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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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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五等人闻声而至。

侯五跑得最快,踏进院子看到祝缨独自一人站在门口连忙抽刀上前护在祝缨面前,眼睛往屋里一看,轻声道“死了么”

小吴、曹昌等人也赶了过来,高闪到得比小江、小丫还要早一些,等小江一瘸一拐赶到的时候,连张仵作都站在了门口。

张仵作回头对小江道“这是你的事了。你头回验尸,仔细些。有看不真切的就说。”

小江心头一沉,慢慢走上前去,众人给她让开一条路。祝缨突然伸手一拦“先不要上前,刚才动了一下,好像没死。”

乡下土屋采光并不好,旧屋子比常家新起的屋子还要矮小,门窗也不如新房开得大,光线昏暗之时大家第一眼并没有能够看清楚。直到刚才,祝缨看到这地上伏的人隐约动了一动。

众人更小心,小江深呼吸,轻轻提脚、轻轻放下,往前又走了两步,侯五道“大人,要不咱们先把人弄出来,再叫江娘子看”

祝缨点点头。

侯五上前,先一脚踢飞了地上的柴刀,那刀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钝响,干草上的女人忽然又动了一动,接着她慢吞吞地收缩四肢。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先是曲起肢体,然后发力,撑着地面缓缓地坐了起来,还揉了揉眼睛。

小吴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案子是分给高闪的,他没能查出什么来就跑回了县衙,此时急着表现,道“哎,你是不是常命的娘子”

女人坐在地上,看起来不像传说中的二十五岁仿佛有个三十五岁一样,凌乱的头发上沾着了几条干草,脸上也有点脏,身上、脸上溅着血点子,脸上的血有抹擦的痕迹。她听到“常命”的时候,整个人颤了一下,没说话。

侯五上前俯身拣起了柴刀拿回来给祝缨看“大人,这上头的豁口像是砍坏的。”

高闪上前,放缓了声音问道“是谁把你掳到这里的你看清歹人的脸了么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女人依旧呆坐在干草上,小江慢慢上前,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对她说“没事儿了。”

女人点点头。

祝缨道“咱们避一避吧,让她们说说话。”

高闪努力拍马屁“大人带个女差真是带对了,正好做安抚之用。”他跟在祝缨身边出了院子,又狠拍几记。诸如“大人高明,竟能找到这里。”“早听说大人办案神乎其技,什么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又拿出官场上很常见的“请教”**“据大人看来,凶手能逃到哪里去了呢”

祝缨听他的意思是觉得凶手另有其人,她问道“据你看,凶手是什么人呢”

高闪很想说“是獠人”,但是县令大人之心路人皆知,大人要招抚獠人以做功绩,他就不好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以免坏了县令大人的好事。他说“兴许是路过的江洋大盗吧发个海捕文书。”

祝缨心道你可真是个天才

高闪见她脸上似有笑意,心道这回我可猜着了

此时,里正等人已拦不住村民了,张翁等人也过来凑热闹。他们又不太敢进来,就怕再看到一个像常命那样的尸体。都在老宅的院门外面站着,抻着头,又好奇又害怕的样子。里正被村民们怂恿着推为代表,进来看看情况。

高闪对着里正又挺直了腰,带点不耐烦地说“人没死,活着呢。受了惊吓,再找两个妇女来好好安抚。拿套干净衣裳给她换上、梳洗一下好问话,人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他自认这又是一记响亮的马屁,因为县令大人是个无事的时候十分随和的人,他看那女人一身的血、衣服也脏乱不堪,抢先把县令大人会说的话给说出来,以示自己也是个极好的官吏。

里正慌忙答应了,叫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媳妇“赶紧的没听着大人怎么说么”

又进了院子里来解释“常命这孩子,脾气急了点儿,打老婆手重了些。他倒是没坏心的,不是有意折磨妻子的。”

高闪道“谁问你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了这小娘子被歹人给打了”

里正家婆媳俩也进来,她们胆战心惊的,虽然说人没死,但是要她们照顾牵涉到命案里的人,她们也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几步走到屋里一看,说“来,起来吧,咱们换衣裳去。”

