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晚间,起了一点雾,雾气不算厚重,悬浮在草底花间。一路走过,裙带袍角牵扯起风,那雾气便随风流转,在灯笼的映照下,春水般汤汤向前奔涌。
女孩子用的琉璃灯,只有两个拳头大小,挑在雕花的杆子上,尤其显得精美。灯笼下沿的圈口,有光洒在她的裙裾,紫磨金上火焰纹,一簇簇地蔓延,看久了让人头晕。
走了好一程她都没有说话,穿过月洞门的时候脚下越走越缓,终于仰头看了他一眼,“李判,你看易园晚上的景致,是不是也很好”
他听了四下环顾,经过了一冬的萧条终于等来春暖花开,这园子又焕发出了生机。远处的亭台灯火阑珊,木柞游廊上十步便有一个小小的灯阁子,要说景致,这园子可说是十分精美了。
可是说罢月色说园中景致,今晚她好像有些异样。他垂眼看她,她两眼空空望着前方,似乎不大高兴,他迟疑问“小娘子送我回去,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明妆说没有,“就是忽然觉得感慨,时间过起来真快。等出了阁,我就不能住在易园了,必须搬到夫家去,是么”
按理来说是这样,毕竟凤子龙孙,没有跟着妻子住在娘家的道理。
他说“小娘子可以留着易园,若是想家了,隔三差五回来住上一晚。这园子里奉养着两位小娘,她们自会替你守好门庭的。”
她慢慢点头,然后笑了笑,“今晚喝了点酒,不知怎么多愁善感起来。”
走下长廊踏上小径,他沉吟了好久方问她“你惧怕定亲么”
明妆顿住步子回头看他,猛然醍醐灌顶般顿悟了,“这么说来,好像是的。”
是害怕定亲,还是害怕与仪王定亲呢,她不是说过喜欢仪王吗。也许是心里还有顾虑,毕竟嫁给那样的王侯,风光背后暗藏无数的不确定其实她做什么要喜欢仪王喜欢他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吗或者仪王那样能言善道的人确实善于蛊惑,年轻姑娘经不住诱哄,就芳心暗许了。
他叹了口气,晚间有雾,遇上热气便化作云,在眼前弥漫消散。
“今日仪王到衙门来找我,说了好些话,字里行间全是对你的恋慕与不舍。”他缓步踱着,淡声道,“上京王侯将相遍地,要找见一个真心人很不容易,既然他喜欢你,那么这门亲事暂且定下,也未为不可。”
他说暂时定下,倒让明妆疑惑起来,难道定过了亲,将来还会有变故吗不过能让他觉得放心,也是一桩好事,她知道爹爹临终时候的嘱托,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负担,待自己许了人家,也许他就能够解脱了。
可他的话欲说还休,让她看不透彻,她想问个明白,又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半晌,只好沉默下来。
他见她不说话,心头又忽然沉甸甸,自己也赞同这门婚事,想来更坚定了她的心念吧。
“我上回说的话,相信小娘子不会忘记,即便是定了亲事,也要再三权衡那人的人品。据我所知,仪王房里有三个侍娘,将来你们成婚,转眼便是三个妾室。妻妾之争古来就有,你初来乍到,身份再尊贵,也要寸步留心,大婚之前走动也要小心。再者,他这些年没有定亲,是因为与宜春郡公的夫人有过一段情。往事不可追,少年时的情愫会残留心中一辈子,我先与小娘子交代一声,你自己心里要有底,千万不要被人蒙骗。”
明妆倒并不觉得意外,“他家里有侍娘,我已经知道了,还曾见过其中的一个,看上去很守礼的样子,将来也不怕不能调理。至于和宜春郡公的夫人,倒是头一回听说,好好的,怎么另嫁他人了”
她探听起那些秘辛来,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仿佛仪王的种种和她不相干似的。
李宣凛知道她孩子气,将打探来的内情都告知了她,“宜春郡公的夫人是桂国公嫡女,在太后身边一直养到十三岁。当初太后是有这意思,想把两人凑成一对,可惜青梅竹马敌不过一见钟情,后来桂国公府与宜春郡公府结亲了,仪王情路受挫,消沉了好几年,直到现在才有成家的打算。”
