水。不过今年还是要爱惜民力,咱们一年一年的来。”
手里尚有隐瞒的田亩的人有点傻眼,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顾翁看她又不像是好大喜功的样子,问道“您这要几年”
祝缨道“怕我一下就走了放心,我都会尽力安排的。”
此外,还有新括之隐户,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有太多的积蓄,好好的人,谁当隐户呢以前还有豪强管一管,现在就得朝廷考虑他们的生计了。祝缨又亲自将新入册的人口、田亩所地之地跑了一遍。
一边巡察,就地清点当地壮丁,抽丁征发动工修渠、修路。
眼看就要出福禄县了,赵翁指着前面说“就那儿了西乡。西乡赵家就是赵苏的家,他父亲名叫赵沣。”赵翁这么说着,实在好奇祝缨会怎么对这个也没有主动到县城来拜见的人。总不能大家都挨了打,就对这小子好吧
那边也有人远远地骑匹矮马跑了过来问“什么人”
县丞上前喝道“本县祝大人巡视到此,还不快来拜见”
来人跑到跟前,滚鞍下马“原来是关大人。”
“快拜见县令大人。”
这是一个精壮的汉子,肤色微黑,倒头就拜“拜见祝大人,小人这就去告诉我家主人前来迎接。”
祝缨道“何必这么麻烦呢咱们一道吧。”
走到半途,就见路上有人飞奔跑了,又走一阵,赵苏亲自过来迎接,当路站着长揖“晚生赵苏,拜见大人。”
祝缨道“不必多礼。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引路吧。”
赵翁还真猜错了,祝缨对这赵苏就很客气,理由很正当白雉是赵苏献的,那不得客气一点吗
赵翁瘪了瘪嘴。
又走了大半日才到了一所庄寨外面,此处占地颇广,水田在外,地里已没有劳作的人了。赵沣开了大门出来迎接,祝缨也不托大,在马上欠了欠身,之后下马步行到了赵沣面前,道“你有一个好儿子。”
赵沣看了赵苏一眼道“大人过奖了。草民多病,未曾拜见大人,幸而小儿还算有些用处。总算不辜负大人的关照。”
他又与赵翁等人招呼,将一行人迎了进去。祝缨留意看这庄里,混杂了些她不太熟悉的民居样式,木、石都有。到了一所正式的大院子前面,又有家丁列队相迎。祝缨看这些人里,有些人的长相与福禄县本地人稍有些差异。想到赵沣的妻子是獠人洞主的妹妹,心道总会有些陪嫁的。
赵沣设了酒宴款待祝缨,又请张仙姑入内,由他的妻子招待。
祝缨道“先不急,我们这一路来都是先办正事。”
赵沣道“久闻大人干练宽厚,草民家中繁衍出的未及上册的人丁都已上报了。还有些人是拙荆陪嫁来的奴婢,又有些他们的亲戚来借住。”
赵翁心里大骂赵沣是个狐狸,一句话就把多拿多占的都推给獠人了又不能当面骂出来,憋得要死。
祝缨道“是吗你不在县城不知道,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以前的事儿翻篇了,现在是说新事。”
“草民愚钝,请教大人。”
祝缨对着关丞拨了拨手指,关丞道“开渠、分水、修路哎照着在册的人口、田亩分。”
赵沣被噎了一下,道“不、不知大人如、如何征发西乡西乡偏僻,人丁不是很多呀。”
祝缨就地让他摆开地图,对他讲了依托旧渠的水利工程。说完还问他的意见,赵沣道“都听大人的。”
态度不能说冷漠,却也有点客气的疏离。祝缨笑笑“那就先这样了。”
赵沣忙叫人摆开宴来,祝缨也不要强行见他的妻子,但是说“家父家母才过来没多久,老人学东西慢,言语不通,我能多陪陪他们就多陪陪。”
赵沣回头道“去请娘子过来。”
不多会儿,他的妻子就被几个丫环拥簇着过来了。祝缨看这位正经的洞主家的妹妹,她应该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却保养得很不错,皮肤仍然比较细腻,眉眼也端正,赵苏有点像她。她穿着绸衣,右衽,也梳着髻,衣服、鞋子上的绣纹却又透着些藏拙神秘的味道。首饰的式样也是各式混搭的。