小江道“且慢”

婆媳俩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女、女、女大人”

小江道“大人,我同她们一起去。梳洗换衣裳的时候顺便看看她身上的伤,免得日后再验第二次。”

祝缨道“好。”

哪知这女人坐在地上,哪里都不肯去,还打了个哈欠“我挺好的。”

小吴低声道“别是吓傻了吧”

祝缨道“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里正呢过来瞧瞧,这人是不是常命的妻子”

里正看了一眼,道“是的。”里面他妻子和儿媳妇也都说“是她。”

侯五道“认清了她这鼻青脸肿的你就能看准了。”

里正道“要不是这鼻青脸肿,也不能就这么快认出来了呀不是歹人打的,就是她男人和她婆婆打的。”

高闪大惊,他一看之下就当这女子是个受害者也是因为这女子的样子干枯瘦小,脸上都是伤,行动也迟缓。一准就是被歹人打伤行动不便,连叫喊都叫喊不出来的弱女子这伤怎么能是丈夫打的呢仇人还差不多。

里面,里正家婆媳俩在哄劝常命的妻子“常命家的,跟我去我家换衣裳吧,一会儿大人还有话要问你呢。你男人死了,他”

常命的妻子说“我杀的。”

高闪听傻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看这女人,再看看里正,最后把目光直勾勾地放到了祝缨身上“大、大、大人这怎么可能”

高闪办案的本领平庸,做人的常识还是有的,哪有丈夫把妻子打成这样、妻子又把丈夫砍成那样的

祝缨道“一同带走吧。”

在当地人看来,事情出现了奇怪的转折,小江却跑到了祝缨面前道“大人,这事儿有蹊跷我请再验尸,再好好问一问这个女子。”

祝缨道“都带回县衙再说。”

常命的母亲还不想把儿子的尸身交出去,她想办个丧事把儿子入土为安了。那一边,乡民里已经传来了常命的妻子承认杀夫,村里一时议论纷纷。也有说“难怪”,也有说“下手太狠了,这女人真毒,难怪常命要打她”,也有说“真的是她么别是衙门找不到真凶随便就扣到她头上的”。

常命的母亲却信了,要“姓李的小贱人,我跟你兑命”

“姓李的”祝缨问。

里正忙说“这媳妇娘家姓李。”

祝缨对高闪等人说“维持秩序。”

这个活儿高闪、小吴等人会干,一顿喝斥,再举起皮靴棍棒等一阵驱赶,场面就安静了下来。

常命的母亲被里正婆媳拦着、压着,祝缨又把常家宅子重新搜检了一遍,不曾发现有从外入侵的痕迹至少卧室没有,院子不好说,来过太多的人了。常命的妻子除了说了一句“我杀的”之外,就再也没说什么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是一种空洞与麻木,又不是常说的那种“呆滞”,如果非要找一个词的话,就是“无所谓”。

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里正弄了辆驴车,招呼人把尸身抬到了车上,拿了张破门幕盖了。那条染血的夹被也被当成证物带走了。连同柴刀等物,都放在了运尸体的车上。车是拉货的平板车,尸首和物证都露天亮着。

常命的老娘还在闹,又说自己要跟着上县衙去。祝缨对里正道“她还有别的儿女吗”

“没了。”

“就是无人赡养了”

里正苦着脸“是啊。”

祝缨道“你们要照顾好她。能起这样的屋子,家里也该有点营生,是不是还有田产我知道的,村里的寡妇日子难过,尤其是死了儿子的我看她这个样子还走得动、闹得动,她要是很快就死了,我就要怀疑有人欺负她了。”

里正不敢跟祝缨争辩,心里苦得要死,道“那不能都是一家人”

转脸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叫你嘴欠,叫你找人报案现在寡妇成你娘了”斜柳村不是最穷最苦的,但也不富裕,就算富裕,里正养一个同族的寡妇,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它说出去也不好听

小江趁此机会又走访了几家村民,证实了常命生前经常打老婆,妻子总是不反抗之类。也知道了斜柳村的人打算跟李氏的娘家再闹一场。

她飞快地回来,就听到祝缨跟里正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曾见过一对寡妇婆媳,倒能互相扶持。”

