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奇离开行云宗的空行楼船后,马不停蹄地杀回花云郡。
他情知李忘情刚被司闻伤了几分根本,此时去找,她一定走不远。
果不其然,很快便寻觅到她的踪迹。
看见她和两个农妇进屋,不知说了些什么,郑奇心里有鬼,一时猜疑不断。
这次是瞒过去了,但此次是因为在御龙京逼迫下做出的决断,而且行云宗内传闻,宗主一向很看重李忘情,多年前她私自出走还被宗主亲自抓回来过,这次也说不定会被推翻。
倒不如趁着宗门玉牌损毁,无人能探查她的死活,一口气了结了她,将月老庙所有的事尘封起来。
羽挽情若追究,就把她的乾坤囊丢给御龙京的修士,假装李忘情是被御龙京的人报复所杀……一切都很合理。
所以他要快,防范再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仙师饶命……”农妇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这御火术的烟雾呛咳得她说不出话来,“我快喘不上气了,饶、饶……”
“你也别怪我,你们命苦遇上火陨天灾,我开开恩帮你解脱了,下辈子投个好胎。”郑奇言罢,骤然一道剑气从身后袭来,他的本命剑自行飞出御敌,也还是挨了一击,倒飞出去。
雨丝依然绵密,愁云惨雾里,地上的火环被一剑扫飞,散开的火花里,李忘情踩灭了余烬,用千羽弦卷住农妇送到身后远处,然后抬手拔下头上的锈剑簪。
“杀凡人,你好大的胆子。”
“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师姐。”郑奇挨了一道剑气,本来是很惊惧,但察觉到这缕剑气微弱,显然是因为灵力不济、重伤未愈所致,一时间便又放下心来,一步步走过去。
锈剑提在手中,李忘情盯着他:“你怎么会找到此地。”
“哦,差点忘记了。”郑奇拿出一枚乾坤囊。
当这枚乾坤囊映在李忘情眼中时,她脸色瞬间苍白了下来。
“‘念你在行云宗这么多年,拿上这些滚,再也别回来。’”郑奇一脸恶意道,“这可是羽师姐的原话。”
李忘情握紧了剑柄,哑声道:“一个杀凡人的修士口中说出来的话,你以为我会信?”
“我可不是杀凡人,说到底,还是李师姐的过错……明明可以独自一人离开做个自由自在的散修,非要和凡人来往,这不是有**份吗?”郑奇脸上的笑显得十分阴森。
六丈间,杀机弥漫。
“败类,师姐是你配叫的?”
“哦对,我差点忘了,你一句被逐出师门了,是个弃徒。”郑奇脸上突然露出一副阴森的笑,“不过,虽然是弃徒,但比起过我们这些苦苦从外门熬上来的弟子,你享受的优待已经太多了……明明是个废物不是吗?宗主却那还愿意认你为徒,而我们……”
“所以你是觉得,只要我离开了,你就有机会了?”李忘情面无表情道,“看看你的本命剑吧,灵光变黑,是入魔之兆。”
郑奇那被邪月老打出豁口的本命剑此刻已经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但他不为所动,干笑两声道:
“不管是正是邪,能变强就是世间至理,而这就是修士的大道,挡我者死的大道。”
“歪理邪说,凭你也配称道?”李忘情一甩锈剑,眼底七分冷静,三分腥狂,“孰强孰弱,一战便知。”
“正有此意!”
尾音一收,便是兔起鹘落,二人同时出声:
“开刃式·撷萤。”“开刃式!撷萤!”
眼前倏然一暗,轻巧的花火虚空“噼啪”一响,刹那间化作千花万雨,穿过落叶,又穿过雨滴,致命地击节于林木间,宛如顷刻间一方瓢泼大雨降于此地,又倏忽离去。
只是一方大,一方小。
漫飞的萤火里,暗藏的剑锋陡然杀出,交击一刹那,锈剑闷沉的一声不支之响,倒飞出去落回到了李忘情手上。
“你果然已被掏空了灵力!”郑奇满脸亢奋地看着李忘情率先退后的三步,知道他赌对了,“你不是四忘川的高徒吗,怎么,宗主没有传授过你一招半式吗?!”
