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席酒并不热闹。
祝缨宣布了消息之后,关丞便起身举杯“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啊”
他与莫主簿一向相处不错,莫主簿回县城之后就把事情告诉他了,此时他那一点惊喜表情全是装出来的。祝缨有义子了,跟他关某有什么关系呢赵苏有义父了,就更跟他没关系了。奉承得上司高兴了,才跟他有关系。
福禄县的官员们也有与他想法相仿的,更多的是凑个趣,有酒席吃所以心情不错。
顾翁心里就难受了,面上还要装成一个忠厚老者的样子,说“大人是要立意在咱们福禄县安顿下来啦。恭喜大人,得一佳儿。”
祝缨道“同喜同喜。”
赵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道这些人与以前也还是一样的。他也装成很高兴的样子,给各位长辈敬酒。
诸人故意说笑得很大声,更显得情谊虚伪。许多人心里都明白,却又都不点破。酒席开了不多会儿顾翁就佯醉说“老啦,不中用了,不胜酒力,明天还要督促田里的活计。”与他同来的几位士绅也陆续说要回家了。
祝缨道“有了年纪确实要留意身体了,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狂饮了。路上小心。”
关丞等人也陆续地告辞,祝缨看出来顾翁的不热络,她没有让赵苏代她送客,而是让关丞和莫主簿来做这件事。关、莫二人领了命,将几位还在县城的乡绅送出县衙,临别时,在县衙门口,顾翁对关、莫二人使了眼色。
他们有些交情,早在祝缨到福禄县之前是关丞代管福禄县的,一是本地士绅一个代理县衙,早有默契。一个眼色下去,关丞也点点头。
关丞进去对祝缨说“都送走了,他们都有人接。”然后也以“不打扰贤父子”为由辞了出去。
关丞回到家,顾翁已在那里等着了,接着陆续又来了数人,有顾翁、张翁等人,也有莫主簿之类。祝缨初到福禄县要整顿全县的时候乡绅们在关丞这里碰了壁,现在却又不得不再来。
关丞在祝缨面前毕恭毕敬,见了这些人虽也礼貌客气,却又舒展得多。二郎腿一翘,带点笑地问“顾翁,坐不住啦”
顾翁心里难受得紧,也不打算让关丞好过,他努力平复着心绪说话却忍不住夹枪带棒的“大人倒是坐得住,这是比先前过得好多了”
这一年多以来,他们这几个人的日子并不能比之前更好。福禄县得到好了,大部分人过得好了,屋里这些人却不一定。关丞是被夺了权的,虽然之前这权也本就不该他来掌。在祝缨手下平安无事时,关丞还能忍受,自我安慰不用劳心费力了。一被人提起来,关丞也不痛快了。
他说“当然。”
一旁人赶紧打圆场,张翁道“二位、二位都息怒,大家都带着气。哎,我这可不是对县令大人有气啊关大人,咱们这位大人是不是有什么旁的主意呀”他往山里的方向指了指。
关丞道“我不知道么”
众人又再劝解一番,都先表白自己“并非对县令不满。”“是越发看不懂啦。”
顾翁道“这是要干什么呢我知道朝廷命官是得抚境安民,可这也哎,我等几代人奉公守法、恪守礼仪,县令大人有什么令,我等无不响应。到头来还不如,不如早早跟獠人示好、为獠人前驱更能得县令大人青眼更不如獠人贵重哎哟,哎哟”
他这时候仿佛是得了心绞痛,难过得靠在椅子上抚着胸口直叫唤。叫了几声就有人来关心了,莫主簿道“顾翁,顾翁,大人大量,大人大量。县令大人是个有成算的人赵沣联络獠人,又奉献了好些牛马,那个,当然啦,诸位也为春耕不吝自家的牲口。那个”
关丞道“不会劝就先别劝啦顾翁,你要是能猜着县令大人的心思,这县令就该由你来做啦”
顾翁道“那也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吧。咱们老实听命,却叫那两面三刀的得了便宜。我这念头,它不通达呀”
张翁也说“那个小子,他哪里好了”
莫主簿道“那个白雉是他献的。”
张翁道“可主意是县令大人的功劳怎么能记在那么个乳臭小儿身上县令大人如此偏爱,实在让人心不能平。”