明妆听他说完,啧啧道“这仪王也真是倒霉得很,原定的人选居然出宫就遇见了合适的人,早知如此,倒不如在禁中定下亲事,他八成悔得肠子都青了。”
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太过置身事外了,忙斜眼瞥了瞥他,果然见他不解地望着自己,即刻调转了话风,诚挚地说“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仪王的救赎,只有我,才能将他从这段不堪的往事里拉出来。李判,你说我长得好不好看你见过宜春郡公夫人吗我与她,到底哪个好看”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看来是毫无疑问的,但为了显得深思熟虑,他很配合地打量了她两眼。
小灯笼摇晃,被她高高提了起来,提在胸前,她伸长脖子摆出高贵的姿态,十分端庄地请他仔细端详。
沉沉的眼睫、嫣红的唇瓣,浓密的鬓发还有纤长的脖颈,无一处可挑剔。不过小径四周很黑,只有灯笼的上圈口投出一束光,由下至上辉煌着。鼻子成了最高的山,光线越不过山顶,将鼻孔照得明亮,但眉心陷入阴影里,黑黢黢地,看上去甚是可怖。
他忙移开了视线,“你你更好看”
明妆骄傲地挺了挺胸,“果然。我长得更好看,就能救他于水深火热。所以李判放心吧,定亲之前他就算对宜春郡夫人有旧情,定亲之后我也会把他拽回来的。”
李宣凛忽然觉得看不透这小姑娘了,“小娘子一点都不介意”
明妆微怔了下,发现太过轻描淡写不合常理,又换了副惆怅的表情,耷拉着眉眼道“介意多少是有些介意的,谁不希望郎子心里只有自己。但如今他向我求亲,我总要相信他有几分真心,若是不相信,满腹芥蒂,那又何必答应呢,这件事就可以不议了。”
她的胸襟让他感到灰心,年轻的姑娘不知其中利害,只要自己认准了,就义无反顾投身进去,他就算想拉也拉不住。
“有些内情,你可能不知道,桂国公手握西京二十万大军,”他曼声道,“与皇子结亲,朝中风向就要变,所以有些人不愿意这门亲事能成。桂国公是聪明人,聪明人绝不会让自己置身风口浪尖,所以才有了宜春夫人的一见钟情。”
明妆听了,心头不由惊跳,他这是在有意提点,昨日的西京军,今日的陕州军,对仪王来说换汤不换药。
话既然说到了这里,有些紧要之处还需重申一遍,她顿住步子道“李判,我曾和你说过的,爹爹已经不在了,陕州军如今是你麾下,只要你不愿意,谁也不能借你的势。”
李宣凛的神情却专注起来,“有小娘子在,我就不可能不愿意。”
这样的回答,让她陡然两难。她曾想过,半年时间过起来很快,只要他回到陕州,仪王就算想借势,跨越几千里也难得很。自己呢,只要与仪王结亲,哄得他为自己铲除弥光,他日仪王就算把她蒸了煮了,她都不在意,反正仇已经报完了。
自己的想法或许太简单,太幼稚,但实在别无他法,她连心里的念头都不敢告诉任何人,只有自己摸黑往前冲。这件事里,李判是局外人,不要把他牵扯进来,他要脱身很简单,回到陕州,与她断绝往来就行了,反正由始至终都是仪王提议为她报仇,自己从来不曾要求过他。
初二那日她也说得很清楚,自己是孤女,身后没有倚仗,她可以为他操持家业,甚至钱财上的支援,唯独没有答应他动用陕州军,所以他就算不甘,那点龌龊心思也说不出口。
可是眼下局势有变,李判的意思很明白,不会中途撒手,其实自己也没想到,他这次回来非但不见疏远,反倒比以前更亲厚了于是她没有了初二日的坦然,若是因此牵累了李判,那么这个计划就应当立刻停止。
“你可是认为我不该与仪王定亲”她望着他道,“如果你是这个意思,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拒了宰相娘子的提亲。”
他凝了眉,“我的话,你果然会听”
