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开刃
百朝辽疆中有十万大山,辽阔的疆域中,其山形巍奇、江水诡谲,虽然妖兽横行,但胜在土壤肥沃,稻麦荞黍,一年三熟,便有上百小国盘踞生于其中。
但山林一向默认为妖物之地,人烟罕至,一旦逃入其中,便再难追寻踪迹。
此时此刻,在这寂静无人的山林里,便有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低阶的妖兽从山林里奔逃尖啸,而在其身后,一座小山轰隆倒下,不知埋葬了多少飞禽走兽。
“不愧是祭司长一手养大的圣子,区区十数年,便有这等好本事……咳咳!不过,你的火候始终不及母藤万一。”
邪月老半个袖子已经被撕裂,胳膊上被扎入了一些无名藤萝种子,那些种子如同某种凶恶的虫子一般,沾皮就往经络中钻,这让邪月老不得不丢出红线扎紧上臂,用自身真火煅烧,试图把那些死壤母藤的藤种驱逐出去。
他最重的伤自然是刚才那一下被御龙京的长老鳞千古所重创,导致传送过来之后不得不再同荼十九缠斗。
伤上加伤,所幸元婴期和结丹期的沟壑不是那么能轻易抹平的,同荼十九的交手半个时辰便见了分晓。
“所以,你为什么不过来取我性命?”
“……”邪月老看了看手臂上被荼十九趁乱打入的藤种,脸黑了下来。
“不是母藤就还有救……”
不过,死壤母藤诞育的圣子,和其母体一样,有催化藤种之力,他只要靠近荼十九,就相当于找死。
更麻烦的是,那具棺材也被荼十九拽过来了,那里面装的可是……
“你以为老夫便奈何不了你吗?”
“不然咧?”
“黄口小儿,你莫要太嚣张!”
就在他身前数丈之地,一片颓枝乱叶里,荼十九靠在棺材边,他四周被八条红线捆得死死的,其末端的铃铛每响一声,红线便勒入肉中一寸。
被传送到这陌生之地后,他已经和邪月老打过一架了,其战况勉强两败俱伤,但估计再过半刻钟,邪月老烧完他臂上的藤种,就可以来收拾他了。
荼十九盯着他手上的藤萝,自来熟道:“说起来,母藤的藤蔓从无被摆脱的先例,你是怎么做到的?”
邪月老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棺材,他晓得那里面是他准备给邪神的‘人壳’,但为了不引起荼十九的注意,也只得勉强维持镇定。
“老夫可不是那些空有煞名却浑噩度日之辈,这上百年在死壤圣殿,足以让老夫窥知其秘。”
“不对吧。”荼十九歪着头,指了指自己的嘴,道,“大祭司让我出来追杀你之前,给我另有嘱咐,你一旦被我所杀,我就得杀光所有与你相关的人,这说明你拿的不是一般的东西。”
“……”
“到底是什么呢?是不是圣殿下面镇压着的那东西……大祭司看都不给看,你是怎么接触到的?反正一时半会咱俩都死不了,唠一会儿呗。”
他越说,邪月老越是紧张,此时此刻也顾不得其他,扬手抛出一枚铜铃,四周困住荼十九的红线铜铃一并响了起来,随后又是一座血色的、如蛋壳般的阵法笼罩了荼十九。
“抱歉了,老夫可是断断不会相信母藤里生出的怪胎。此‘千丝煮血阵’是老夫毕生得意之作,能大能小,只要有足够的血气,便是连火陨天灾也能扛上一二。”
邪月老说这种话也不心虚,能扛火陨天灾所需的血气恐怕得耗尽一个小国的凡人性命才够,接着道,“但相反,阵中的祭品被活活吸死之辈,连元婴期也不在少数。”
他说到这儿,布下阵法后又从随身的乾坤囊不要钱似的丢出几十张符箓加厚封印,这才抽身离开,打算在这十万大山中找个僻静之地藏身。
“天黑之后,你便会生机枯竭而亡,不过也好过回去苏息狱海……哈,后会无期了,可悲的圣子。”
言罢,邪月老的身影便消失了开去。
这座小上许多的“千丝煮血大阵”红线串成的铃铛不停摇出恼人的声响,荼十九沉默了许久,不多时,他缓缓垂下头去。
天色微暗,其实并没有走远的邪月老冷哼一声,靠近过来,打算收割他的性命:“还是嫩了些,看在你身上的死壤母藤分枝也算是稀世奇珍的份上,老夫就当收一些苏息狱海的利息……”
十步之内,邪月老正要取命时,本来奄奄一息的荼十九突然抬起头。
“老鬼,说谁呢。”
说话同时,邪月老脚下骤然有无数藤蔓穿过土石,如密集的尖矛般刺穿了邪月老的身体。
“你——”惊叫声淹没,邪月老感到熟悉的死壤母藤再一次进入了他的体内,他一声暴叫,“不!!”