时值春耕,大家都忙得要死,哪个没出力呢怎么就獠人有功就赵沣有功就赵苏金贵还特意摆了桌酒
赵翁说“县令大人有心建功立业,我们也是乐意效力的。可这獠人那小子有什么不就是有个獠女的娘么”
莫主簿又有点退缩了,说“现在不是劝着县令大人不要跟獠人为敌的时候了顾翁,当初可是你一听到县令大人说獠人就紧劝着的。”
顾翁道“真要想要有那样的功业,也还罢了。又为了点牲口亲自见獠人,又收了獠人外甥当义子,全不见去年的刚直我们这起初就顺服的,还不如他们那后归顺的,更不如那一直不服王化的了”
关丞道“你跟我嚷嚷什么有本事对县令大人说去呀。”
“说就说”
莫主簿见状,劝道“二位、二位,都冷静、冷静一下,可不敢轻易冒犯县令大人呀你们知道他们立誓的时候出了刺客了么”
大家顾不得争吵,一个个身条像木板一样被抻直了,倾身问道“怎么了”
莫主簿说了会盟时的事,道“是真敢下手啊回来的时候,我听小吴说,小吴知道吧”
关丞道“谁不知道他快说”
“你们知道县令大人在京城的名气么就不久前,段智那事儿”
“段智哎哟,那个买凶在皇城外刺杀朝廷命官的”
“你们知道被刺杀的那个人是谁”
“谁”
“就是咱们这位县令大人”
“嚯”众人一惊。
福禄县离京城颇远,消息传过来的时候离案发也有些日子了,这里的人关注的不是祝缨而是段智。段智的品阶高,已穿了朱衣了,一个朱衣的官员跟个六品小官儿计较,还买凶不身处现场、身在在京城的人,绝对是更注意段智。邸报上也只是会写他未遂,小官重伤。
祝缨的名字哪怕作为受害者出现在了邸报里,看报的人还是更关注段智。段家,名头不那么响亮,但也不是完全没名气的,何况他五品了,当官的一看“五品”“三品”这样的品级,马上就会警觉,脑子里马上就能懂这代表什么了。
祝缨就不一样了,她在京城有点名气,出了京城没什么人认识她。邸报也不会像讲故事一样详细述说,都说得比较简略。福禄县这些人消息比较闭塞,一些重要的细节他们都不知道。
包括田罴案,案子不小,连皇帝都惊动了。但是传到偏僻地方的时候早不知道转了几转了大家更关心姚春和那个妾都干了什么、怎么干的。“被路过官员识破”,只是一个千字故事到了最后五十字结尾的时候有一个“善恶终有报”的满足人们朴素快感的五十字一小段交代,祝缨占的部分并不多。
同样的案子,在不同身份、不同处境的人那里是有不同的认知的。
祝缨出京之后就一直尽力低调,随行的人见她这样也都不敢吹嘘。她这一行到了福禄县时是这样的全部语言不通,一个个也没个正事可干,除了还住在县衙里,跟汪县令的区别好像也不大。也就无人跟小吴等人套近乎、问来历了。问也是鸡同鸭讲说不明白。
等到祝缨施展开手段,小吴等人也自矜身份不跟多说。直到最近小吴的方言也会说一些了,又遇着刺客的事儿祝缨动了手。小吴这一路也就大谈特谈京城刺客的事儿了
他是祝缨带来的人,述说的时候便着力说“咱们大人可不是寻常人当时就抽出刀来纵马上前当头一刀就劈翻了一个,刺客四散奔逃,大人当时就说我去缉凶案发是早上,还没吃午饭呢,她便将几个刺客亲自捉拿了”
说得两只嘴角都起了白沫,全然不提他自己当时根本就不在现场、在现场的是曹昌,更不会提祝缨受伤颇重、在家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现场的是曹昌,他对这件事深以为憾,以为自己当时表现极其糟糕,小吴着力讲祝缨之勇猛,他也就不去纠正祝缨是受了伤的。
莫主簿这里听了一路,印证着自己所见,信了个十成十。与关丞独处时,是他说牢骚话、关丞拿捏着架子稳坐的,如今莫主簿倒成了这一群人里最安宁平和的一个了。
他从小吴那里听了的夸张的故事,又经他这有点墨水的人加了一点点的润色,整个故事就又传得走形了一点。
然而段智受罚又是真的,邸报上也确实写过。这案子当时不算小,断得又很快,大家都还有点印象。莫主簿更是从小吴那里听到了诸如“王大人他们都亲自送咱们大人出京的呢”
这些事儿祝缨自己不提,福禄县就没几个人知道的。此时关丞才想起来“今天大理寺来公文了我说呢大人怎么突然说要收拾旧营了。哎哟,哎哟逋租”