明妆说是,“我心里也明白,仪王之所以垂青我,未必不是看重陕州军。我原想借此当上仪王妃,先将正室夫人的位置坐稳再说,但若是因为我,让全军被仪王牵制,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只要你同我说,我就不嫁了,祖母有诰命可让皇后褫夺,我什么都没有,只要我自己不愿意,禁中总不能抢亲吧。”
这番肺腑之言,唤起了他满心的柔软,孩子不糊涂,孰轻孰重,她分辨得清楚。
“那么你对仪王的感情呢你不想嫁给喜欢的人了吗”
明妆顿时讪讪,为了给自己不切实际的报仇念头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她除了说喜欢仪王,还能怎么样。
“我我喜欢他,他在乎的是你,道不同”她支支吾吾,低头抠起了挑杆上的祥云雕花。
李宣凛泄气,“什么叫在乎我”
明妆道“他今日去找你,说的那些话不都是给你听的吗。从外埠回来后,他只来过易园一回,其实我心里也有些不欢喜,他好像不太关心我。”
少女心思单纯,不满全写在了脸上。他看在眼里,料想她说的应当都是真话,总算两者相较,她还是选择保全他,这让他很是欣慰。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明妆抬起眼,巴巴地觑着他,“那我明日称病,不见宰相娘子了,她是聪明人,自然一下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然而李宣凛却摇头,“是你的好姻缘,不要错过。”
明妆愈发不解了,明明他的每个字眼都充斥着对仪王的不喜,那她想拒婚,他为什么又来劝她呢
李宣凛自然有他自己的计划,只是眼下不便告诉她,甚至需要她的配合。仪王想通过她来拉拢陕州军,他又何尝不在盘算顺势而为,让仪王更信任他。
所以还得将亲事推进下去,他正色对她道“官家的身体日渐衰弱,命我组建控鹤司,说明已经有了册立东宫的想法。万一仪王能够从诸兄弟中脱颖而出,那么小娘子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你不想立于山巅,俯瞰众生吗”
明妆摇了摇头,因为她确实从来没有想过当上皇后,她与仪王的一切始于交易,交易下的婚姻,有什么将来可谈但很快她又点头,无论如何,通过仪王能够着弥光,也许还能为爹爹昭雪。世上最可怕,就是疑罪无从,没有切切实实的定罪,却要背负一辈子的骂名,世人怀疑的目光和背后指点,比杀头流放更令人难受。
李宣凛勉强笑了笑,“那就定下吧,定亲不是成亲,小娘子还有时间来细细考量这个人。只是记住一点,我与你说过的,婚前恪守礼法,与仪王寻常往来。哪一日后悔了,觉得仪王配不上自己了,同我说,我想尽办法,也会为你退了这门亲的。”
若是爹爹在,也不过如此吧
她心里百转千回,抿着唇低低“嗯”了声,犹觉不放心,“那那你和陕州军”
李宣凛说放心,“他暂且只是想造声势,陕州军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我想调动,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他不过想拉拢我,拉拢就拉拢吧,只要他不生邪念,能够善待小娘子,也算是双赢的好事,对么”
小灯笼幽微的光,照亮他的眉眼,他说得很真挚,神情也十分坦荡。明妆犹豫了片刻,重又浮起了笑,“多谢你,愿意成全我。我先前一直彷徨,就是担心这件事,害怕自己匆忙定了亲,会连累你骑虎难下。如今你既然都知道了,我心里的包袱也放下了,只要你不反对,那我就应下这门亲事了。”
他略略沉默了下,最后说好,目光如水在她脸上流淌,“但要记住,不能过于倾情,情用得太多,就不珍贵了。”
她听后呆呆的,这样简单的一句叮嘱,也够她咀嚼半天了。
她费心琢磨的样子很可爱,那纠结的两根眉毛,极有小时候的风范。
小时候多么眷恋小时候,小时候没有那许多心事,也没有那许多的身不由己。等长大了,追名逐利,日日行走在悬崖边上,就连这样单纯的闺阁姑娘,也不能幸免。
