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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春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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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带人在城外转了大半天才回来,回到县衙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跟在她身后的人脸上都没有出城郊游的兴奋,连曹昌都满眼沉痛。

关丞等在县衙里,看到小吴等人的脸也当没看到,他还是极有礼貌地跟祝缨汇报一天的工作。并且说了“博士和助教二人前来求见,等到中午没等到大人就先回去了。”

童波躬着身,适时地将二人留下的名帖递了上来。

祝缨打开看了一眼,道“哦,他们俩。”

关丞问道“要下官现在将他们二人传过来么”

祝缨道“天不早了,算了吧,你也累了一天,甭跑了。”她将这两份名帖收了下来,心中就多了一件事找一天去县学。

回到外书房将两份帖子扔给小吴收了起来,祝缨取了一叠纸过来,提笔写写画画。提笔先简单画了一下自己预定的试验田的位置,第二页写一下福禄县的大致情况,今天看的田地,以及预备种的谷物等等。

写完这两页,才对曹昌说“阿昌,你来说说今天看的田。”

曹昌一脸灰败,倒霉孩子也不会吹牛也不敢撒谎,说“没种过这样的地”

祝缨道“这话你在城外的时候已经说过一遍了,我也没见过这样的地呢。说你知道的。”

曹昌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岁,种地的经验有,但是在北方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种的,放到福禄县他也麻爪,白天时已说了无数的不同气候、水土、他在本地从来没见过麦子之类,可能种不活等等。

现在实在不知道祝缨还要让他说什么了

祝缨仍然笔走龙蛇,潦草地记着白天曹昌说的两地之不同之类,转眼又写了两页纸。要点写完,见曹昌还没说话,就提醒他“说说甘大送过来的那几袋种子。”

这个曹昌还是有点熟的,虽然主要种些粟、麦、豆子,其他的杂粮他也见过。便开始说“小人种过的麦子是两季,春种旋麦、秋冬种宿麦,旋麦、宿麦也是不同的”

又说了他种得比较多的另一种粮食作物粟。“粟耐旱”

又有豆子等等。

曹昌对自己种得比较多的说得就多,种得少的说了两句就憋不出下文来了,胀红了脸站在那里。祝缨也不去说他,她家这些人里,曹昌算是最懂种地的了。她便问一些自己想知道的,让曹昌来答,以填充一些细节。

譬如“要多久才能收”“用水比稻子多么”“要太阳好么”“是不是抽穗时不能下雨”等等。曹昌也一边回忆一边回答,答完了又说“福禄县的雨水比咱们家多,还早。播种的时候也得算好了。”

小吴见天色越发暗了,推开门走出去,就见童波提着个竹篮子走了过来,竹篮子里放着一堆蜡烛。小吴从中拿了两支粗的,说“我拿进去吧。”

童波问道“有火折子不”

“有的。”

童波就提着篮子去别处了,县衙里的灯火分几等。比如大门上挂的灯笼也是放个蜡烛。给县令大人的书房、签押房得是蜡烛,其他如当值的值房、门房之类地方都是油灯之类。灯油也是有数的,每月领一瓮,到时候添着使。

以前还有拿着个小竹筒、小罐子偷油的,你也偷、我也偷,偷得太多,本来发下来一大瓮灯油没两天见底了,弄得十分难看。其余诸如此类的开销也是不少,什么纸笔墨乃至扫帚之类林林总总加起来,用得还没有丢的多。

去年,关丞向祝缨坦白了自己从中抽取了一笔好处之后,深深地觉得自己一个人背这口锅太冤枉了他只抽了点好处,丢的东西大部分都不是他拿的于是建议,县衙的用度,贵一点的比如蜡烛之类都按天发笔墨之类,按人支领。

童波先给祝缨这儿送蜡烛,今天是县尉当值,再去给县尉那里也送两支蜡烛,然后将蜡烛放回。再提着油罐子给各处发灯油。

小吴拿了蜡烛来将两支都点上了,祝缨问“他还是一处一处的发放”

小吴道“是。过两天小人再同祁先生盘一回账,包管不会丢失。”然后又半真半假的抱怨,刚来的时候,总有人说他这样京城出来的人“刁”,而小地方的人“质朴”,事实上呢他可从来不偷县衙里的灯油,倒是“淳朴”的人少不了占各种小便宜。

祝缨道“那是因为穷,也不是因为就非好贪这个小便宜了。比如灯油,你家里不缺,你爹和你姐姐就不会从大理寺天天寻思着顺点子回家使。这里呢吃的油都紧巴巴的,哪还有钱点灯呢”