他又将刚才被挑起的一点情绪给压了下去,心道我说呢白雉总是有人献的,多是献祥瑞的人自己得好处,可是以白雉换了除逋租这事儿,它得跟朝廷讨价还价。
以前拍马屁的时候就只想着“大人真有办法”,忘了这办法执行的时,如果没有门路、没有中人、没有面子,谁理你讨价还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爱要要,不要滚
顾翁低语“国子监的书”
以及还有一位鲁刺史,关丞默默地想。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想惹不起。
顾翁一咬牙“大人之深谋远虑我们也猜不出来,可是道理还是要说一说的,委屈还是要诉一诉的。”
众人都同意,士绅里推顾翁为代表,官吏里推关丞做喉舌,要寻个机会跟县令大人好好撒个娇。
撒娇也得选个好时机,祝缨回县衙之后就很忙了。除了累积的公务要再看一遍,春耕也还未完成,又有她自己在城外的那一块地,她也很上心。
第二天,她又亲自去县里的大牢里看了一看。
福禄县大牢空得能养老鼠,男监女监现在都没什么犯人了。平常这儿也没什么人来,如果单以“监狱无犯人”做为考核的标准的话,福禄这大牢能给祝缨挣个满分了。
祝缨到的时候,男监典狱正在赌钱,女监典狱人少,正在那儿做着针线聊天。赌钱的赌注都不算大,却也有人输急了眼,燥得一身汗,将上衣都脱了,露出光滑滑的脊背。小吴当先一推门,赌棍们都没留意他。他们围着狱里一张小方桌,方桌四面本来配着长凳的,现在没有一条凳子上安稳地坐着人,他们有人曲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有人站起来,都对着一只粗瓷大碗叫着自己押的点数。
小吴拍着自己面前的光脊梁说“喂”
“滚”
小吴火了,退后一步,飞起一腿将他踩到了桌子上趴着一声叮铃当啷,本来因为被扰了兴致很生气,腾地蹿了起来要打人的典狱们才攥起拳头就看清了来人
原本火热的身心都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凉了。
祝缨看有人居然还想着把赌资悄悄揣起来,伸出食指点了点“统统罚没骰子烧了一人二十板子”
他们无力地辩解“大人,咱们就无事的时候耍一耍。”“也不敢多赌。”等等。
一时哭号声起,打板子的人个个不惜力气。全衙就这里最闲,犯了事儿挨罚,他们自然也不会怜惜。看到同僚的份儿上,不多打就是了。典狱们哼哼唧唧,喊着“再也不敢了”“饶命”掺着一点儿作戏的成份。
女监那边听到动静,赶紧将针线活都收了,小心翼翼地站在门边等着。祝缨又往女监看了一圈,说“洒扫整齐,过几天我还过来看。”
“是。”
不多会儿外面二十板子打完,小吴来请示“大人,他们这些人怎么处置”
二十板子,不刻意放轻了手是得养伤的,他们现在走坐都困难了。祝缨道“不是轮值么把在家轮休的都叫回来当值。这些个名字记下来,再犯事儿,都黜了去”
典狱们求饶声更大,被小吴、童波等几人大声呵斥了才安静了下来。祝缨道“以后他们的钱米只发一半,另一半送到他们家里,成亲的交给娘子、没成亲的交给父母、鳏居的交给子女。”
把人都赶了出去,等到轮休的人匆匆赶到,才说“你们未必就不赌了,只是运气好没叫我撞见。既然运气好,就不打了,将这里洒扫好杂草都除了”
虽然来的是比较紧缺的工匠,但是祝缨也不能给他们与本地老农同样的待遇新被子,派曹昌去县城的当铺里淘了些能用的旧铺盖先拿回来晒晾了,只等犯人到来。
等待的时候她也没有闲着,先出城看了一回旧营,旧营离县城不近,有个二、三十里的路,把祁泰等人也带上了。关丞在县衙当个内应,告诉顾翁等人今天没戏。
顾翁等人又有了小小的算盘。
春耕已有些时候了,大户人家的田地多牛马也多,他们是先尽着自家的田犁完了才会让牛马歇两天,然后出租。算算日子,按照事先的计划现在可以陆续闲下一些牲口了。
