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阿苏洞主,祝缨的行程并没有受到影响,她依旧去田里看了一回。单八等人都在,请来的本县老农赵老翁却不见了人影。
单八等人正坐在地头闲聊,看到她都站起来:“大人。”
“赵老翁呢?”
单六道:“他老人家可忙,得进县逛逛喝茶哩。”说话就被单八在背后捅了一指。
祝缨失笑,与他们聊了一会儿。这片地里的庄稼长得有好有差,单八道:“有些还不合适。”
这个话题他们讨论过几次了,本地多少年的经验,水稻是最合适的主粮,一切其他作物都不能同水稻的种植冲突。一共就这么多的耕地,同一段时间就只能种一种作物。最好的土地和灌溉只能留给水稻,其他的作物要么拣水稻剩下的时间,要么拣水稻不用的地。
祝缨希望能够一年种两次庄稼,这样就能收获两次。这也不是她的独创,之前也听说过有的地方种成过,但是道听途说以及别人的经验是不能完全照搬的。所谓“橘生淮南”,是先人早就知道的事实,北方的作物到了南方也会有类似的问题。
就这么一块地,想种两茬就得卡准了时间,而南北气候的差异让这个时间无法照搬,只能凭“南方热些早播种”之类推算之后试种。
祝缨道:“所以才要试种。”
单八道:“小人们一定好好干!”
正说话间,赵老翁也小跑着来了,他这些日子住在县衙吃得好住得好人胖了一圈,白天到田里转一圈看看没事儿就往县城逛逛、看看新鲜,听说祝缨到田里了,赶紧一路小跑赶了过来,跑得满头的汗。见到祝缨,赶紧表白自己:“大人来了?小人去看了一回果树。”
祝缨自己试种的桔树就与这片田相连,桔树苗还没蹿得有多高壮,不足以挡住一个大活人。祝缨也不戳破,只问:“如何?”
他的年纪很大了,经验十足,张口就来:“还行还行,头一年是结不了果的,总要种个三五年才能稳哩。只要结果的时候遇不上霜冻就成!咱们这儿好地方,寻常也没个霜冻。”
祝缨道:“你们忙吧。”
她回到县衙,将今年见到的明显不太适合本地种的品种标记出来,明年就从合适的种的里面再择优而选。还是那句话,就这么多的地,也就只有这么多的人种地开荒,只能选最优的一两样来种。
记录完了,又写了一封准备发往京城的信。阿苏洞主要开“榷场”的事儿还是得向朝廷报备一下的,自己的私信不蹭个公文难道要自己单派人送?与阿苏洞主议事且得耗些日子,她做事喜欢做预案,想拿出个差不多的方案供朝廷审核,她可以在这些日子里捎带手一天写一封信,最后攒个大包一道送走。
现在要写的是给左丞的信,问候一下他的现状。左丞上次来信抱怨,说苏匡又跟自己掰腕子了,裴少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把苏匡也提拨了起来跟自己打擂台。祝缨同时还收到了胡琏的信——他们也是攒一大包蹭驿路,信上说了左丞没有说的另一件事,胡琏也在抱怨,说左丞办事不如祝缨办事周到利落,譬如该发的东西,在祝缨手里就发了,到他这里就要拖延,下面都议论左丞是不是扣了放贷吃利息去了。
祝缨私下猜测,左丞当不至于做得如此明显,或许只是接手之后手生,又或者千头万绪一时不曾顾及。所以写信问左丞哪里不明。
写信的时候就听到外面童波的脚步声,他在站门外,直到祝缨写完了信才进来请示:“大人,城东酒楼拟好了菜单请您过目。”
祝缨晚上要宴请阿苏洞主,照例,县衙有宴都是从酒楼里订菜的,因为她自己没啥好厨子。祝缨道:“不是已经定好了么?”
“您叫他们再问一问赵小郎君,这是他们问完了回来改好了的。”
祝缨看了一回菜单,见上面加了一道鱼,便说:“让他们挑大鱼,刺少些。”
“是。”
定完了菜单,祝缨又定了陪客的名单,不没有县中乡绅作陪——他们语言也不通,主要还是县衙内的官吏们,关丞之类,另添一个赵苏权充翻译。
午饭她就回家随便吃一吃,顺便告诉家里:“晚上我不回来了,在前头请阿苏洞主。”
张仙姑吃惊地道:“又是獠人?我瞅着你跟獠人混一块儿的日子比跟咱们自己人在一块的时辰都长啊。”
祝缨道:“要改口,现在来的是阿苏家的,他们是奇霞族的。”
张仙姑快听懵了:“啥?”