县城里的人勉强算好的,有不少人家是点得起灯油的,许多人是就着火塘吃饭、做点活计。好些人过了四十岁眼睛就开始不好使了。乡下就更逗了,也只有几个村中的富户能点个灯。走夜路都不带提灯笼的,折点松枝之类自己动个手,弄个简单的火把。

她说着,叹了口气,说“还是太穷了。能多产点粮也能好些啊。”

曹昌道“粮多了,也会卖不上价”

祝缨心道,福禄县的粮可还轮不到谷贱伤农的地步,先糊自己的口还不很够呢。不过橘子也得卖卖啦。

她将随笔画的简图又拿了出来,伸出食指在上面划拉了几道,心里默算着。

去年她才来,连路上耽搁再整顿县里,上任头一年就过去了一任三年,今年是第二年了,今天种的谷子,她已有预料大半会因为经验不足又或者水土不服而没有好成果。则一任就剩明年最后一年的时间可以用了

她年轻,未来还有许多年,但在福禄县的任期,满算个六年,放到种田上就显得特别的短了。还不够把一块荒地开成产量稳定的薄田的

想要摸索出另一样适合福禄县种的庄稼是个耗时的事儿,她的时间也有限,一年也就种个一两季的庄稼,她没经验、曹昌的经验不算丰富,他俩要把这些东西给种废了,这一年的光景就废了。

种子的数量也有限,每一块都种不了太大面积。

她打算给每样庄稼建个档,然后一起播种来试验。不能等一样种坏了再试种另一样。又要记下来当时耕种的情况。如果丰收了,可以用来作推广的经验,如果失败了,也可用来总结教训。

地方是她亲自选的,一片公廨田附近的“荒地”。荒地不是那种完全的荒,是因为引水、人力等等原因,本来种过几年的地方就被抛荒了。无人认领,祝缨就把它划成了公廨田,拿来试验一下。

大部分种庄稼,又有一小块她打算试着种果树,尤其是橘树。她过年时在市集上买的两筐橘子,酸的酸、甜的甜,想拿这种口味不稳定的橘子出去卖高价,摊儿都得叫人掀了。也得试。

哪怕没种过地,她也知道,树肯定比草长得慢问了卖橘子的夫妇,想结果子至少得两到三年,想要有稳定的产出,时间更久。又会有病虫害。

祝缨问曹昌“你种过橘子树吗”

曹昌气弱地道“没有的”

祝缨道“没事儿,我也没种过,也不会种。我种田还不如你呢咱们去请教几个乡里的老农吧”

眼下在福禄县种田,普通人略识几个字的用处不是特别的大,也就是翻翻黄历,看看上头的节气宜栽种之类。

此地十分叛逆,它全然不照着黄历来。大雪那天没有雪,谷雨那天说不定给你来一场大暴雨,看你惊喜不惊喜。

黄历在福禄县很多时候不如本地有经验的老农有用。

祝缨道“咱过年的时候发米和肉的名册呢小吴,去找出来。照着那个,往村儿里请人去要带上车,不能叫老人家再走过来。东乡那位丁翁看着筋骨强健,到他家的时候他还在收拾谷子。再有”

她一口气点了七、八位年纪在七十来岁,身体还可以的人,让小吴去接人时一定带过来。“剩下的你看着安排。”

小吴一时记不住这许多人,有点慌,祝缨道“莫慌,找发放的名册出来,你一看就能想起来了。去找吧。明天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唔,不能白使人家,给每人家里五升米。带到县城来,食宿算县衙的。把值房腾出两间来,弄几条被子。一日三餐,要有米有肉。”

这个小吴就记得住了,说“是。小人这就去办。”

祝缨对曹昌道“既然人都请来了,也不能光问怎么种橘子呀他们会种稻,就是知道这里的水土,等他们来了,还得你多跟他们说话,你是懂的人。请教一下怎么种麦子之类,或许也能有些收获。哪怕他们不会种麦,你也可问他们旁的事儿,譬如什么时候雨水好。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咱们的钱不能白花”

曹昌忙道“是。”

祝缨安排完请老农的事儿,就手又把本县的田簿之类调了出来。她是县令,今年的春耕安排也是她的事儿。既然把各乡老农薅了来,那就得人尽其用她再温习一下本县的情形,将这个事也听取一下他们的说法