但是当祝缨跟祁泰去看了一回回来,这一天县城周围是无一家来报有牲口可以用来出租了。起初,祝缨也没有注意,但是春耕这件事是抢时间的,比原计划晚了三天还没有更多的牲口,祝缨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晚间吃饭的时候,花姐说“白天我和杜大姐在外面买菜,有人向我们打听什么时候能租牲口。是有什么意外么”
祝缨道“恐怕是有了。”
这一回,她也不大猜得出来是为什么了。她有个好处,不懂就问,派了县衙中的官吏分别上门去询问。
关丞肚里知道,还是往顾翁家里走了一遍,对顾翁道“大人问了。耕牛的事情是你自家提出来的,现在又反悔,你可别把事情做坏了紧着些,把”
“我自家田还没耕完么”顾翁嘟囔一声,“可请好大儿再去买牲口来。”
关丞哭笑不得“您老多大岁数了县令大人平日也待你不薄,意思意思得了,真要与他作对吗那可别拖上我。”
“薄不薄的,那看跟谁比。”顾翁虽是这么讲,仍然是如数准备好了耕牛,决定第二天亲自到县衙去以交耕牛为理由与祝缨好好说道说道。
顾翁将主意都打完,却不知道还是慢了一步。
赵苏早他一步到了县衙。
门上衙役见了他都叫一声“小郎君”,眼神不能说有多么的敬畏,也收敛了一点以前看猴儿的好奇。赵苏点点头,问道“义父今天没出去巡视吧”
童立笑道“没有,正在签押房哩。流放的犯人快到了,正在给他们准备差使,一到就要干活呢。”
赵苏到了签押房外,看到童波正站在外面,童波也对他叉手一礼,赵苏作了个手势示意小声一点,轻步上前,问道“义父在忙着吗”
童波道“不碍的,公文都批完了。”说完向内通报。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仍等童波通报了才说“进来吧。”
赵苏进来一礼,道“义父。”
祝缨看看他,道“来了正要找你,过来看看。”
王云鹤是个守信的人,说了给她整理几篇新文章就真的抽空弄了几篇,也走驿站随着公文给送了过来。祝缨批完公文自己先看了一回,深觉王云鹤做丞相恐怕也如她做县令一般,都被这新职位上的新事情折腾得够呛,果然是更有体悟了。
她抽出第一篇来只让赵苏看第一页“看一下。”
赵苏恭敬地接了,一看之下眼睛就粘在上面了。这文章字迹圆润流畅,内容与祝缨之前在县学讲过的几次是一脉相承说得就更质朴而明晰,他才看入神,一页纸就看完了。
将纸还给祝缨,他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的其他字纸。祝缨忽然问道“记下了多少”
赵苏张张口,回忆了一下,道“大概都记下了。”
“唔,从头背给我听。”
赵苏又张张口,他记不错,离过目不忘仍差了一些。祝缨道“没关系,记多少就背多少。从哪儿背起来的就从哪儿背。”
赵苏稳了稳神儿,慢慢背了几句,渐渐有点磕巴,约摸能复核出七、八成。祝缨道“还可以。看得懂么”
“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文章,只觉得精深奥妙、返朴归真,与义父先前在县学讲的有些相似,不知是哪位大儒的杰作”
“王云鹤。”祝缨说。
赵苏哆嗦了一下“王、王、王相公”
“春假回来,我会在县学里讲这些文章,能学到多少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是”赵苏这一声说得就格外的真诚。
祝缨说“五经背不顺,你是读不懂他的,只知道死读书、背死书,就更加读不明白了。”
赵苏真觉得这个义父拜得值后悔没有献上白雉之时就拜了那时候多好呀还能搏个“单纯质朴”的名头,现在肯定是显得充满算计了。
他马上又说“义父,儿又腾出些牲口来,想来县里还是缺这些的。”
祝缨一挑眉,赵苏本来就是来给顾翁等人上眼药的。那天吃饭的时候,顾翁等人不能冲祝缨说什么,但是对赵苏就没那么亲切,赵苏打小对这些就灵敏,也给顾翁等人记了笔小账。县学放假,他也有功夫观察顾翁等人,看得差不多来就想来告诉义父本地士绅开始使坏了。
祝缨给他看了文章之后,他便想我须得显得大度些,才能得义父好感。
他吞了要告状的话,只说自己愿意设法再为义父分忧。
祝缨道“看出来啦”