祝缨道:“唔,娘就把他们当成邻居,是不是得处好一点儿?”
张仙姑道:“那倒是了。不过我听阿旺娘说,獠人可凶狠了,她小时候可闹过一阵儿獠人。”
阿旺娘是县城街上一个开小茶铺的妇人,张仙姑自打能听得懂方言之后也往她那里坐坐聊个天儿。祝缨道:“知道。这不是为了以后不再闹么?”
张仙姑道:“那行,哎,你可小心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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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晚间,祝缨让县衙早一个时辰落衙,酒楼大厨带着一个徒弟、两个杂役担着担子,将准备好的酒菜搬取了过来。冷碟之类是做好的,吃火时间长的就借着前衙的厨房热着,要现爆出锅的就准备好食材,客人一到就现做。
关丞等人都是在衙内的,外面是赵苏从县学里出来去驿馆接了他舅舅,陪同到县衙。
他们到县衙的时候,天将将暗下来,县衙里正在点灯,一切都井然有序。阿苏洞主对赵苏道:“你们这个县令是个能干的人呀。”
赵苏道:“不能干的那个在府城躲了六年呢。”
门上是关丞迎接,关丞这些日子因顶头上司重视奇霞族,与阿苏家人会面的时候时常要带上他或者莫主簿之类的人物,也不得不学了两句奇霞的话。才开始,学得很糟糕,只会简单的问候:“洞主,你好。”
阿苏洞主乐了:“你也好。”
这句关丞就听不懂了,因为奇霞族的词句是另一种规律,还是赵苏给翻译了。关丞就不再卖弄自己这点可怜的词汇了,忙说:“大人已等候多时了,请。”
阿苏洞主能听得懂“大人”和“请”,整个句子也弄不明白。赵苏只好又做一回翻译。
进了门,绕过升堂断案的大堂,走到一处厅堂里,这里已点了许多明亮的蜡烛,蜡烛的火苗后面放着铜镜,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祝缨和关丞等人已在堂前等着他了。
两下又是一阵寒暄,祝缨将阿苏洞主请到了里面就坐。
阿苏洞主看这处房子一共三间,酒席摆在正中那一间,一人一席,两边两间稍暗,有一些男女在里面吹拉弹唱。
宾主坐下,祝缨与阿苏洞主坐在上面,下面是一些陪客,赵苏坐在阿苏洞主的下手,随时准备翻译。阿苏洞主与这些人年纪也不太合,经历也不太合。但是经过赵苏的翻译,还是能够说到一起去。
祝缨说:“一直要多谢洞主的牛马。”
阿苏洞主就说:“县令很守信用,也给了钱,咱们的交易很好。”
关丞对祝缨称赞阿苏洞主:“与别家不同,下官在本县这么多年,不曾见洞主骚扰边境。”
赵苏将关丞的话翻译给了阿苏洞主,阿苏洞主笑道:“也是干过的,不过后来找准了仇人,知道与你们不相干,就放开了。”
然后指着赵苏对祝缨说:“我妹妹嫁过来连孩子都生了,他们总是不信。”
祝缨道:“赵苏很好。”
两下都说一点互相夸奖的客套话,不深,也都没有不快。祝缨道:“他们都不让我喝酒,可惜了我从京里带来的好酒。今天正好开了给大家尝尝,放心,我不喝。”
一时推杯换盏,细乐声起,也是其乐融融。阿苏洞主见祝缨不喝,自己就与关丞等人喝,喝到最后唱起了歌。关丞酒喝得多了,也跟他一起唱起了家乡的小调。祝缨听着,抽了支笛子给他们伴奏,大家仿佛是朋友一般。
喝到最后,阿苏洞主借着酒意说:“要是能够时常这样和朋友聚会就好啦。”
关丞大着舌头说:“乐一日是一日。”
他俩语言不通,各说各的竟也说得下去,只是聊不出一个结果罢了。
到外面响起梆子声,关丞说话也说不清的时候,陪同来的“树兄”看着阿苏洞主有些担心,对赵苏使着眼色。祝缨先看出来了,指着关丞道:“他喝醉了,扶下去灌碗醒酒汤再送回家,不然家里要倒葡萄架的。”
莫主簿也有了酒意,脚步不稳地道:“我送他。”
“树兄”趁机对祝缨道:“洞主也醉了,我也扶他回去。”
祝缨道:“慢走。赵苏,送送你舅舅。”
她起身,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地走出县衙,再看着酒楼的人将家什都收拾好带走,才回了后面家里。
在自己家,张仙姑就不担心祝缨喝酒的事儿了,问:“新邻居,怎么样啦?”