她站住了脚。祝缨道“回来了咱们也该回去了。这婆子要想上县城,那就一同去。里正,你们一家人,你安排吧,得找个人陪着她。她想告李氏,你也为她办一张状子,你们一家人”

里正被这左一句“一家人”右一句“一家人”挤兑得,整个人都萎了,叹了口气,道“是。小人安排。”

祝缨就先带着尸首、嫌犯回县城。

留下里正将全村人都召集了起来,说“常命再不好也是咱们常家的人,咱们不能坐视不管。上县城吃住都要钱,还得打点衙门里,一家拿出一百钱来,凑了给他嫂子当路费。”

此言一出,就有人很生气地说“一百钱你叫她回来把我也剁了吧一家一百钱,全村就几贯钱了,莫说打官司,打上县城都够了哪用这么多”

里正虎着脸“一家人,怎么能这么计较还有常命的丧事也要办呢各家再备二斗米”

也有心眼儿活络的骂里正“你是想从中揩油水吧”

里正就算打着这样的主意他也不能说出来骂道“我又不是你瞧瞧,瞧瞧,还说是同姓呢人家寡妇失业的,又死了儿子,你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斜柳村一时鸡飞狗跳。

祝缨一行人一路都很沉默。

高闪尤其不解,常命的妻子李氏被放到村里征来的一头驴上。她的双手被捆着,安静地坐着,也不哭、也不闹,更不喊冤。高闪催动了骡子到了她的跟前,说“你是怎么想的嗯”

李氏看了他一眼,没理他,把高闪气得够呛,心道回了县城,过堂时你保不齐还要经我的手,你看我怎么打你

想到“二十大板”他又往李氏身上看了一眼,又别开了眼去死鬼常命就没在这女人身上留一点给他打的地方。高闪泄了气。

祝缨一行人进城,县城百姓也夹道围观,看的时候指指点点,常命的尸身被盖着,他们没有被吓到,李氏坐在驴子上,就特别的刺眼了。人们看着这个瘦小的女人,看着她的伤、她破烂补丁的衣衫、她沾着干草的头发,都小声嘀咕,说她“可怜”。

到了县衙,祝缨道“人先押进女监,让她们给她收拾一下。”

小江再次站了出来“大人,我想跟着看一下,刚才还没看呢。还有,我问过村里了,她们都说,李娘子是个再老实不过的女人,老实得要死。”

祝缨看了她一眼,小江满眼恳求。在斜柳村时就应该给李氏收拾一下的,但是李氏突然说自己杀了常命,梳洗的事儿就没办。祝缨道“去后面,跟我娘说,把前两天做的那套衣服先拿给她穿。”

小江说“我也有的,不用大娘子的,别不吉利。”

说着就跑了出去,先去取了自己一身旧衣,又跑到女监。女监头回正式开张,之前收的是流放的犯人,本不该关在这里的,李氏才是本地有女监以来第一个正式的囚犯。

她们也好奇,看到小江道“哎,江娘子,你跟着去看的,这个,是犯了什么事了”

小江勉强笑笑“一会儿就知道了,给她弄盆水,再弄点儿粥来吧。”说着才想起来自己也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幺妹笑道“怕是你馋了行,我去弄。”

大盆的水端了进来,她们先给李氏解了血衣,小江也收了起来当证物。往李氏身上一看,她们都打了个寒颤,挨打,她们都挨过,也见过男人打老婆的,打成这样的并不多见,你完全猜不到她身上什么地方会有伤。

不但有拳脚的印子,小江还发现了锐器伤过的痕迹,以及烙痕。小江将这些都记下了,端了粥,跟李氏一起吃,李氏也不拒绝,慢慢吃了,看了小江说“真好。”

小江道“真的是你干的不是替人顶罪”

李氏道“是我。”

小江气得喝完一碗粥,把碗筷还给幺妹“你们等我。哎,给她弄个铺。”

她跑了出去,先找张仵作“师傅,柴刀借我看一下。”

张仵作道“你要做甚”

“我想验证一下,万一是这妇人替人顶罪呢看看把刀是不是凶器,能不能那么样的砍人。”