多听听总是没有坏处的。

这些都干完,天也黑透了,后面杜大姐跑过来催了三次,祝缨搁下笔,将案卷都收好、落锁,检查了一遍灯火,才到后面吃饭。

张仙姑口里埋怨两句“三催四请的,倒是有什么事儿耽误你吃饭呢哪个上官也不在你眼前,哪就这么急了饿坏了怎么办快来吃饭。”

祝缨道“准备春耕的事儿呢。”

花姐知道这是个大事,问道“现在早了些吧”

“福禄县比京城暖,去年也没结什么冰,连雪都没下,开春回暖也早。”

花姐道“哎呀,我倒差点忘了这个差别。”

张仙姑道“那也不在这一天,瞧你爹,都要把筷子给嚼了。”

祝大气道“明明是你在催着她回来吃饭的。”

“哟嗬,摸了八回筷子的不是你”

杜大姐早已见怪不怪了,拿大托盘上菜,一面上一面说“祁小娘子他们在那边吃了,就不过来了。”

祝缨问道“祁先生今天又干什么惹她生气的事儿了么这孩子就是太爱操心了,祁先生也得罪不了什么人,她这样也太累了。”

花姐道“祁先生衣襟破了个洞,她要祁先生脱下来补了,祁先生嫌麻烦。都是小事儿。”

“哦。”

饭吃得很平和,吃完了祝缨就去看了一会儿书,准备明天去县学。老乡得过两三天才能到,她就先处理县学的事儿。

第二天一早,祝缨将小吴及几名衙役派出去,又批了几人支取车马费和米,再让关丞安排几个老农的住处。安排完县衙的事,她就骑上马,带上曹昌去了县学。

县学里人人都乐不起来。

县学里的学生也有县衙的一定补贴,本是人人自傲的。素日也知道福禄县的学问连在州里都是排不上号的,以前还能归因于“县令大人不在县里,不管学政、耽误大家学业”,博士则以“县令大人不在县里,不管学政、致使富家子弟滥竽充数”。

现在新县令很重视,还采取了广泛遴选、糊名这样的方式选了全县的精英。选完之后连铺盖都发,这在福禄县绝对是很照顾了,也谈不上条件不好。

师生们再没得抱怨,一个个脸上都挂不住了。

等祝缨到了,博士急将她先请到自己的屋子,焦虑地问出了自己很关心的问题“大人,那卷子”

祝缨道“给你们先试试手,这是国子监的卷子。”

“福禄县地处偏僻,一向文风不昌,学生惭愧,学问也与京城大儒不能比。教出来的学生是差了一些,可是已然如此了,这么考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大人如有大才,不妨亲自教导他们。光考,又不教,岂不要把人考坏了”

祝缨道“我不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么正有一事要同你商议我从国子监弄了几箱书来,喏,单子在这里,又有各科各类的书籍。你将人集合起来问一问各人意愿。是愿意接着考进士科呢还是想转个行我想,进士科是难的,皓首穷经者比比皆是,有的人家里供得起自然无妨。县学不行,总也不能将一个学生养一辈子,过几年总是要换一批的,换掉的人怎么办呢如果在明经、明法等科上也能上有建树,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博士道“是哩”又说,“只怕转了旁的科也读不出来。不瞒大人说,以前也有人想转的,转了一回也没个动静,又转回来了。接着就颓废了,只好混个包揽诉讼。关大人嫌他多事,坏了淳朴民风,还把他赶走了。”

祝缨道“往事不必再提,且说当下。召集人吧,我先把卷子给他们讲了。国子监弄来的书我会陆续交给你,你要记档,保存好。也许学生阅读。然后咱们再考几次,再讲解,再看看各人的悟性。再与他们聊一聊,看看各人要走什么样的路。都考同一科,自己人打破头,还不一定能争上。多分几科,万一有人长处不在明经而在明算呢且这些科目,各州县未必就很重视,容易出头。”

县学里算学水平很差,这不还有一个祁泰么拿个差不离资质的,让祁泰收拾收拾,远的不敢说,本府里能拔尖儿了。扔去国子监的算学科里,大概也是能考上的。考个明算科,从九品起开始做官。也是官身。她自己当初还想跟郑熹做小吏往上爬,那还不是官呢。

博士见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心道怪不得我只是个博士,人家年轻轻就是县令了

他心里又燃起了希望,这样一个明明白白的县令,能给县学调教出几个出头露脸的学生了吧

博士忙去召集学生。

祝缨见这一个个不开脸的样子,道“话,博士都给你们说了吧来,咱们讲卷子。讲完了,你们自己温习,书我给你们带来了。记着,不许为了争书起纠纷,不许污损。每人借阅的册数、时间都要定好,不许一人霸占了不还,旁人无法借阅。”