“装醉呢。”
“啧!一肚子鬼心眼儿!”张仙姑评价说,“天晚了,你也早些睡吧,把那纱窗子放下来,有虫子了。”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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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洞主被手下和外甥架回了驿馆床上,“树兄”道:“喝多了明天要头疼。”
赵苏道:“刚才该喝些醒酒汤再回来的。”
“怕不顶事……”
阿苏洞主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们啰嗦什么呢?”起身下床,自己擦了把脸,说,“这小县令不好对付。”
“舅舅?”
“嘿嘿!我是来办事的,怎么能醉了?孩子,来,有件事要托付给你。”阿苏洞主说。
这样的舅舅让赵苏没了脾气,老实上前又被舅舅薅住了脑袋一通乱揉:“小老头似的。唉,不怪你,你是受了欺负的孩子,不怪你。有什么办法呢?两家要和好,就要结亲。结亲就要生娃娃。咱们跟山下处好了,才能叫你少受些气。”
赵苏这回可一点也不反感这个“咱们”了,他低低地叫了一声:“舅舅。”从小到大舅舅可比亲娘待他还要宽容。
阿苏洞主道:“我还是要问一句,你看你这位‘义父’究竟是不是真心想与咱们好呢?”
赵苏一凛,他也陪了一点酒,现在酒意也散了大半,道:“义父为人很好。”
阿苏洞主道:“那就好,那就好,对你好,对咱们都好。”
“是。”
“要一直好下去啊!”阿苏洞主顺。
“树兄”从旁道:“看起来还是不错的。他要是不行,咱们就依旧回寨子里,熬一熬,不过苦一些。”
阿苏洞主苦笑一声:“得熬得过去才行呀。孩子,你回去休息吧。”
他这外甥性格有点小别扭,不过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看不错人,阿苏洞主自己也经过几次交易观察,觉得这个小县令可以放心,他这才放心地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稍晚些,吃过了早饭也不急着去县衙催促祝缨,而是又在县城里闲逛。赵苏这几天都不得去上学,也过来陪着舅舅,兼充作翻译。阿苏洞主道:“不用你陪,我找个会说话的商人。”
赵苏道:“他们不如我。”万一商人有私心又或者有别的什么意外,那可就不好了。
他们又去了市集,阿苏洞主指着识字碑问:“昨天就看到了,这是什么?”
赵苏说:“识字碑。义父大人请京城的刘先生写的,又编成了歌,只要会说话、会唱歌的人,唱着歌对照着碑就能认得字了。”
阿苏洞主在碑前站立良久,道:“为什么能人都生在山下呢?”他叹息了很久也没有心情去看别的地方了,就要回驿馆。赵苏以为他累了,说:“回去休息?昨天晚上的菜好吃吗?我再去给舅舅弄来。”
阿苏洞主含笑道:“好,咱们一边吃好吃的,一边等你义父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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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苏他义父正在县衙里写信,又写一封给郑熹的信,除了问候,还要问郑熹有没有什么需要采买的南货之类,她正好在南方,可以进货。
写完了信,就将关丞、县尉、莫主簿等人召了来,宣布了一件事:“我打算去阿苏家的寨子里走一趟。”
关丞等人都惊呆了,莫主簿更是猛地站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件事:“大人,不可!!!”
祝缨道:“你们道阿苏洞主来是为了什么?他想开榷场。”
关丞道:“交易过几次,信誉倒也说得过去,请示朝廷就是,大人何必以身犯险?”
祝缨道:“你这话就有意思了。”
“下官是有意思,有快要急死了的意思。”
祝缨道:“什么叫‘以身犯险’?既觉得险,怎么敢就请示朝廷要开榷场了?”