赵苏道“是儿糊涂了,儿都能看得出来,义父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关心则乱,唯恐义父已答允了,如今畜力不足要失信于百姓。”
祝缨原本吃不准顾翁等人是个什么样子,赵苏一开口,她就想到了一个之前没想到的事儿。顾翁莫不是因为她认下了赵苏,所以不满
在与赵苏舅家接触之前,规划与山中居民的相处之道时祝缨就考虑到了福禄县士绅的问题。她的计划里也有应对之策,不过因为春耕,计划无法在现在就着手,索性等春耕之后再做。但是没想到这事儿它发得这么快。
她想顾翁这些时日所做所为通常达理,竟在这个时候怄起气来了人老成精,鼻子也忒灵了。
祝缨道“老小孩儿。”
赵苏哼了一声“还不如孩童懂事呢。”见祝缨没有生气的样子,又接着说“儿从小就知道了,獠女之子嘛虽然也乡绅之子,却只能算半个自己人。就算是家父,倒是与他们一样血统纯正了,他们也看着不顺的。西乡本来就偏,与獠人相近,怎么能不打交道呢他们在县城高卧,哪知道我们在西乡是怎么周旋的挑剔我们不懂礼数、不遵号令、不往县城里来。都走了,西乡留给谁呢我们倒愿意与他们换一换,他们又不愿意了。”
祝缨道“什么玩艺儿书都白读了什么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又不是养马养狗,纯什么纯”
赵苏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儿口不择言了。”
“你话是挺多的。”祝缨说,“别光说不干了,趁没功课把你知道的事儿都细细地写出来。整天獠人獠人的,人家没名儿么你不把名号打出来,谁知道你能怪别人随口称呼你么”
赵苏却犹豫了,道“山上的事,儿不能悉知,不敢妄言。”
“知道什么写什么,起码把名儿给列出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总要有个春天的。”
“是。”
祝缨道“你舅家恐怕有事,告诉他,无论以前他们与别人有过什么恩怨,我与他并没有仇。他是个守信的人,万一不幸遇到事儿了,他可以过来。”
“是。儿,告退了。”舅舅遇刺的时候义父在场,但是事后并没有追问深究,必是心中已有了结论了。义父有这么个话,赵苏决定将这点善意传回寨子里,舅舅此时应该是需要这样的后盾的。
虽然不知道这盾有多厚,又愿意罩多久。
直到赵苏从县衙说完小话离开,顾翁才赶到了县衙。
顾翁的准备很足,自己家现在闲下来多少耕牛、耕马,接下来几天又能腾出来多少,他都心中有数。并且暗中准备了些农具比如犁铧之类,谈得好了,他也准备将这些都拿出来。他知道,贫苦人家连这个也是没有齐全的。好的农民是要用铁打造的,那个也不大好弄。
顾翁拜见了祝缨,看祝缨是一点也不着急,顾翁倒是一脸的急切“失算了、失算了,越着急干得越慢。终于将耕牛腾出一些来了就怕耽误了大人的事。”
祝缨道“不碍的,早有早的好处,晚也有晚的办法。坐。”
“大人事务繁忙还要操心此事,老朽实在惭愧。”
“耕种的事是最省心的,”祝缨说,“只有不学好的学生才叫人生气”
顾翁忙问怎么了。
祝缨道“才抓了两个县学的学生,趁着家里忙无人管,竟结伴嫖宿娼家”
顾翁道“那是欠教训了”
祝缨突然问道“我听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真的吗果真如此吗”
顾翁心里咯噔一下,谨慎地答道“那是轻薄子弟的戏言。不过娘子若是独守空房,是会担心宠妾灭妻,还不如自请下堂了的。”
祝缨笑言“败家子。”
两人对望一眼,祝缨仍然如故,顾翁满面羞惭,涕泗滂沱“大人,老朽空活七十载,却在紧要关头纠缠无用之事,愧见大人呀”
言毕掩面而泣。
祝缨道“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好愧的人的心比什么都深,得珍惜肯表露的人。”
“老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起先是有点想不通。如今可谓豁然开朗了。”