然后便开始讲题,岳桓家学渊源,又有个邻居刘松年,这卷出得,不把五经吃透了,连个门槛都迈不进。

祝缨一一给他们讲解,又许他们提问。顾同年轻人,看祝缨侃侃而谈十分从容,想试一试这个“明法科出来的县令”的斤两。

他想若是来之前就准备好了,当然能讲得很顺,再有,卷子是县令大人弄来的,他手里早有旁人写好的答案也不一定。我就由这题目引申出去,问些旁的书上的

他便先举手。

祝缨也点了他的名,他便依着自己的心思问了起来,他不提论语,因为这一步过于经典,原文是许多人必须得背的。他提春秋中的字句,主提左传。顾家家境在县里算一流的,家中藏书也不少,他还提到了公羊传。

祝缨不假思索,顺口便引了出来。学生们看顾同与祝缨一问一答的,起初是嫌顾同混蛋,霸占了好不容易请教的机会。渐渐听出些不同来,也抛却了考试带来的沉重心情,年轻人的好奇心也被激了起来。陆续有十来个学生都提问,他们不问春秋了。

家境好的学生,家中也有几本杂书。赵苏就问史记,甄琦自家穷,蹭过赵翁家的书,也提问大戴礼与小戴礼的问题。雷广不服气,特意挑了个算学的问题,问了个鸡兔同笼。

祝缨对他们的心思洞若观火却都不点破,接下来还可能给他们换条路走呢,不叫他们服了,改人志向这事儿是很难不落埋怨的。

她一一给他们解答了,最后对雷广道“喜欢算学”

雷广哪是因为喜欢他吞吞吐吐地说“是、是常帮着家里看账”俗称放债。

祝缨点点头,说“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好好读书,五经都给我背下来过两天接着考考完了我再与你们聊”

学生们不敢怠慢,躬身应是,即使如雷广之类虽不喜欢这个县令,也有点“不服”的意思,却又都服她的“学问”了。

祝缨又给县学送了一套卷子,这一回学生们依旧考得不好,却都没有之前那么沮丧了。博士已对他们简略说了“将来”,心思活络些的已在思考改道了。与祝缨预料的不太一样,县学里的大部分学生并不很抵触改道。

县学的学生因有名额限定,对学生也有一定的补贴,学习优异者还有些奖励。学生又不同于朝廷官员,官员越老经验越足势力越深、有些年老官员号称定海神针,学生虽然也与官员一样不耕不织、却连安境抚民之类的事也是不做的,学生越老是越废的。所以过一段时间,譬如十年、二十年没个成就,又或者超过若干岁,要被清退。官府不养这样的闲人。

到了年限,书读不出来、做不了官,还被县学给黜退了。前半辈子就是一场梦了。

如果换个科,看县令这个本事,如果肯指点一下,或许

终究是年轻人,有心气儿,除了甄琦十分动摇,旁人还是想再试两年。现在书有了、县令大人的学问看着也好,还能通了国子监的路子,万一呢

县学里的学生们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念头,读书的想法却还没有动摇,都权衡着自己的考试绩,与家长商量着是就混这几年出来继续家业呢还是跟县令大人走得再近些,听他的话,搏一搏万一能有个仕途官员的好处,第一就是免赋役。

家家算盘打得能进明算科。

祝缨没有让学生们马上做选择,她派人去接的老农们到了

一干老农过年时才被祝缨亲自送了礼,现在又派车接到了县城,个个都很骄傲。到了县衙下车,见许多人围观,他们也有咳嗽一声往地上啐口痰清了嗓子准备见县令的、也有把衣服往下拉一拉盖住裤子上的破洞的。

福禄县偏远乡村之穷,好些人有衣有裤就不错了,无法如富庶之地那样普通人家也能穿个上衣下裳显得体面。他们大部分是短打扮,衣服上有补丁,勉强御寒。粗手粗腿,看着就是个干活的样子。

祝缨亲自到衙门口等候,扫了一眼,接来的全是老翁,最终接来的有十四人。此时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她说“有劳各位父老,我有事儿请教才请各位跑这一趟,各位一路辛苦了,先进来歇息,请”

有见过点世面的就说“大人哪里话大人召,我们一准来的。没见过您这样对咱们好的官儿呢”