张仵作道“证物岂是能乱动的上头追查下来可不好办,不行。”

小江又去找高闪,高闪正被这件案子弄得很不快,听小江说要验证,他说“也行,不过不能拿走,你可以先看一看。”

小江又去看了一下柴刀,这把刀有点旧了,她摸了一把,道“我去找柄差不多的来”

此时天已经黑了,到了宵禁的时候。小县城里宵禁没有京城那么严格,大家劳累了一天也都不在街上逛了,小江只得回家。第二天一早,她起了个大早,先应卯,再往街市上寻找。

县城小、人口少,各种商品都少,包括柴刀。她又要找旧一点的,打听了半天才发现县城酒楼的柴刀跟这个有点像,她便要跟人家买。酒楼后厨劈柴的伙计道“我使得好好的,干嘛给你走走走,看你是个女娘才不打你”

小江道“我给你钱。”

“我就使这个顺手。”

“我给你打把新的。”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小江和小伙计看过去,说话的人他们都认识,正是花姐。

小伙计认得花姐来历,道“哎哟,大娘,您破费了,我这正在使着,您稍等,我把今天的柴劈完了给您送过去。”

小江咬住了下唇,花姐道“也不太急。不过铁匠铺子里要是有,你现在就去拿。挂我账上。”

“不敢不敢。”

“去吧。杜大姐,你跟他去一趟。”

“哎”

伙计将柴刀留下,跑去铁匠铺讨柴刀去了,小江板着脸看着花姐,也不知道怎么打招呼。

花姐对她点了点头,将柴刀递了过去,说“给。唉,这个案子,她心里也很为难的。你要能找到破绽,她一准儿很欢喜。”

小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柴刀,花姐又对她拜了一拜,小江惊讶地问“你干嘛”

“我也不信,也不想那小娘子受刑伏法。那家里可就剩婆媳俩了”她对小江点点头,又匆匆地离开了。

小江心道怪怪的。

她此时有事要做,也顾不得怄气,拿了柴刀,又去市集上买猪腿,要带骨的猪脚。都买好了,拿到县衙的停尸房里,一刀一刀地剁着脚骨头。咚咚地剁了半天,小黑丫头要来帮忙她也拒绝了“我自己来。”

她这举动引了许多人围观,张仵作验了半天常命的尸,恶心得要死,见又闹,背着手走了过来,骂道“都没人事可干了吗你小江,你干什么呢”

小江举着柴刀对着阳光一看,手一锤,刀插进了泥地里,她肩也松了、腰也弯了,喃喃地道“是柴刀。”

她一直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柴刀并不是凶器,想验证一下,如果柴刀砍骨头的豁口与证物上的不一致,就可以说凶手另有其人,李氏是被吓傻了的。

“都是我害的”这句话可以有许多种理解。“我不杀伯仁”也是一种,钻牛角尖儿的人自认是凶手也不是不可能。辩解的词儿她都想好了,哪知

小江转身进了屋,把门一关,眼泪刷刷往下掉我这算是把她钉死了

不几天,命案也开始审理了。

死者死状虽惨,案子还是比较简单的。凶手自己认罪,又有“平常受虐待,积怨颇深”这样说得过去的理由,犯人背后也没有人保,凶器柴刀就在凶手手边。柴刀上有一处豁口,小江的试验也证明了得是砍圆筒状物才嘣出那样的豁口。

有人说“可怜”“可惜”,但所有人都知道要判李氏死刑。

张翁等人私下感慨“十年挝捶,这女子确是个苦命人,可惜干做了事。”

侯五等人背后议论,侯五说了一句“气性用得不在地方,早先头回挨打的时候就跟他亮刀子,她男人以后就老实了。何苦等到现在。”

小吴道“就算挨打也不能杀人呐。”

唯有曹昌十分心痛,半宿没睡着,第二天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堵在二门上,等祝缨一出来就跪倒在地,将同来的小吴吓了一跳“你要干嘛”

曹昌抬起头,满眼乞求“大人,这娘子真的没活路了吗”