“这次,是母藤的主藤了,熟悉吗?”荼十九嘲讽道。
几十年的筹谋,几十年的等候,他已抛却了一切,刚看到一点自由的曙光,便被夺走。
荼十九抬了抬腿,此时他的腿上如树一般伸出许多藤蔓,直接深入地下土壤之中,如同树木一般汲取大地的生机。
故而,刚才他只是看着被抽光,实则一直暗中有所补充。
一计得逞,荼十九呲牙一笑:“这一下,不知天黑之后,谁给谁收尸呢?”
痛苦、激愤之下,邪月老元婴期的灵力愤然一震,正要下杀手,然而荼十九已然发动了寄生在他身上的死藤之种。
“一朝入狱海,永世死藤奴。可惜了,你也不是例外。”
然而千丝百结,红线相缠中,荼十九发现自己的死壤之藤正要刺入其心房时,被其身上挂着的一片玉挡了一下。
那片玉很脆,就是普通的凡人用的玉片,但就刚好差那么一点,其元婴及时做出反应,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肉身里突然钻出一个拳头大的虚影。
这虚影来不及带走乾坤囊,只能裹着其本命法宝“连理鼎”脱体而出。
“元婴?”荼十九啧了一声,脸色不免阴沉下来。
元婴期就是这一点麻烦,元婴可以脱体而生,只要找到合适的肉身便能夺舍重生,相当于到了元婴期就有两条命。
而死壤之藤未来得及困住其元婴,为免其元婴脱逃,只能转而困住邪月老的肉身。
“你这怪物,老夫的千丝煮血大阵还未破,只要你先死!老夫还会有活路!”邪月老大的元婴声音扭曲,“老夫手上还有一具肉身,待老夫完成夺舍,回来再给你收尸!”
荼十九在心里骂街。
见了鬼了,死壤母藤可怕之处就在于其肉身、神魂可以一并控制,稍微慢了那么一点,竟就让这邪月老的元婴跑了,这是什么运道?
刚刚也是,按理说刚才那化神期的老头杀邪月老是肯定能杀的,但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停手,让邪月老活了下来。
他真有这么走运吗?
眼见邪月老的元婴裹着他的本命法宝连理鼎化作一道遁光飞去,荼十九有气无力地朝他逃跑的方向丢了块石头:“歇了吧你!”
不过荼十九这波过后,也已经没有力气再布下其他手段了。此时邪月老被藤蔓困住的肉身融入了周围的“千丝煮血大阵”内,顿时阵法吸力骤然增强了数倍。
修士到了元婴期本就难杀,荼十九被他临死前反扑一手,此时口鼻都溢出了血。
“啧。”
眼下的情况,已是你死我活。
荼十九抹了一把血,他足下树根抽取大地生机速度有限,思前想后,只能分出一缕藤蔓从后面不知不觉地“啪”一声掀开了棺材。
他敲了敲棺材:
“里面看戏的那位,看够了就出来吧,那老鬼半死不活了,一具元婴逃不远的,帮我砍了这些恼人的红线,等会儿他的乾坤囊我七你三。”
棺中无人回答。
“死了?”荼十九不能动,勉力一抬头,便看到一只布满金色异纹的纤细素手抓在了棺材沿边。
片刻后,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狼狈的女子撑起身子,从棺材里翻出来。
她一落地,便差点摔在地上,勉强用剑拄着地站稳后,朝荼十九伸出手比了个“九”。
荼十九:“哈?”
“三七分账,不行。一九分账,我九你一。”她哑声道。
荼十九“呵”了一声,他素来肆意妄为,断不会同人商量,尤其看她修为不过开刃上下,当下号令藤蔓抽向对方。
“口气挺大啊,平时挺喜欢吃芫荽吧?”
藤蔓尽管主人被束缚,也还是势如狂蛇,然而就在藤蔓即将给她白皙的脖颈开个血洞时,藤蔓却陡然停住了。
荼十九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才正经看向这拄着锈剑的女子。
棺材里还有什么东西,藤蔓末梢传来的感觉,竟然是……恐惧。
“你是谁?”
“李忘情,行云……算了,不丢宗门的人了。”李忘情梳拢起脸上的乌发,重复道,“我有个拖油瓶要养,我九你一,不谈价。”
又有一股鲜血从七窍渗出,荼十九此时也的确耗不住了,开口道:“那你过来听我的指示,我指哪儿你打哪儿——”
“不必,我能破。”
言未尽,便见眼前的女子握住剑刃,以掌为鞘,初露的剑锋缓出三寸,随后一剑拔出!
原本悠然地缭绕在山间的云雾骤然翻腾起来,仓皇地卷向两侧,在其之下,有一道散发着烧灼气息的剑痕如同一轮新月一般在云层下燃烧起来。
倏然,剑气凝聚如镰刀般聚起,回转斩在山坳里那千丝盘绕的红线大阵上!
