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木人,” 谢云将桃木人举起,向周围展示一圈,沉声道:“根本不是太子。”
大殿仿佛瞬间凝固了一下,紧接着就像冷水泼进油锅,立刻就炸了!
“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不可能,陛下!陛下!”
皇帝看上去简直懵了,手足无措地喘了半晌,才手指一抖一抖地指向谢云:“你、你说什么?拿过来给朕看!”
谢云上前单膝跪地,将桃木人举到皇帝眼前。只见木人面貌狰狞,涂着朱砂,身躯果然被数根金针穿透而过,散出让人作呕的泥土腥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果然阴森险恶,令人观之不寒而栗。
而它腹部则歪歪扭扭刻着四个字,皇帝当场认出是太子生辰八字中的月、日,不由眼前一黑:“这还不是太子?你还狡辩什么?!”
“回禀陛下,若天后有意暗害太子,怎能不知太子诞辰的确切时分,而只刻下出生日月?且按赵道生指认,这木人是谢府侍女埋进土里的——试问如此机密大事,臣怎么可能不自己动手,而要让侍女代劳?”
皇帝张口意欲痛斥,然而尚未出声来,便只听谢云朗声道:“这厌胜之术并非针对太子,桃木所刻的生辰八字,实际另指他人。”
“谁?!”
“回禀陛下,”谢云冷冷道,“是臣。”
群臣顿时悚然,连皇帝都张口结舌地怔住了:
“……你、你、你这是……”
单超的第一反应便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他赫然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他也不知道谢云的八字!
谢云从不过寿,满京城没人知道他的生辰!
“太子诞辰乃是永徽二年四月初三,其月日与臣重合,但臣因避忌太子的缘故从不过寿辰,近身服侍的人都知道,只是不清楚臣的出生年岁罢了。这桃木人上只有月、日,还埋在臣居住的偏殿之内,真相如何难道不是昭然若揭么?”
谢云顿了顿,只听身后赵道生激愤尖锐的声音传来:“你撒谎!既然没人知道你确切生辰,如今还不是任凭你信口开河?”
谢云并未回头开一眼,只对皇帝平静道:“臣府中管家等都知道,陛下一审既能分辨真假。”
皇帝神色明显带着迟疑,赵道生一时也没想出词来反驳,只见先前开口的宰相戴至德上前一步:“陛下,臣以为不妥!”
“……爱卿怎么说?”
“凡亲眷奴仆等证词,无一不是对被告知人有利的,这种利害关系牵连其中的证言如何能采信?请陛下明断!”
戴至德不愧是宰相世家出身,一句话逻辑分明又很有道理,几位重臣无一不纷纷附和,连皇帝的态度都开始松动了。
就在现场议论渐渐开始一边倒的时候,谢云忽然开口道:
“——戴公所言极是。只问家奴的确有失偏颇,然而世上还有另一人,能证明这巫蛊上刻的是臣的生辰。”
“……什么人?” 皇帝狐疑道。
谢云维持着单膝落地的姿态,微微低下头,从肩膀到脊椎形成了一个非常利落的弧度:
“回禀陛下,尹开阳。”
——暗门掌门尹开阳。
谢云从小在暗门长大,十多岁才第一次被尹开阳领着入宫面圣。虽然宫里对暗门中人的姓名籍贯也有记录,但对这些出身来历皆难辨证的杀手,记录又有几分真假?
对谢云来历最清楚的,确实是当年亲手把他从黔州带回来的尹开阳。
八年前泰山武道大会后,尹开阳与圣上彻谈过一次。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皇帝的,连有心刺探的武后都无法对他的手段得知分毫,只知道最终结果是皇帝并未怪罪他使用幻术的重罪,反而还让他离开长安,去了东都。
之后八年间,暗门蛰伏于东都洛阳,将势力延伸、渗透到了洛阳城的方方面面,却无法触及有着谢云坐镇的长安。
而如今,竟然要尹开阳出面为谢云作这至关重要的证词?
皇帝面色风云变幻,而天后则维持着刚才双手拢在袖中,目光平静坦荡、毫无畏惧的模样。
谢云俊秀的侧脸微垂,眼睫盖住了一切神色,犹如汉白玉石雕般纹丝不动。
“……尹门主隐居在城内玄阳府。”半晌才听皇帝缓缓开口道。
他随手一指身侧心腹宦官:
“你,快马加鞭把这巫蛊木人带去给他看,问他认不认识上面的八字。”
宦官用红绸小心翼翼包裹住沾满了泥土的木人,躬身退了下去。
大殿内人人屏声静气,犹如树了一地木桩,空气紧绷得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皇帝颓然靠在扶手椅里,浑浊的目光无意识瞥向脚下,忽然现谢云所跪的位置离自己颇近,眼角不由微微抽动了下:
“单将军。”
单超没料到自己猝不及防被点了名:“是。”
皇帝指指自己身侧,虽然不动声色,却能听出语调中的警惕:“负剑站到朕身边来。”
此言一出,殿内人人自危,几位宰相悚然变色!