祝缨侧身让着“事情急,没来得及多准备,就先住在这里,被褥也是新的。过两天你们回家时,被褥也送给你们。”她看看这些人啥行李也没有,有三个随身携带了东西的,乃是支木杆权充手杖用的。就临时又加了最后一句。

让各人住到房里,一共十四个人,一屋七个,通铺,但是每人有一套铺盖。屋里有桌椅,也有盆巾之类。老人们好奇地看着屋子,很快自己就分了两间,也没行李好放下,都想试试新床铺。

在乡下,想做套全新的铺盖可也不容易。

祝缨却说“走吧,咱们先吃饭。”

祝缨在上面坐一桌,下面两桌是老人们。桌上已摆了几大碗菜都是炖得很烂的食物,大桶的蒸米饭、大桶的烧菜肉抬到饭堂以作添饭添菜之用。又给每人上了酒,为怕误事酒给的不多。

祝缨道“走这一路也都饿了累了,先吃。”

老人们风卷残云,以丝毫看不出年纪的饭量吃光了三大桶,摸着肚子才停了手。更有人已打起了饱嗝。

此时有不好意思的老者。他起初是还撑得住场面的,架不住左右都在飞快地扒饭,更因饭菜烧得很烂,便于老人食用,也都不客气了。

吃饱了,才站起来老脸一红“大人,大人要咱们这把老骨头干什么呢”

祝缨道“快春耕了,有些种田上的事儿想请教,不急,吃完了,你们先去睡一觉,歇一歇。明天咱们再说。兴许还要出城看看呢。”

他们就有人借着酒意说不用歇,现在就能说还有哭出来的,说这辈子也没遇着这样好的官儿,现在干活都行。

祝缨仍然让小吴等人将他们送到屋里休息。

晚饭虽不与他们一道吃,也没再摆席,但是每人两菜一汤,米饭管饱。

到了第二天一早,祝缨再请他们说话的时候,老人们吃饱睡足精神看起来极好,也都打了一夜的腹稿。见了面先有要磕头的,又有要表忠心的。乱了好一阵儿,局面才稳定了下来。

祝缨先请他们说一说本县春耕的事儿。去年祝缨来得晚,所以没见到本地的春耕,并不了解本地春耕的情况。

祝缨把曹昌也叫了过来“你也认真听听。”

老人们七嘴八舌,曹昌听得耳朵都要冒烟了,悄悄看一眼祝缨,见她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没有丝毫不耐。

祝缨心中暗道侥幸,幸问了问这些老人。否则她这春耕,胡乱安排还不如“垂拱”。

她问种田要留意什么,老人们一通七嘴八舌,祝缨于纷乱中总结了几句水、热、土、肥、种子、人工、畜力。

犁地是需要大量的畜力的,

老人们着重说了畜力“牛马不够用哩”

本地有牛耕也有马耕,春耕时能有个牛马绝对是村里的上等户了。没有牛马的人家,几家人凑个份子租几天牛马,也有专门出租牛马的。又有一些穷得底掉的,就是人拉犁。人的力气如何比得上牛马种得也就不如别人家。都得人拉犁了,家庭条件也不太好,人也没力气。落到这步田地的人家,估计没几年就得把地也抵出去了,人也熬不了多久了。

祝缨寻思了一下,这种情况她听王云鹤说过的,官府会一部分的畜力租给百姓。

得,她又疏忽了一件事儿

这福禄县是从汪县令手里接过来的,福禄县之前几年也没多少属官府的牛马纵有,还得尽着公廨田用呢。那可是全县官吏衣食所系,以及汪县令府城生活之资啊

祝缨也不懊悔,就算去年刚到的时候给牛马现配种现下崽儿也来不及使。

不干不知道,一干才知道想当好个县令要留意的事是真的多

她心里又添了一笔“牲畜”的事项要准备。

老农们头一天说春耕,祝缨又问他们各乡的情况。

第二天,祝缨再问他们橘子树的事儿。

也有老农不懂装懂的,也有老农说没种过的,倒也有种过的,说“果树也不好侍弄离枝没多久就坏掉了,摘下来顶多一旬。我们都在果子还没全好的时候问人要不要,有人要,再摘,没人要就先放在枝子上。可也留不了太久,果子好了要是不摘,也就掉地上烂了。”

祝缨也都记了下来。然后拿出了从北方带来的几样种子,每样取一把给他们看,询问经验。原本经过两天已比较能放得开的老人们却齐刷刷地变了脸色“大人可不敢随便换粮食种啊”