祝缨道“顾翁一向通情达理。”
顾翁趁机说“老朽又闲下来些犁具。”
“唔。”
顾翁道“没有牛的人,犁怕是也不好的,犁这东西也费铁。本地什么手艺都吃紧,如今耕牛已晚了,没有好犁可不行。”
他一意要把一些犁具又出借出来,到春耕结束之后还回来就行。农具不像牲口,牲口坏了不好挽回,木头坏了补上、刃坏了使铁匠补补就行。祝缨道“也好,还如耕牛一般。”
又向顾翁询问本地铁的来源,铁不是庄稼,种一种就有了,没有米还能种麦子,有个替代。能替代铁的东西很少,也不是想有就有的。
顾翁道“有从外地买来的用器之类,也有从西北那儿运来的生铁自己打的。”
“本地不产”
顾翁摇头“不产。真有,朝廷也不能放任不管咱们这儿。”
他一句话就说明白了。金银铜铁锡,都是很重要的金属,前三种就是真正的钱,锡也可用于铸造。铁甚至比另外几样更要紧,它可以铸造兵器。如果一地有铁矿,除非朝廷无力,否则必是要被朝廷掌握的。
祝缨叹气“好吧,慢慢儿来。有什么安排,都等春耕过后。”
“是。老朽的牛已经在棚里了,犁也补好了,请大人派人来办交割吧。”
祝缨道“好。”
祝缨没有派人而是自己亲自去看了一回,这事儿她也是头一回干,又是在福禄县,少不得亲力亲为。听他们说牛、马什么样算好的,同类的牲口又会细分为不同的用途等等。本地水牛更多一些,饲养又与黄牛不同。
祝缨只恨流放的犯人在路上走得太慢,否则现在她还能问到更多的东西。
她并不将牛马提走,而是由县衙做中人及保人的角色,给双方牵头。登记要租用的农户过来领用,先验看无误,按个手印,领走。等到用完了,农户将耕牛归还,双方再次验看无误,顾翁再将牛租给下一户。
农户也不怕顾翁会中途突然提价,顾翁也不怕农记赖账县衙的差役不是吃素的,必要的时候祝缨可以暴力为双方催债。
将开头理顺了,祝缨就不再亲自处理每一份租约了,她还有自己的田要看呢公廨田自有人打理,她要看的是试验的那一片小田地。天时不等人,那片地比较贫瘠,没有别的好办法,就是种。不管种什么,先狠狠地犁,然后播种,引水,除草,施肥
她急切地盼望着囚犯早些到来其中有六名犯人是因两村械斗被流放的农夫。械斗常见,械斗死人也不罕见,认真点的地方官抓了人来判通常不至于都给判了死刑,大部分出了人命的械斗是有流刑的。
终于,在春耕快要结束的时候,流放的囚犯们到了
押送的差役也累得要命,犯人比差役还要累他们有扛枷的、有枷上还挂着行李的。一路走到福禄县没死人算是大家命大,也是因为大理寺选人的时候没把老弱病残派了来。这些人的年纪大概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年纪非常合适。二十四人里,有二十个男人,四个女人。
但是祝缨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发现除了差役,竟有二十四个男人、七个女人。多出来的人并没有披枷带镣,虽然颜色憔悴、灰头土脸却都是普通人的打扮。
祝缨对差役道“一路辛苦。”
差役这才笑道“不敢。小人这回可算交差啦公文在此。”
差役将公文递上,祝缨收了,又还他一份接收的公文、盖了印。差役笑道“交割完毕。”又指着人给祝缨介绍“这个是兽医的妻子,必要跟着过来。那一个是石匠的儿子”
多出来的是家属。祝缨心道旧营还没收拾好呢住不了这些跟来的家眷。
她转念一想,也不拿把流放犯打一顿,而是验明了正身之后将人往牢里一关,又将几个家属命人带到县城的庙里去,省得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四处乱蹿租不着房子。
安排完,让小吴招待差役吃饭,又批了五贯钱给差役当回去的路费。
差役笑着接了,一个劲地道谢“大人慷慨。”
“五贯钱可管不了这一路,添补些茶水罢了。”
打发走了这些人,她先提了石匠过来,她想先办识字碑的事儿。无论之后要干多少事,有称手的人都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