她身边的侍女有两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又有几个比较年轻的,她们的衣饰也与她一样,有点混搭的味道。
这位娘子能说福禄方言,张仙姑能听懂一点,花姐如今听话问题不大,只是说得还不太标准。祝缨受了这位娘子半礼,然后将张仙姑和花姐客气地托付给了她“家母家姐有劳娘子了。”
赵娘子道“难道有这么多人来,上回这么热闹还是在我哥哥侄女来看我。”
祝缨道“叨扰了。”
赵沣就让儿子过来斟酒,张仙姑急了,说“她不能喝酒。”
她这话听懂的人不多,不过猜度其意应该是不让祝缨喝太多,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灌谁也不能灌大人的酒呀”
最后是县丞做的翻译“是说大人不能喝酒。”
赵家人微微低下了头,赵沣先饮了一杯。
祝缨道“我还没动,你喝那个做什么我到了你这里,连口水都是喝你家的,你都先喝一口么。”
赵沣讪讪地道“大人恕罪,草民口渴,口渴。”
祝缨道“都坐吧,我不能喝酒的原因你们以后就会知道啦。娘,你跟爹慢慢喝。”
张仙姑听得懂祝缨后面跟她说的话“哦哦。”她听不懂别人的话也能看出来不对劲儿,大概是自己这话说错了,也讪讪地坐下,还招呼赵娘子也坐下喝酒。
祝缨对赵苏道“你也坐吧,还不曾谢你呢。”
赵苏道“不敢。”
众人尽力活跃气氛,那边祝大也听不大懂话,就与一个官话讲得最好的福禄县的乡绅、顾翁的外甥叫聊胜的碰杯喝酒。边喝边夸“这酒够味儿”他说的也不是标准官话,但是与说官话的人还是能勉强交流的。
赵沣见状,忙说“大人不能饮酒,能饮茶么”
“当然。”
赵沣就让人上茶,又先谢了祝缨为福禄县免了逋租的事儿。祝缨道“此事还要多谢府上帮忙呢。”她也起身,建议大家跟赵沣喝一杯,端着茶杯,环顾四周,说“我与诸位乃是互相成就的。日后相处,自然会明白我的为人。”
赵沣心道你的为人你的为人是用衙门口那两排枷教人做人吗
面上一派感动与惶恐“草民这几十年从未见过大人这般与我等百姓推心置腹的上官呐”
这马屁拍的赵翁心里啐了他一口,这狗东西,娶獠女当老婆,不上县城拜见大人也没挨打,还在这儿假模假式的当年要真与他家连了宗,现在真是要羞死人了。
赵翁感动地说“我以前看贤侄就是个明白人,今日竟能将我们的心里话说得这么明白我们心里也是这样想,只是说不出来。还是你有学问呐”
一群乡绅在祝缨手里算是吃了小亏的,不想让赵沣也这么逍遥,又想让祝缨也在赵沣这里也碰个软钉子。一头夸赵沣,一头赞祝缨。
顾翁又夸赵苏“看着也是个整齐的后生呐怎么也不到县城里来呢你瞧,今天要是大人不过来,你们家都不知道这开渠的事吧到时候分水漏了你,大人心里过意不去,你自家也要耽误了农时呀。”
赵沣心道老狗,跟着狗官来要人质了
祝缨道“小郎君的官话很好,竟不是县学生吗”
赵苏绷着脸,摇了摇头。祝缨看他脸色,觉得这倒好像揭了他的短处一般。回忆了一下与赵苏短暂的接触里,赵苏并不像是个不能读书的人。
她说“这番巡视回去之后,我就要主持县学的遴选了,我看你像是个能学得进去的人,不妨一试。回来能够出仕,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赵沣心头微动,看看儿子,又看看老婆。他的妻子对他轻轻摇了摇头,赵沣沉痛地对祝缨道“只怕小儿会辜负大人的期待。”
祝缨不马上强行跟他要儿子,还制止了顾翁等人,道“不急,离冬至日还早,来喝”
她虽喝茶,却与这些人相谈甚欢,顾翁此时也想明白了被小县令盯上的人,迟早得放血现在自己等人再插话,被小县令瞧出来,怕是要先放自己等人的血了。他转了颜色,也只管说路上的见闻,说今年全县都能过个好年啦。
赵沣道“今年也是小丰之年,酿点酒,到了冬天温一温,再围炉烤肉,妙”
祝缨说“说到这个提醒我了,回去就该烧炭啦。哎,老关,今年发炭,你自己个儿别备得太多没处使。”
关丞道“那得砍树了。”
祝缨道“正要说这个,我正琢磨着,开禁。”