小吴越发惊疑“你疯了还是那女的给你下蛊了你才见着了一面你哎哟,那可是死罪十恶大人,他昨天没睡好,今天早脑子不清楚了。”说着要拽曹昌离开。

祝缨道“你放开他,他的心事我知道。”她对曹昌说“要看苦主怎么说。”曹昌赶紧问“那是什么意思呢大人,我笨,您能说明白一点吗”

祝缨道“怎么难道你还想干预司法干你的活去”

这一天一件大案就是常命的案子,而常命的母亲这一天也在村民的陪同下到了县衙,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李氏的娘家也来人了他们给李氏喊冤常命的母亲要揪打李氏,斜柳村的人要打李氏的家人。

李氏的父亲说“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到了他们家就成了杀人凶手了必是他们诬蔑的”

斜柳村的人则说“上回你闺女跑回娘家,还是你亲自送回来的。说,只要不送回家,怎么着都行。还夸常命是好人,大人大量,别与你闺女计较呢。”

两边拳脚相加。

祝缨一拍惊堂木,两排衙役将长棍在地上不停地抖动,口中呼喝。两边才安静了下来,祝缨道“扰乱公堂,二十大板”一边揪了一个领头的,往衙门外打了二十板子。两家人虽然不忿,也都老实了起来。

祝缨先命呈上物证,又传了张仵作和小江来做说明,小江往后退,不肯亲自说明,张仵作只当这徒弟识趣,便自己说了。又拿砍豁了的柴刀来比对。

常家人听得群情激愤,骂声四起只是不敢再动手。李家人硬说“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杀得了丈夫”常命的母亲道“你们那个好女儿自己招的”

祝缨又一拍惊堂木,命把李氏带上来。

李氏脸上有伤,不过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衣服。衣服是花姐做来准备自己在家时穿的,虽是土布,做得也很细心。她的头发也重梳了,人也洗得干干净净,只有脸上全是冷漠。

她当地一跪,道“大人,人是我杀的。”

常命的母亲就要揪打她,要她赔命。李氏的父亲在一旁大喊“是不是他们吓唬你的挨打的女人多了,大人,她挨了这么些年的打都没有干什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杀人呢”

李氏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对祝缨一叩头,道“随您怎么判,我认。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又打我,打完了他就睡去了。我忍不得了,拿了柴刀来。他面朝里睡着,我想一刀剁下他的头,砍偏了,砍在肩上了,他醒了,我又补了一刀”

常命吃痛醒了,但因为有了酒不灵便,又先挨了一刀,开始流血,行动愈发迟缓。他左肩伤了,便抬起右手要夺刀,李氏一吓,将他右臂也划伤了。常命双臂都受了伤,待要喊叫,被李氏一刀划破了肚子,顿时痛得叫不出来。

李氏看到他的血,看到他在床上痛苦无力的样子,她不再害怕,抬起刀一刀一刀地砍了下去。手、脚、脑袋,她毕竟是女子,力气不够大,柴刀也有些旧而钝了,半天没砍断,常命却已经没了声音了。她试了常命的鼻息,见他没了气,于是抹了把脸,在夹被上擦了手,提着柴刀出了卧房。

她不想在这个屋子里呆着了,她恍惚间出了门,可是太累了,于是打开了隔壁老宅的门,进去睡了。也没人来找她,她已经很久没能这样放松地睡一觉了,不用担心天不亮就得起床,不起床就要有人骂她懒、不干活,就要被打起来,或者踹下床去。

她很满意。

直到祝缨找上门来。

因案子有些轰动,祝缨没有关起门来审,而是允许一些人旁观。

围观的百姓也都叹息,有说“最毒妇人心”的,也有同小吴一样想法的,认为李氏只是挨了十年的打,不应该杀了丈夫,手段还那么残忍。也有人说“这男人自作自受”,也有人说李氏“杀完人应该跑了的”,更有人嘀咕“怎么用刀呢要是换了”

李氏平静地说完了,她的父亲却不肯让女儿就这样被判了罪,他叩头道“大人,前两天小女回家才说,以后日子好过了。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动手呢她现在没了男人,他们全村儿都要欺负她,求您把她发还给我,不然她就只有死了。”