这是第二个他赌对的地方。
宗主的确从不传艺,他境界太高,不入碎玉境,连入门都看不懂,更莫提只有砺锋境的李忘情。
现在开刃了,也一样……至少剑式和他是一样的。
“我可是为了找你,一路上不停地用灵石丹药弥补灵力,怪只怪你经验太浅!”郑奇再次掀起火花似的剑气,如同密集的飞蝗一样刺向李忘情。
“……”
李忘情捏住了手臂,微微蹙眉盯着那飞来的剑气,突然,她封住自己的经脉,然后拔剑一抡!
对方袭来的剑气被她如盾一样挡下,但还是有几道擦伤了她的肩臂、脚踝。
汩汩鲜血渗出,李忘情不由得单膝跪地,依靠锈剑拄着身体不至于倒下。
“真是一副丑态,不用灵力算什么剑修?你连剑气都发不出来,像个凡人武夫一样,拿本命剑本体来战吗?你怎么跟我斗?!”
郑奇眯着眼看李忘情本命剑上的锈痕不断掉出碎渣,看起来随时要断裂一样。
开刃了,但废剑还是废剑。
“对剑修而言,最痛的死法就是本命剑折断,那可真是如千刀万剐,强如羽挽情,被燬铁伤了个角,如今也只能躺着。”
“你入魔已深。”李忘情道。
“是啊,可你在行云宗这么久了,就没学过倘若剑器入魔,是可以斩断别人的本命剑来恢复的吗?”郑奇的神情越发可怖,“我生出心魔的‘因’是由你而起,只有斩断你的本命剑,才能了结这桩果。”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手上原本青光湛然的剑器骤然黯淡下来,一丝丝锈痕从剑柄处蔓延开。
——无论是行善还是为恶,剑器切忌质疑本心。
李忘情沉默下来,她握紧了手中锈剑。
“你不后悔?”她问道。
李忘情此刻的灵力已微弱到全然不像个修士了,郑奇也已经无所忌讳,他走入了七步之内,高高扬起剑锋,指向锈剑上看似最脆弱的地方。
“后悔?当然后悔,悔就悔在当时不该发善心管你的闲事。我本来也想当个老实人,平平安安过日子,可你不给我机会……你就这样消失吧,反正你一辈子都是这么个窝囊脾气,到死也就如此了。”
剑锋无情挥下,意料中地,郑奇听到了一声金铁折断的脆响。
他满意地看向李忘情的剑,却发现那柄锈剑此刻正指着他的咽喉。
看似即将散架的锈剑完好无缺。
而他的剑,陡然一轻。
剑锋插在地上,铁锈如同孳生的藤蔓一样迅速侵蚀了剑身,随着一声不支的碎响,须臾间,一把开刃修士的本命剑便碎成了一地渣碎。
“老实人?”李忘情一改之前的颓丧,眸光锐利道,“天底下真正的老实人一人呸一口都够溺死你了。”
“你……这、这怎么可能?!你那是把废剑,是废剑!”郑奇脑海里空白了一瞬,继而用余下的断剑向李忘情劈下,“我可是内门最有望进入真传弟子的——”
然而断剑已经如同凡铁了,李忘情剑势一挑,一条曳长的灼红色剑痕凌空划过,连同他的手臂一起斩飞了出去。
“你错了,魔出本心,斩多少剑,心魔不会消解。枉你持剑多年,还不知剑器为正心之器,妖魔诡谲,不配称剑道。”
自己的手臂落在泥淖里时,郑奇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股因本命剑被折而产生的剧痛。
那是一股五脏六腑都被突然撕碎的剧痛,这还只是第一息。
“李忘情,你——”
第二息,他的经脉被灌满了岩浆!
“我死也不会放……过……”
第三息,骨头里打入了千万根钢钉!
三息过后,他只来得及短促地“啊”了一声,这三种灭顶的剧痛就随着他本命剑的节节碎裂一并扑上来将他彻底撕碎、吞咬了个干净!