“那就不开。”莫主簿答得干脆。
关丞白了他一眼,心道:你个傻子,不会看人眼色,大人是要用獠人来拿政绩的,他能不开吗?咱们这位大人,心大着呢!
关丞也不嘲笑祝缨是痴心妄想,在他心里,祝缨是有本事的人,兴许能干成。他只担心自己的主官这一次是真的挺冒险的。从来,哦,不,二十几年了,只有一些商人或许进过山里再回来,山上山下因为上一次的变乱已然互相不信很久了。
什么阿苏洞主嫁妹子就是相信山下这种话,关丞是直觉地不相信。就凭前阵子才换的奴婢,是吧?那就是互相坑的。
主官涉险,他们能落得到好吗?关丞十分担忧。
祝缨道:“放心,我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人家都下来了,咱们不能不接这个盘。”
关丞道:“要么……请府里派兵丁保护?”
祝缨道:“胡说。”
朝廷除了京城禁军之外,又有各地边军。福禄县这个地方也勉强算个“边境”,但是“獠人”又与胡人不太一样,说“边”又不太“边”,所以福禄县以前的驻军很少,主要是为了看守流人营的犯人之类。随着流放犯人被府城接收,这些兵丁也跟着转移过去了。
应变的士兵也有,却是驻南府的,主要在福禄县与隔壁县交界之处,一处兵营看两县,二十年来倒也相安无事。要调兵丁就得申请,这一申请动静就大发了。
关丞就死活不肯答应,祝缨道:“现在开了榷场,固然算我的功劳,如果他们那里有什么变乱发生,我在,尚能支应。如果我走了,岂不是把个烂摊子留下了,我得去看一看。我意已决,不必再提。我会向阿苏洞主提出的,只要谈妥我就进山。我动身之后,县里的事情还如之前。”
之前就是,祝缨出行有时候自己、有时候带一部分官吏,但是会剩下一部分官吏在衙门里理事。祝缨这次打算自己去,因为别人也是语言不通的,自己带几个随从意思意思就行,人带多了一旦有事自己还得捞他们,不划算的。
关丞眼也直了,坐立难安。他想去找顾翁等商议,转念一想:我找顾翁干嘛?这些财主看起来老奸巨滑的,自去年至今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找他们有什么用?况且他们是民、大人是官,能听他们的?我真是傻了!
他勉强应了下来,莫主簿急得直使眼色。关丞道:“大人既然心意已决,我等也不敢再阻拦,只请大人以百姓为重,一旦情势不妙,毋再逗留、火速下山。再命县尉率些健卒在山下等候!”
祝缨道:“好。”
莫主簿想掐死关丞,冲关丞直瞪眼,关丞一把把他拽走了。
莫主簿一路跌跌撞撞,直到两人进到关丞的屋子把门窗关上,莫主簿才骂出声来:“你疯了?”关丞道:“闭嘴!对,你就现在这个脸,带上它,跟我去后衙!”
莫主簿那张“现在这个脸”挂不住了,眉花眼笑了起来:“对!告诉他爹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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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莫二人不知道,祝家闺女是不听父母的话的。
他们也料对了一点,祝大和张仙姑听说闺女要去“獠人”的寨子的时候,两张脸一齐绿了:“什么?”
关、莫二人道:“老翁、大娘子,你们没有听错,咱们大人想上山上去看看呢!你们想,大人已将咱们县治理得足够好啦!何必呢?!”
张仙姑喃喃地道:“她可不能随便进邻居家里呀!”
“对对对!”二人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看他们两个是记住了,又嘱咐,“千万别说是我们说的。”
张仙姑道:“放心。”
两人这才告辞而去。
他俩一走,祝大和张仙姑就在屋子里打转,两人转的圈还不一样,呯一声,两人撞一块儿了,顾不上对骂,又各自转圈。嘴里还喃喃自语:“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他们也不图闺女封侯拜相的,这么拼命做什么?都已经是县令了!地方苦一点吧,可是说话算数!自家在这里生活也不错了。离京城又远,又安全。
“这是图的什么呀?”张仙姑气得直跳。
花姐一直在旁边站着,她也担心祝缨,看老两人口这样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说:“干爹干娘,您二位且慢着急,听我说。”
花姐一向稳重可靠,张仙姑勉强道:“你说。”
花姐道:“小祝什么时候办事没个成算了?您二位想想,她要干的事看起来难,可她是小祝啊!她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也有那个本事。再说了,咱们还没问她呢,就听两个外人的话就先急成这样了,再是他们听岔了,或者想岔了呢?我知道您二位担心的是什么,无非是那件事,小祝既然敢提议,就会有办法的。与其在这里干着急,不如问一问她,你们说呢?”