众人都很关心“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冬天都嫌冷,那等百姓人家冬天就更难过啦。你们看,这样,县里的山林开一开,凡在册的,每户每三天可以进去担一担柴出来。先试一个冬天,如果行,以后就都这样。如果出了什么纰漏,来年就停了。”
关丞道“这样好”
赵娘子听了,笑道“忒麻烦,还要管,这里冬天也冻不死多少人。”
祝缨转头看了她一眼,正要请教,赵苏低低地叫了一声“阿妈。”
赵娘子哼了一声,道“这孩子,就是不爽快。”
祝缨道“我瞧着他挺好的,不是个要父母操心的样子。娘子有一个好儿子。”
赵娘子轻笑一声“大人真是个会说话的人。”
“娘子觉得是,就真的是了。”
赵翁那边喝了点酒,说“大人说的是,她们獠人女子,心直口快的。”
祝缨的眼角瞄到了赵苏皱了一下眉头,又看到赵娘子冷了脸,母子二人厌恶的表情一闪而过,又是一脸的平淡了。
祝缨道“哪儿都有爽快人,哪儿也都有别扭的人,也不分哪块地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就喜欢跟爽快人说话,自己也喜欢有话就直说,以后我要说了实话你们可都不能记恨我。娘子,敬你。”
赵娘子哂笑一声,对祝缨举杯“大人,你是个不叫人讨厌的人。”
一群人又是一起圆场,因靠近獠人,也染了些风俗,外面男人女人们唱起了歌,祝缨凝神听着调子,跟着吹起了笛子。赵娘子道“这个好”让侍女们跳起了舞。场面重新又热闹了起来。
祝缨一曲吹毕,对关丞说“这样热闹可真好。以后咱们吃席也这样。”
关丞道“但凭大人吩咐。”
一时宴散,赵沣安排大家住下,祝缨滴酒未沾脑子还清醒着,别人就东倒西歪的了。
祝缨回到了自己的住房,将侍女摒退“水放下吧,我也没醉,不用人伺候,你们也早些歇息吧,想来明天还要早起做活。”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都不太敢,祝缨抬手接了盆“走吧。对了,主人家要是还不急着睡,就请过来一见。”
侍女忐忑地退出了房间,去回赵家主人。
赵家一家三口正在吵架,赵苏跟亲娘闹别扭,赵沣在劝老婆“娘子,他们有口无心的。”
赵娘子大骂“赵沣他们说我,我是生气,全不及你刚才这句话叫我恼火你该知道我最讨厌什么獠人呸不口头上贬人就不会说话了”
赵沣委屈极了,老婆本来就是獠人嘛
侍女的到来解救了父子俩,听了祝缨的话,赵沣道“正文来了。”
赵娘子道“来就来。”
赵苏道“阿妈,还是我和爹去见大人吧。”
“怎么怕我不会说话”
赵沣道“你知道的,男人说事何况,咱们总要留一手,咱们三个一同见了他,万一有什么事儿不得不答应,岂不就被他拿捏了我们先去见他,万一有什么不得已,夫人殿后,过后还能反驳。”
赵娘子道“也成。你们去吧。”
赵氏父子到了客房,祝缨已洗完了脸,正站在院子里仰面望天。两只灯笼近了,祝缨道“天气不错。”
赵沣拱一拱手,道“大人相召,不知所为何事可是舍下招待不周”
祝缨转头看他,道“是有一件事想请教,客居在此不便乱走,只好请贤父子来叙话了。”
赵沣忙问何事。
祝缨道“娘子是獠人”
“是。”
“獠人是咱们的说法,他们自己,怎么称呼自己”
赵沣一怔,赵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祝缨看着这两父子,道“怎么你们也不知道么獠人。獠。听着凶恶。虽说凶点儿好,不容易被欺负,毕竟不是美称。南人骂北人侉,北人鄙薄南人蛮,互相之间叫起来顺耳么依着我,称呼个南人北人就得了。你们说是不是”
赵沣局促地一笑“妇道人家心眼儿小”
祝缨摆摆手“受了欺负不吱声就是大度了劝人大度,是要天打雷劈的。你要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别耽误了我问事儿,叫人误会我也是刻薄人。赵苏,你知道吗”