“你知道为什么我什么术法手段都不用吗?肃法师教过我们,清理门庭时,以恶制恶才是最合适恶人的做法。”
李忘情蹲下身,拍了拍他七窍流血的脸,从他身上拿出一个熟悉的乾坤囊。
狗耳朵,小翅膀,一朵白云的绣面,用了有些年头了。
“师姐……算了,到了御龙京再说。”
李忘情拧身离开时,郑奇倾尽最后一丝气力大声哭叫道:“你……不能杀同门!不能……”
“你倒是提醒我了。”
李忘情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又从乾坤囊里摸出一粒丹药,放在他牙关上,一弹指,打碎了他的门牙强行喂进去。
“虽然救不了你,也能让你多活一会儿,这是师姐对你最后的关怀,收好。”
当然,是临终关怀。
……
“啊仙子,这怎么好意思收。”
“没事儿,是那个伤你们的贼人留下的遗产,他的尸体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埋好了,不必担心。”
给农妇的不多,只是些许金银块和凡人能用的丹药,多少够她们做些小生意。
至于郑奇……李忘情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有写障月的事,只将月老庙的始末录入一片玉简里,再找别的地方先转给半夏学舍,再转给行云宗的沈春眠。
顺便,报个平安吧。
在农妇家里没有多盘桓,料理完一切后,李忘情换了身衣服就打算上路。
在此之前……
李忘情一把抓住障月的手腕,很是放肆地上下摸了一阵,细致得宛如验孕的老郎中。
“你在捏什么?”
“我在想,你然能走路了,那能不能修炼……你这脉象怎么这么奇怪?”
肉是肉、血是血,但肉是死的,血是静止的,和尸体没什么两样。
先前试图让他吃点什么时,吃是能正常吃,但障月的体质好像和那些肉身已成圣的修士一般,无论何物过喉即散,只能品个滋味儿。
障月有样学样地握住她的手腕,片刻后,李忘情感到他腕脉里的血缓慢地流动了起来,经脉也逐渐开始搏动,丝丝缕缕的灵气自行从四周吸纳入他的体内。
就像当时棺材里,他摸着她的脸,就恢复了皮肉一样。
“是要灵动些。”障月看李忘情一脸震惊,问道,“怎么?”
低阶修士很难分辨高阶具体的境界,但摸脉是可以有个模糊的判断的。
灵气流动涓如静流,是砺锋。
如泉水铮琮,是开刃。
如长河奔涌,是切金。
如大潮起伏,是碎玉。
再往上的,她就不晓得了。
但至少障月激活了这具躯壳后,其灵力起初如泉水、再如泉、如长河……到最后,切金境的灵力已经无法形容了,至此李忘情才判定出来。
这是一个碎玉境界的修士,只比司闻低了一个境界。
邪月老哪儿来的碎玉境修士?他巅峰期是元婴,对应的是剑修碎玉境,可按理说同等阶的术修是打不过剑修的,哪儿来的碎玉境剑修的尸骸。
“那个,你对你这具身体知道多少,比方说他是怎么死的?”
障月支着下巴想了想,道:“我隐约记得当时差点降在你们这三个老婆身上,但我又觉得你很危险,最终才出于本能选择了这块骨头。”
“我危险?我这般平和的仙女——”
“那个被活埋的家伙还没死,蚂蚁们说他哭得挺大声的。”
“那是清理门户。”
“你已经没有门户了。”
“你是一定要破坏我们之间这薄如蝉翼的情谊吗?”
“坚强一点,毕竟你接下来还要倒霉两天。”
他不说还好,一说李忘情勃然大怒,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正要作势掐他两下时,不知是不是被激活的肉身自行感应到外界伤害,障月的脖颈上浮出一圈薄淡的龙鳞形金光,差点反伤到了李忘情的手。
李忘情握住手指,震惊地后退了数步。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化龙诀”,是御龙京的招牌功法。
“龙鳞护甲……不会吧。”
——御龙京的大太子陨落在苏息狱海。
——四个月前,邪月老从苏息狱海窃走重宝逃出。
——我兄长其实四个月前就失踪了,直到近日御龙京发现他本命玉简碎裂,才确定下来。
难怪,她看见简明言时,虽然气质大相径庭,但面貌上总有那么一丝丝熟悉的感觉。
“我们得去一趟御龙京。”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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