刺耳的一声脆响后,山间陡然静寂下来。
尖啸的飞鸟摇摇晃晃地从苍空飞过,却在某一处时,其翅羽陡然被整整齐齐切下一截,在它摇晃着坠落时,周围一并震下的落叶也都一分为二。
就像这片山谷里,但凡有生命之物,都被凭空斩了一剑一般。
而就在数里之外,刚刚逃脱不远的邪月老元婴正狰狞回望。
“荼十九这怪胎一向被圣殿祭司护得死死的,却不知那死壤母藤知晓她的圣子被老夫炼成尸傀会是何种表情……”
“不过,当下还是要找一句合适的肉身。”
邪月老缓缓停了下来,他的元婴里裹着的“连理鼎”倒转过来,一阵灵光散出,昏迷的石秋被他放了出来。
“这就是那邪神许诺的运道……”邪月老心里一阵后怕,同时又有些复杂,“倘若刚才便杀了你,这十万大山里找不到肉身,老夫此时已无活路。”
邪月老的元婴散出黑雾,一点点钻入石秋的眉心,他仿佛意识中吃痛,无意识地叫道:
“……娘,我好疼啊。”
“好疼啊,是不是我的陨火疮又发作了。”
“师父,你在哪儿……救救我……”
邪月老停了下来。
他觉得有些荒诞,作为死壤七煞,在残酷如炼狱的苏息狱海里,他什么样的极恶之辈没有见过。
没想到出来一遭,随手捡的徒弟,却是个傻子。
“傻孩子。”邪月老声音嘶哑,像是要强行说服自己一样,“也是,你这资质平平的废物,怎么担当得起老夫元婴期的修为,晦气。”
“自从遇上你,便没什么好事。”
“蠢货一个,老夫杀人就杀了,还得编个借口骗你,你一个凡人也配?”
“对,夺舍你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趁荼十九神魂虚弱夺舍了他的死藤之躯,岂不是比你这废物好上一万倍。”
邪月老语调讽刺,也不知道是在嘲讽这傻徒弟,还是在嘲讽他自己。
然而,此时有一个缥缈的声音从他心地响起。
【要记得,凡事利己为先,要作恶,便恶到底。】
【背叛自己,视同背叛命运。】
邪月老咬紧牙关。
不能说,说了就会死,不能后悔,后悔……会被祂看到。
下手吧,只是个相处了几个月的凡人而已,只是和他的孩子有些相像而已……而已。
夕阳坠落进云海,石秋的眼皮动了动,他迷茫的双眼里仿佛看见了邪月老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丝单纯的微笑。
“师父,你好了,我们……能回家了吗?”
回家。
他也想回家,可他已经没有家了。
石秋茫然地问道:“……师父?”
漫长的沉默后,邪月老散发出一缕微光,让石秋再度闭上了眼:“对,你再睡一会儿吧,等你醒了,就不疼了,就……可以回家了。”
【你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很意外。】
一缕幽微的剑光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无声无息地闪过邪月老烙在地上虚无的影子。
如同流星划过湖面,点燃黄昏,陨灭了一个恶人的一生。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行云宗四忘川。
一道从云中坠落的瀑布深潭边,丹灵打理完散发着莹莹青光的灵草,回过头来看到坐在芭蕉椅上的白发男子发尾落地,连忙跑过来抱起他逶迤在地上的雪白发尾,放回到芭蕉椅的扶手上。
这时,芭蕉椅前的鱼竿动了动。
“宗主、宗主!”丹灵指着潭水边,“四忘川的鱼咬钩了,丹灵帮您提吧。”
“不必。”
一言落,鱼竿从池畔飘起,轻轻落在白发男子掌中,而钩那头的鱼在这一刻疯狂挣扎,连同四忘川的水都几乎沸腾了起来。
“嚯,这条鱼好生厉害。”丹灵看得目不转睛,而下一刻,一股无名的雾气自山间落下,卷起那咬钩的鱼。
是一条火红色的鱼,身上满是裂痕般的金色纹路。
然而就在白发男子欲接那尾红鱼时,红鱼骤然一摆尾,尖利的尾鳍划过他的掌心,鱼竿也应声而断,随后它便趁机跃回了鱼池子。
“可惜,难得有鱼咬钩了,平日里除了鱼,什么都能钓上来的。”丹灵一脸惋惜,随后看向宗主时,她不禁失声道,“宗主,您的手!”
澹台烛夜伸开五指,对着光看了看。
他的手心里被那尾红鱼划伤的地方,犹如被火焰烧过,留下了一线余烬般的灼痕。
“这鱼也太凶了!”丹灵恶狠狠道,“看我借了法天殿的金刚网把它抄来红烧了!”
“不妨事。”澹台烛夜不以为意地握起手指,“鱼钓不上来,不是鱼的错,是竿不好。”
他言罢,缓缓起身,像是要往四忘川外走。
“宗主去哪儿?”
“闭关三个月,做鱼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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