单超能感觉到自己的肩并肌肉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颤栗,但他站起身时,一举一动都是非常稳的,甚至连声音都镇定如常:
“是,陛下。”
单超走上前,脚步与谢云擦身而过,继而绕过了垂不言的武后,立定在皇帝手边。
从这个位置居高临下望去,殿中所有人的神情都一览无余,悲痛的、不安的、惊慌的、愤怒的……乃至于有些眉梢眼角暗藏幸灾乐祸的,都清晰映进了眼底。
尽管时机不对,地点也不对,但单超心内刹那间竟生出了一个毫无关联的念头:
原来这就是高居金銮殿上的皇帝,每天所要面对的众生相?
那当九五至尊站在大明宫顶端,俯视万里江山、千亿黎民时,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单超心念电转,忽然目光定在了谢云身上。
谢云保持着刚才一膝着地的姿态,恭顺沉默,静如处子,外人看上去不会现任何异常。然而在多年来朝夕相处、还有过最亲密身体接触的单超看来,却有一丝不对劲。
——谢云身体很僵硬。
他一手搭在膝上,另一手按着大殿暗金色的地砖,五个指尖微微变色。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现他上臂在衣袖下显出了不明显的轮廓,那是肌肉极度绷紧的迹象。
武后立在谢云和皇帝之间,垂手一言不,脸颊却因为后槽牙紧咬而略显凸出。
瞬间单超意识到了某些非常不妙的东西——
他们其实不知道尹开阳会怎么回答!
这居然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单超脊背上顿时渗出一阵冰凉,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的赵道生,现那个人竟然在笑。
不是嘴角翘起喜形于色的那种笑,但说不出的得意、期待,确实明显从他细细长长的眼底流露出来,连遮掩都遮掩不住。
他到底是什么人?
真是个普通的雍王府内侍吗?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宦官翻滚下马,匆匆奔上台阶,撩起衣裾跨进门槛。
所有人不约而同回头望去,只见宦官手捧红绸,佝偻着身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隔着几步距离跪在了谢云身侧,直直面向皇帝:“报——”
那一瞬间在场没有一个人动作,甚至没人出声音。所有视线都炯炯紧盯着宦官手中的木人,若是目光也有热量的话,此时那块红绸估计就得烧起来了。
我能把谢云带走吗?单超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这个念头。
当所有事态真到了不可挽回那一步的时候,我能够豁出性命去,不顾一切地把谢云带走吗?
“尹门主遥叩帝后,恭迎圣驾!”
宦官喘了口气,大声道:“另回禀圣上:此木人上所刻八字仅余部分,应是生于四月初三;他知道出生在这一天的只有两人,一是当朝太子,另一个便是北衙禁军谢统领,请陛下明察!”
谢云瞬间闭上眼睛,几不可闻地深深出了口气。
皇后紧紧咬死的后槽牙骤然一松。
“不……不可能!”赵道生失声叫了起来,“尹开阳怎么可能这么说?!”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谢云忽然回头直盯住他:“大胆!一介低贱奴籍,怎敢直呼暗门掌门的名字?!”
话音落地,单超眉峰剧烈抖动了一下。
赵道生被打蒙了,整个思维都陷入了混乱,就在这时只听谢云沉声道:“陛下试想,如果天后有意要谋太子性命,下毒、暗刺哪样不直接了当,为何要用不仅没有实际效果还容易暴露的巫蛊?天后当年也是被废后王氏用巫蛊之术害过的人,而如今有任何作用吗?这木人上刻的生辰与臣重合,但臣因此受到任何影响了吗?可见巫蛊不过是捕风捉影,实际作用却是栽赃陷害,罗织罪名!”
“况且!”谢云蓦然起身,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大步走到赵道生面前,一字一句冰冷清晰:“巫蛊手段千变万化,太子却偏偏死于这只桃木人体内所封的□□,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赵道生嘴唇抖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到底是天后与我的阴谋破产,还是有人栽赃构陷,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了吧?”谢云居高临下,加重语气道:“——是不是,赵内侍?”
赵道生挣扎着爬起来,嘶哑吼道:“我不信!我明明亲眼看着锦心把木人从你寝房拿出来,埋在了地下……这不可能!”
“是么?那你要不要奏请陛下去我偏殿中搜宫,看还能不能搜出任何证据?”
赵道生怒道:“——你!”
“我人就在你面前,要不你亲自来搜一搜?”谢云忽然前倾,几乎贴在了赵道生耳际,轻柔惑人、富有磁性的声音充满了恶意:“当年你不就栽过赃想搜我身么,嗯?”
赵道生面容惨变。
谢云温软的唇角一挑,转身走到大殿纹龙云柱边,从侍候热水的宫人怀里劈手夺过茶壶,随即挥手断然一泼!
哗!
赵道生躲闪不及,被泼了满头满脸,瞬间出一声尖叫!
“你、你!”雍王李贤连滚带爬冲上前,结结巴巴喝道:“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谢云饶有兴味地重复道,目光流转瞥向李贤:
“——雍王殿下收留朝廷死犯,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甚至掺和进谋害太子案里,殿下又是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