明妆还是耿直的性子,摇着小灯笼,还有兴致来调侃他,“刚才那两句话好有学问,李判要是不当大将军,可以进国子监教学生。不过你将来对待自己的夫人,也会是这样吗怕不珍贵,就留着几分,那人家该多失望啊,一心依靠的丈夫对自己不甚用心”想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你是害怕受伤害,所以小心翼翼李判,难道你曾经求而不得吗”
她的兴致盎然引发了他的尴尬,沉着的战将终于有些不自在了,匆促否认,“哪里有什么求而不得我这样劝告你,是因为还不能信任仪王,且女孩子的感情珍贵,更要自矜自重。至于我,日后若是娶了亲,自然真心待人家。我对她八分,她能还我六分,我就心满意足了。”
明妆摇头,没想到李判这么悲观,“等你遇上了十分喜欢的姑娘,就会发现今日的八分实在太少了。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怎么不尽兴”
嘴里说着,跨过月洞门,不防新做的襦裙绊住了脚尖,身子往前,腿却还在原地,心里暗呼一声不妙,人就往前扑倒下去。
小时候,她总是摔跤,阿娘说她脑子里装了好多奇思妙想,所以头重脚轻。可明妆自己知道不是这样,她就是有点大意,有点稀里糊涂,这些年明明已经小心得多了,却还是常一不留神,马失前蹄。
这么大的姑娘,摔一跤很丢脸的,不过还好天色已晚,没有外人。摔得多了,摔出了经验,只要高高昂起脑袋,做好准备着陆,至多手掌蹭破点皮,不会伤到脸的。
一切准备就绪,结果千钧一发之际,像画本上描述的那样,她忽然落进了一个臂弯里。那臂弯有力,一把便将她托住了。手里的小灯笼咕噜噜滚出去,滚落在草底,蜡烛烧不破琉璃,很快熄灭,一切陷落进了黑暗里。明妆只听见咚咚的心跳和急速的喘息,还有自己劫后余生的庆幸,“好险好险”
可是这样与李判的亲近,还是第一次呢。
因离得很近,她能闻见他领口飘散出来的青栀香,被体温一晕染,变得那么醇厚温暖。没来由地,心跳骤急,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她忙站直身子,无措地抿了抿头,“还好李判在,要不然今日可摔得不轻。”说罢装模作样转开身,“咦,我的灯呢”
李宣凛站在那里,女孩子轻盈的分量,曾经短暂停留在他臂弯,他一直知道般般长大了,但好像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清晰地意识到。
脑子发空,心头震荡,这些都不足以表达他现在的心境仿佛一直悬着的那根弦丝被拨动了,嗡然作响,多日的困惑,也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他不该再拿她当孩子了,她也不是甩着苇杆,在院子里吹芦花的小姑娘。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聪明、透彻、别致,甚至香软,她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全部的美好,所有人都发现了,只有他还蒙在鼓里。
她提溜着她的小灯笼过来了,若无其事地说“幸好没摔坏,你有火镰吗,把它点起来吧”
男人腰上一般都配着蹀躞七事,取火很简单。她揭开琉璃罩子,他引燃了火绒,灯笼很快重新亮起来,那一簇火光照着彼此,相视一眼,都有些讪讪。
所幸明妆是个爽朗的姑娘,她朝前指了指,“看,橘春她们来迎你了。”
李宣凛顺着指引看过去,果然见两个女使挑着灯笼过来。心里兵荒马乱,久久不能平息,便匆促道“让她们送小娘子回去。我晚间有要事,过会儿还要出门一趟,今晚不一定回得来,小娘子不用让人给我送晨食了。”
明妆哦了声,“这么晚还要出去吗”但他既有公务要忙,自己也不便过问,只好点了点头,在新冬的陪同下,返回东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