祝大道:“对!叫过来问问。别叫她跑了。”
张仙姑道:“没收拾行李,往哪儿跑去?”
花姐就让杜大姐去前面把祝缨给请回来。
老两口虽然也有不靠谱的时候,但是祝缨办正事的时候他们都很安静,白天正是她处理公务的时候,这个时候叫她必是有事的,祝缨一边往后走,一边问杜大姐:“有什么事吗?”
杜大姐摇头道:“旁的不知道。就是关丞和莫主簿到咱家来,不叫我在一旁听着,只有二老和娘子在一旁。后来二人走了,二老就急上了,娘子就叫我来请大人回家去。”
哦……
祝缨失笑,杜大姐好奇地看看她,她还在笑,好像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一样。
那就是没什么大事儿,杜大姐安心了。自从她到了这个家,这个家就没什么事儿能难得祝大人。
事实也是如此。
祝缨一到后面就被张仙姑扯进了屋里,临关门前还不忘跟杜大姐说:“杜大姐,你去外面看着,别叫人过来。”实则把杜大姐也给关在门外。
一进屋里,张仙姑就不客气了,左手扯着祝缨袖子,右手食指戳着祝缨脑门儿:“你行啊!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祝缨偏着头往一边躲,一边说:“我当然知道啦!娘知道怎么写不?”
张仙姑更生气了,直接要开始打了,她已经有十多年没干过打女儿的事了。祝缨才不肯老实挨打呢,嗖一下又从她手里蹿了出去,说:“行了行了,别气了,都过来,听我说!爹也过来,大姐也过来。”
见她好像真有事要讲,三人都狐疑地凑近,张仙姑口里还说:“我看你怎么编!”
祝缨却是低声地说起了正事:“我知道你们担心的什么。我身边也没个跟我一道乔装成小厮贴身伺候的丫鬟,走到哪里近身跟着的都是男仆,娘和大姐都想跟着我遮掩,这些个我都知道。你们想过没有,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是既做贼,又防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一天露馅儿了怎么办?娘,当初你把我当儿子养的时候,想过怎么办吗?”
张仙姑张了张口:“我哪顾得上以后啊?先把眼前事儿应付过去呗!”
“不留后路啊?”祝缨吃惊地看着张仙姑。
“你别扯远了!”祝大也虎起了脸,“那事是我不追究。你这事儿有人追究怎么办?你还敢瞎蹿啊?我跟你说,咱好不容易到了这儿来,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安稳得很!你咋自己找死呢?”
张仙姑道:“那獠人的地方是好去的么?你去几天能回来?到时候要是到了日子回不来呢?或者你身上日子不准呢?不行!你要过去,除非我死了。”
祝缨道:“听我说,怕的不过那一件事。对吧?行,我跟你们交底,我如今干的也是为的那一件事。别打岔,我得留后路,与其天天害怕被拆穿,不如准备好了拆穿之后怎么办,不就不用害怕了?”
花姐眼睛一亮!“小祝……”
“对。你们为这事儿担心得太久了,我也想过了。到时候恐怕什么王大人、郑大人、陈大人都保不得我。哪怕做到丞相,地基是假的,一旦揭破,高楼大厦顿时崩塌!命或许是有的,也得一番波折,官也做不得,家业也没了,也不得见人了,白忙一场,这可不行!”
祝大和张仙姑都听住了,张仙姑问:“这跟你要去獠人寨里给自己找事儿有什么关系?”
“您没听明白。朝里无人会保我、保我的日后、保咱们全家,那我就自己来。京里没有,就往京外找,不然我干嘛跑这么远?