常命的母亲也叩头“大人我只要这贱人给我儿子偿命她本来就该死的村里欺负她村里还吓唬我呢什么儿子已经没了,要我告儿子不孝,说是我容不下我儿子,才叫这贱人杀了我儿子的这样贱人不用死,能给我养老我儿子都死了,我不能再给他头上扣屎盆子我情愿现在自己就饿死了,也不能叫我儿子死了不闭眼睛。”

祝缨看向斜柳村众人,他们忙跪了下来“不敢不敢她是死了儿子失心疯了我们也要这凶手抵命”

李氏道“大人,常命以前打我,他们都劝我,穷煎饿吵,要我多干活、好好过日子,家里有了钱,日子好了就不挨打了。大人,自从您来了,一年功夫我们就好过了好些,可他还是打畜牲就是畜牲,他日子好不好、吃得饱不饱跟他通不通人性、打不打女人没关系。我情愿死。”

祝缨道“认了,你就是死罪了。”

“那我就永远不用再挨打了。真好。”李氏说。

小江眼泪掉了下来。

李氏的父亲道“你大人,她疯了”

李氏道“不死,发还给你,你们再卖我一次”

她起身,对着祝缨敛衽一礼,她是个村妇,礼行得也不美观也不标准,但是很认真“我这两天安静日子,是您给的。”本来要上前阻止她起身的人都止住了脚步,她却突然转身,一个猛冲撞向了墙面

衙门内外一片惊呼之声

李氏的身子软软地瘫到了地上。小江抢了上去,将她抱在怀里,试一试鼻息,对祝缨摇了摇头。

祝缨于是宣判李氏认罪,但是已经自尽了,所以不再加刑。判李氏的父亲归还这聘礼给常命的母亲。常命的母亲可以领回尸身回家安葬了。

判完,并不让李氏的父亲把尸身领回安葬,她太明白了,搞不好尸体就要再被卖一次了。她下令将人一烧,往埋死囚的乱葬岗里埋了了事。

一桩案子破得极快,官面儿上看来也不算丢脸,妻杀夫后认罪自裁,也算是她知些礼义廉耻。关丞心里已经打好了稿子。

小江却闷闷不乐,这是她正式参与的第一个案子,在其中也算发挥了些作用,案子审下来却与她想要的结果大相径庭。

出京时的一股气概、跟随祝缨南下的坚持、习做仵作时的豪情,统统沉寂了下去。

她心中实在难受,将柴刀往停尸房旁存放证物的房子里一扔,坐在屋里发了半晌的呆。想了想,回家取了钱,往后衙去找花姐。

她与花姐颇有点“动如参与商”的味儿,花姐听到她来找自己,惊讶地说“找我”

杜大姐道“是哩。”

“快,快请进来”

花姐不知道小江是来找自己做什么的,仍是张罗茶水,小江道“甭忙了,我来还钱的。这就走。”

“钱”

小江把钱放到桌上“柴刀。”

花姐面带犹疑之色,小江道“拿着吧,你钱白花了。”

“出什么事了”

“人死了,当堂招供,自己碰墙死的。”小江简略说了李氏的事。

花姐道“竟然”

“我们以前,最羡慕良家妇女了。”小江缓缓地开口,“多好呀,不用迎来送往,只伺候一个男人就行。不用忍那么多的怪癖,不用强忍着不开心还得陪笑。能有自己的孩子,老了也有一大家子自己人。死的时候床边有人看着,有人为我们哭。要是有个家、有个男人,就算挨打也情愿。这可是生在良家了,也叫打死了。还手了,还是个死,谁都救不了她。”

她心里难得紧,不敢再说,就怕说下去会在花姐面前哭出声来。花姐却先哭了“不挨打,也不一定能过得好。看命。当年,大郎死了,娘待我当亲生女儿一般,还是要坐产招婿,还是要挣命。我知道不该抱怨,我的运气已然足够好了,可是我们凭什么要遭受这一些呢”

两人说着说着,抱头痛哭。

小江哭完了觉得不好意思,松开了花姐,擦擦眼泪,装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说“祝大人说过,穷人富人、男人女人,仓廪实而知礼节,他想试试,京城人看起来比福禄县开明得多。”