赵沣忙说“他小孩子家就更不知道了,大人稍等,我父子这就去问一问她。”拖着儿子离开了。
祝缨一笑,回到屋里挑亮了灯。
那边,一家三口又在一起说起了话。赵娘子道“他真是这么问的”
赵沣道“那还有假我说,要不”
赵娘子道“要不什么哼我看那人说话好听,却是一颗心不知道有多少个眼子,我要亲自见她。”
“这”
“嗯”
“好、好吧。”
一家三口又往客房里去。
祝缨房门正开着,看到他们来了,并不先起身,食指点点桌面,赵沣一家三口便走了进来。祝缨道“就不用我招呼你们了吧”
赵娘子是个爽快人,道“他们问我话来着。大人知道吗你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你想知道那个人”
“骗了一些洞主过来烧了”祝缨接口道,“他是个瞻前不顾后的傻子。”
赵娘子一怔。
祝缨道“所以,獠人到底叫什么”
赵苏低声道“以前听家母说过,不过是獠人之语呃,音奇霞,意思,是美玉之族。”
“产玉”
“发源之地产玉,后来迁徙,就没啦。”
祝缨道“挺好。你也是良质美玉,想好了吗官学遴选也是要考试的,你读过些什么书,准备温书了吗”
赵沣左右一看,顶着老婆的目光问道“犬子亦可么”
祝缨道“他哪儿有什么毛病吗瞧着也不像个傻子。一个月有半个月不到学里上课的都占着名额呢,他为什么不行我正要将这些名不符实的黜了去,另择良材好生栽培。留给福禄县几个能正经进学出仕的人,也算我在这里走过的痕迹了。”
赵沣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当真使得么”
祝缨道“福禄县的人又不比别人少一个脑子,怎么可能学业不如外面呢县外的人,你看着他学识渊博,不过是因为他读的书多一点、见的多一点,并不因他特别的聪明。一颗种子落在沃土里罢了。落在薄沙地上的种子,不必觉得是自己不好。”
赵沣恨不得马上就答应了,想到了妻子,还是说“这容草民再想想。”然后频频对妻子使眼色。
祝缨摆摆手,问赵苏“你的想法呢只有你愿意,才能学得好,你要不愿意,纵使再聪明就是不肯学,也是不能成的。你要有别的志向,或是习武,或是旁的,也可以讲一讲。我与福禄县、与你们,是互相成就的。既然是互相,咱们就将事儿做好,顶好有商有量。”
赵沣还要客气,留个话尾好等跟妻子商量好了再给祝缨答复。赵苏已经抢在父母之前开口道“晚生愿意”
“哎”赵沣还要意思意思地阻止一下。
赵娘子却冷着脸说“也行。就叫他去吧。”
“是参加遴选,选不上我就只好再另给他开个名目留下来附学了。”
赵沣忙问“这是何意”
祝缨道“我先书吏也是全县选,再远的乡也想挑几个,你猜是为什么总不是为了把偏远的乡民都骗来宰了吃。我希望朝廷也能这样。所以我选学生也这么选。”
她的手横着在自己和赵家一家三口间来回摆了几下“咱们,互相成就,如何娘子想问令兄的意思就去问,不过那是我与令兄、与诸美玉之间的事,得另算。我现在说的,是与我治下诸父老百姓的事,你且把那边放一放,咱们现在就说这边。”
赵娘子皱眉,道“他是獠女所生的。”
祝缨道“你这个獠女到了我面前还能坐下随口说话,我娘在我做官之前见了县令得先跪着。什么獠不獠的你要是愿意了,回去给他收拾行李。对了,你们家在县城有房吗”
赵沣忙说“草民现在置办都来得及您放心”
“没有我可以租给你啊。”祝缨说。
赵沣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仍然说“既然是要读书,房子早晚都是要准备的。”
祝缨道“仓促答应的事,未必不会后悔。你们一家三口回去再商量商量西乡也巡得差不多了,安排好了修渠的工程,我过两天就得回去过冬了。离开前答复我就好。”
赵沣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便不多打搅大人休息了。”带着妻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