‘獠人’就是我打算给咱们留的一条后路了,我要把自己与他们死死地绑在一起,让他们离不开我。到时候朝廷为了安稳也还得用我不能与我计较许多,纵计较,最后还得容我。”
张仙姑眉头皱得死紧,祝缨道:“呐,就像一个人,自己家里不容他了,要是邻居家少不了他,还不是去当仆人杂工还是能当个差不多的自家人。那自己的家里也会掂量掂量,是不是?”
祝大吃惊地道:“反叛啊?”
祝缨道:“谁说的?他们反叛的本事可不大,我算过了,反叛不太可行,我是用旁的法子,叫朝廷想要这片地方就离不开我。我亲眼见了寨子里的情形才好走下一步。总在山下不得亲见,那可不行。”
祝大道:“他们就这么好说话?肯为你出头?”
祝缨道:“哪能啊?我也帮他们。现在是他们有事儿求着我。”
张仙姑道:“你这主意可真大!也不跟咱们说一声就自己要干了。”
祝缨心道,咱还在家跳大神的时候,我想开茶铺也没跟你说就开始攒钱了啊!有什么好奇怪的。
花姐道:“那你可要辛苦了。”
祝缨笑道:“你们真是的,为什么总替我说辛苦?我喜欢这样。”
张仙姑被这“邻居”说差不多说服了,依然忧心女儿的安全问题。祝缨道:“你闺女是鬼门关转过一圈的人,还不想再去一趟,您放心,只要见着情形不对我就跑!我逃跑的本事还是有的吧?”
张仙姑叹了口气:“都是我造孽。”
祝大屁也不敢放一个,蹲在地上扯了扯张仙姑的裙子。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
三人都默默点头,祝缨再次叮嘱:“那说好了,不要再叫‘獠人’了,赵苏的舅舅是阿苏家的。嗯?”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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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父母和花姐祝缨也有预案,关丞和莫主簿如果不提前告状,她今天晚些时候也会对家里人说的。
将事情交代了之后,祝缨没有马上放心回前衙办公,而拉开了门去厨房翻了点炸鱼干装到盘子里,自己捏一根嚼了,端去了花姐那里喂猫。她一根、猫一根,她一根、看猫还没吃完上一根她自己再吃一根。
花姐回来的时候,猫正哀怨地看着她。
祝缨毫不愧疚地把盘子放到桌子上,往凳子上一坐,说:“回来了?”
“嗯,他们没再生气了,又都在怪自己。干爹虽然不说话,可也担心你的。”
祝缨道:“别叫他们哄了,你得看紧了他们,万一我一出门他们不放心要跟着走,你千万拦住了。我自己能跑得了,带上他们跑不动。”
花姐严肃地道:“这么危险?那你……能不能先干不那么危险的事儿?”
祝缨摇摇头:“最坏打算罢了。现在已经是拖了很久之后不那么危险了,都做了几次交易试探过了。你想,杀父之仇虽然不是我干的,但是官府干的,又派兵剿了几年。就算是我也动了念吧,他们这么配合不是很奇怪么?里面一定有故事的!几次了,他们没有恶意,我觉得他们我还急迫。而且……”
“嗯?”
“洞主有四个儿子,却派了女儿下山来,这次又自己亲至。要么我不重要随便派个女儿就打发了,要么他女儿不重要折在我这里也无所谓。可他又亲自来了。可见都不是。弄明白内情对我很重要,所以我一定要去。”
花姐握住了祝缨的手。
祝缨笑笑,拍拍她的手背:“我要抽出自己的一缕魂埋在这儿,有一天死在了京城、死在了家乡,也能在这里复活。”
“别说活呀死呀的!一准能成!”
祝缨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我说‘死’正是为了谋‘活’。”
“你一定行的!”
祝缨道:“就算这次不行也没关系,人有三魂七魄,换个地方再重新埋一个。
别急,我还是有点把握的。他们也可怜,你瞧换回来的那些奴隶,比咱们这里的奴婢活得还惨。为什么呢?人不值钱了,没那么多的钱养这些人,就从下开始克扣俭省。我看他们父女要盐、铁、米、农具,铁匠铺里也不是只看兵器还看农具,就知道他们也不是安心继续这样过活,至少想要更好一点。”
花姐道:“这么一说,他们是有抱负的了。赎回来的奴隶那么的凄惨……书上说,蛮夷有抱负后果总不太好,我也有点担心他们壮大了反叛朝廷,那你不是更要被问罪了吗?”