花姐低声道“那她今天一定很伤心,她尽力让福禄县过得好些,全不似那些地方官那样加征苛捐杂税。来的时候,人人都打趣她,这下发财难了。我却知道,她过来不是为了搜刮百姓的。可还是有人虐待妻子,哪像个通人性的样子”

小江心情有一点好,说“他说,哪怕知道还要驮千八百年的碑,他也不会把错的当成对的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脚,也不算白来一遭。总有一天能砸烂那破碑”

花姐破涕为笑“是她。是她能说出来的话。我也想踹一脚。”

小江道“嗯”她哭过一场,又说了些话,心里好受多了,又觉得自己与花姐仿佛说得太多了,起身便要走。

花姐道“洗了脸再走吧。”叫杜大姐打水的时候,却是祝缨提了水交给她。

花姐道“你怎么来了”

祝缨是来找小江的,她活得糙,李氏的案子判完了,她也不找人抱头痛哭,又忙着县里的事了。庞石匠父子俩有了帮手后进度快了许多,县里放置的识字碑已经刻好了,祝缨先去检查了一番,命人将识字碑就立在市集外面,她刚看过了,看起来不错。

识字碑不需要有多么的高大,反而要适合人现在碑前睁眼就能看清,一人高就很好。上面搭个简易的棚子防着日晒雨淋,好能多存放个几百年。祝缨又命人取了纸,将这些碑文都拓了下来,连同自己写的表扬刘松年的文章一同打包,准备蹭李氏案子公文送京的驿路。

第一份识字碑有了,她就找小江要词谱传唱。小吴回来说小江去了后衙,祝缨就亲自过来了。

花姐打心眼儿里为小江高兴,小江对她有些想法她是知道的,她们俩的事儿却比家务事还要难理清。她未尝不想小江能过得好一些,小江过得好了,也就更能走出旧事,她的心里白能不挂怀。

小江道“早谱好了,可以传唱了吗”

“对啊。现在就去办吧。”祝缨说。

小江看了一眼花姐,道“要不是刚才我该误会大人心硬、该怀疑这千年百的碑要怎么驮下去了。我这就去。”

她又活蹦乱跳地去找幺妹等人,教她们唱歌去了。

祝缨道“你们俩”她的手指在脸上空划了两道竖线。

花姐道“哎哟,钱”

“什么钱”

花姐将刚才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她也是要强的人呢。”

祝缨道“嗯,挺好。”

“那个案子,你心里别太计较了。”

“我向来不计较这个,”祝缨说,“走了。”

小江去教人唱歌去了,庞石匠还带着全县的石匠刻识字碑,祝缨便叫来县城中的工匠,与他们重新规划一下流人旧营,总住在大牢里也不是个事儿。

趁着采石场有服役的人,让他们多采些石头,都堆在旧营那里。再征发另一轮的徭役来修流人营。

将这些都办妥,天气也热了起来,祝缨将高闪叫了过来。

高闪一听她传唤,头皮不由一紧,瑟缩着到了签押房,问道“大人,您唤我来有什么吩咐是案、案子么”

祝缨道“给你另一个差使”

高闪登时来了精神“必不辱命”

祝缨道“你没事儿就给我四处蹓跶去,看到谁打老婆,拿到衙前剥了衣服打他二十大板。”

“是”

“行了,去吧。”

“是。”

从此,县衙前三不五时就有人嚎叫。

小江和花姐知道之后都笑出了声,小江只觉得快意,花姐笑完又有点担心。这天,吃过晚饭花姐寻祝缨“你叫司法佐打人了”

“我让他们吃饱了,不是让他们更有力气打老婆的。谁打老婆,我就打他,他老婆打不过他,我打得过。”

花姐道“你别赌气。这事儿干得痛快,干完了要怎么跟百姓讲”

“我为什么要解释干完了,自然会有人给我找个光明正大的由头”祝缨无所谓地说,“我眼里见不得打老婆的男人。我这可是在救他们的命呢。”

花姐彻底放心了,一直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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