他们语无伦次,祝缨却听明白了,他们现在种的粮还能糊个口,如果换了个别的,就怕绝收。别说绝收了,只要产量减个两三年,立时就是灾年。家里能有余粮的,都是地主了,普通种田的人,每年春天这个时候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靠野菜活了。收成再少点,那是真得饿死人。

祝缨道“我自己种二亩,试试,不叫他们改。”

老人们吐气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

祝缨道“好啦,既然没有误会了,明天先去看看地”

这时就有老者说“小老儿以前种过麦的,那年年景不大好,收成不多,种倒是能种。”

有一个说话了,就有另一个也说。以为祝缨现在公廨田里还是应该以稻为主“咱们这儿的人,侍弄稻子是熟手。保本儿。要种麦,等收了稻再说。”

祝缨道“我不用熟田。先寻个不大用的地儿种着试试。”

老农们你看我、我看你,都点头“咱们想看看去。”

第三天,她就带着这一群人出了县城。

老农们看了这一片地,要么摇头、要么叹气,也有说可惜的,也有说“再整整也是个好地”的。

他们告诉祝缨要把一块不好的地种好,要花人力,也要花时间,就是年年月月地种、积肥。一点一点给它弄好。现在这片地,应该是抛荒的,仅强于荒地。又指点祝缨应该从哪里开条小渠好浇地。

再耐旱的作物,它也得浇,“只是用水少些,又不是不吃水”。

有种过麦子的老农,跟祝缨说了日期,以为祝缨现在完全可以先种稻。

连续看了几天,祝缨白天跟他们看田,到了晚间,又点起灯来整理笔记。

她想把这些都记下来,连同之后自己亲自试验种田的笔记,最后纪录出一本农书,以后哪怕自己在福禄县的时间不长,这里的人也能用得到。顺便列一下本地气候与黄历所载之节气指导的播种时间等之不同。

试种的笔记里,她画了张表,哪块地种哪样庄稼,什么时候种、播种多少斤、用多少人工、怎么用水等等都记下来,也记下庄稼成长的时间,什么时候抽穗、什么时候收获等等。

此时,春耕也将要开始了,老农们有的就着急,想回家帮忙。不能拉犁,帮家里收拾收拾农具烧口水也是好的。

祝缨果然如约将铺盖给他们都带走,又另每人再送二升米,依旧原样将人送回家。与那种过麦的老农与另两个看着还算强壮的老农约定“等春耕家里忙完了,再来帮我看看田。”

老农们上路的时候,祝缨却下了帖子,将县城内的各家富户请了来,有事商议。

各家富户接了帖子已不那么提心吊胆了,他们也想与县令联络联络感情,更有人想到县学的事儿,愈发笃定县令是想在这里做些政绩出来的。这政绩又不是抄了他们的家抢钱,那就配合一下好了。

祝缨在县衙设宴,却是为的一件事牲畜。

大户人家养的牛马非止一二,他们自家有地要种,也有自家的佃户之类,春耕谁不用呢

祝缨并不要抢他们的,而是与他们商量“你们自家用过之后,县衙出钱租你们的牛马。靠人拉犁的,不得拉到猴年马月去才能干完有头好牛,半天就得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一耽误了,这一年的收成肯定打折扣。

祝缨说了自己的方案“不会累坏你们的牛马、也不在账上做手脚。我还是依旧户籍来,贫户有多少,就近划拨。都是有数的,干多少,就给多少钱,你们可派牛倌、马倌跟随。县里不会占这租金的便宜,用的时候就清点给你们,到秋收之后,我再找他们原样讨回来。你们想用钱、帛、米结算都行。”

顾翁等人都很惊讶,祝缨现在说的这个他们也不算陌生。许多地方官也都会做,一般是县里出耕牛,租得起就租,钱付给县衙,租不起就没办法了。能耕牛的县令,已算合格的了。

但是祝缨居然会考虑到全县百姓,听这口气,她想帮这些人全都用上牛,还是垫付租金且不收贫农利息

顾翁有点感动,第一个站出来“算老朽一个”又建议,“春耕时牛马紧俏,也有抬高价的,咱们就在这里定个平价,谁都不许哄抬”

赵翁等人都附和,赵沣道“也算我一个又有,他们獠人那里也有牛马,并不以耕种,我愿做中人,再讨些来”

祝缨道“好多谢诸位父老奇霞那里,若有什么条件,可以让他们直接与我谈。”

“是。”

祝缨笑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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