“担心什么?”祝缨咯咯笑了,“你看我,只要以真面目示人,朝廷都容不下我的。害怕问罪吗?不过兵连祸结太造孽,我不想闹成那样,我会尽力避免的。你瞧,奴隶不是也赎回来了么?”
花姐道:“你都想到了,那就是会有办法了。既然生地在此,以后要好好地在这里过活,那就好好干。我的药方好了,好像有些效用。我怕药效有误差,先下少量的,煮些凉茶出来尝尝。若是行时,就把方子亮出去!也好叫这‘烟瘴之地’少些苦楚,多留住些人。这样能帮到你吗?”
“害!你们都说我好心,我才有私心呢,你才全是真好心。”
“那是有你护着我,我才能做好人,”花姐不好意思起来,“忙去的去吧,干爹干娘我带着杜大姐和小祁准给你看住了。”
祝缨起身道:“我把小吴也给你留下,他机灵。侯五我得带走,曹昌……我带走吧,他留下来别听了爹娘的吩咐带他们出城。”
两人议定,祝缨便去拜访阿苏洞主。
——————————
这天是阴天,雨要下不下的。
阿苏洞主听说祝缨来了,心头一喜,飞快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又放慢了脚步。
祝缨踏进驿馆,正看到阿苏洞主站在台阶上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阿苏洞主好像很意外,说:“县令来得好早,是想好了吗?”
祝缨笑道:“对。”
“县令是个痛快人!请进来说!”
“好。”
两人对话很快,一旁赵苏险些没找到机会叫一声义父。
祝缨进了屋子与他对坐,对上阿苏洞主的眼睛,祝缨不闪不避开门见山:“洞主,我想亲自去你的寨子里看一看。”
阿苏洞主的笑容凝固了:“什、什么?”他一惊之下去看赵苏,只见这外甥也是一脸的吃惊,吃惊之后脸也硬了——赵苏也不知道此事。
祝缨道:“不用看他,你与我议事我也不事先告诉他。他夹在中间本就难做,告诉了他,或者多问了,他是说好还是不说好?咱们只说咱们的事儿。”
阿苏洞主道:“为什么?”
“洞主和小妹都来过了,这位树兄也来过了,我的县衙你也可进,这县城各处也随你看,无论集市又或者什么作坊,无论是田地还是各种铺子,我都不曾吩咐人阻拦也不曾防备于你们。是也不是?”
阿苏洞主面色如水。
祝缨道:“我知道信任难得,两个生人都很难互相信任,何况洞主与朝廷还有些恩怨。所以我先把门敞开了,我的诚意都在这里了。你是不是也该让我看一看你的诚意?不能我一点数也没有就要向朝廷去请示。”
她指着赵苏说:“就我带着我几个随从过去,不用你妹妹或者赵苏留在县里做人质,咱们一同动身也可。我是他义父,你是他舅舅,亲戚串个门,可以吗?”
阿苏洞主道:“县令一定要到我寨子里?不来就不答应咱们的事了?”
祝缨道:“我知道你家经历,你对官府有戒心是对的。我在尽力地改变。你山上有多少牛马茶叶?能交易多少?等我说完。福禄县虽算穷,比你山寨物产算丰富的,一具犁能换你三个奴隶,你有多少奴隶能换?就算开了榷场,这样的交易能持久吗?
我怕你的产出与我这里一比太少,几场交易下来把你的家底掏空了,那是要出事的!让我去看一看,我会筹划得更周详。同意不同意,在你。”
阿苏洞主叹了口气:“好吧。你是能人,也是个好心人,你要是有坏心我已经死了。你这么能干,不要再对别人这么讲真话啦,他们有人听你这么说,会想杀了你的。”
赵苏低低地叫了一声:“舅舅。”
阿苏洞主道:“孩子义父,你是个好人。世上却有许多的坏人,一个能人,他们得不到就要杀掉,也不能被别人用了或者成了自己的敌人。一件宝贝,他们得不到,就要毁掉,也不能让别人得到了炫耀。”
祝缨笑道:“我也是有牙的。”
陈苏洞主这才笑了出来,说:“我家的猪养得很肥,酒也很甜,可惜你不喝酒。”
“你请客,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