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是深夜, 东交民巷附近却依旧人山人海,电厂遵照上头的命令,切断了这一片的电源, 企图借此驱散人群, 但学生们依旧不肯离开, 和警戒线上的持枪警察对峙着, 到处是火把,煤油灯, 燃烧的用以照明的衣物, 前面人的衣服烧光,后面的人跟着脱下,竞相投入熊熊的火堆, 不知道从哪一片起,有人唱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起初还只是一两声,接着就是几声,一片, 很快,整个大使馆的周围,浓墨般的深沉夜色里, 到处回荡着悲壮的“探虎穴兮入蛟宫, 仰天呼气兮成白虹”的歌唱之声。
警察局长满头的大汗, 将刘彦生拉到一个角落里, 为难地说道:“刘部长,您体谅体谅我的难处。刚才已经开了几枪,也没把人逼走,反而闹的更厉害,现在这么多的人,我不敢再叫兄弟们开枪哪!再出几条人命,你也知道的,有些报纸和记者,个顶个的不怕死,什么都敢写,到时候舆论追究,就不是我一个小小的警察局长能够担待的起的!我要么叫兄弟们再打,往死里打!再抓些人!”
刘彦生回头,看了眼那些受伤流血,此刻还横七竖八躺在路边的学生,冷笑道:“这些人都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刚才那叫开枪?枪把子都他娘的歪到天上去了吧?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我刘彦生的意思,这是上头下的命令!这些人哪里是学生?分明是穷凶极恶的暴徒!不采取必要的雷霆手段,怎么能尽快平息向市民交待?而且,各国公使十分愤怒,就在刚才,下了最后通牒,要求必须尽快结束,恢复使馆区的秩序。你一个奉命行事的,你怕什么?你要是没这个胆子,有的是人帮你下这个命令!”
他转头,开口就要喊人,局长慌忙阻拦。
张效年二次出山执掌总理院,收买一群摇笔杆子的为他歌功颂德,总统府权力被实际架空,名义的国会也完全成了他的私人堂,用一手遮天来形容,丝毫不为过。他现在急于和列国交好,以获得完全支持,好为接下来的南北之争保驾护航。向手无寸铁的学生开枪,这并不是件小事。刘彦生的意思,自然就是张的意思,自己一个小小的警察局长,除非真的不想要这顶乌纱了,否则,就像刘彦生所说,他随时就可以被换掉。
一边是学生以及接下来可能面对的舆论压力,一边是实实在在的高官厚禄,局长略一犹豫,立刻做出了选择。
他转身来到警戒线前,命令部下列队,将枪口对准了对面的人群,自己拔枪,朝天放了一枪。
歌声渐渐停止,学生们纷纷朝着警戒线围拢了过来。
“全都给我听着,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从现在起,我数到十,你们要是还不掉头离开,我立刻开枪,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
他开始数数,数到了十,人群依旧没有后退,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局长朝天放了一枪:“都给我开枪!”
警察们面面相觑,迟疑了下,终于朝前开火。
“砰砰砰砰”,伴随着枪口吐出的火舌,一连串的枪声,合着尖叫,回荡在了东交民巷的夜空之中。
现场陷入了彻底的混乱,有人中弹倒地,痛苦呻.吟,有人失声哭泣,有人四散奔逃,相互踩踏,有人却依旧喊着口号,唱着悲壮的曲谣,手挽手地连成一排人墙,挺起胸膛继续朝前走来。
局长面色青,命令手下暂停,转头看向刘延年,声音微微颤抖:“部长,你看……”
“继续!老子不信今天还就赶不走这帮小兔崽子!”
刘彦生的一双眼睛里,闪着冷酷的光芒。
局长咬牙,做了个手势,警察们继续端枪,瞄准前方,正要再次开火,忽然,一道厉声传了过来:“住手!”
侧旁的一道巷子里,人群一阵骚动,有人迅速推开慌乱的涌动人群,朝着警戒线大步而来,身后跟着一大队的宪兵。
局长抬眼,见一片闪烁火光中,带队的来人竟是徐致深,一怔,停在了那里。
刘彦生的一个副官又放了一枪,一个学生肩膀中弹,倒在了地上。他再次继续瞄准对面人墙中间那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学生,就要再次扣下扳机的一刻,徐致深一个翻身,鹞子般地敏捷越过用沙袋堆起来的半人多高的警戒线,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一个反手,长.枪到了他的手上,反转枪托,一下就重重击在了那人头上,对方惨叫一声,额头凹陷下去一个口子,血流如注,立刻扑倒在了地上。
徐致深卸下弹夹,丢下空枪,抬脚,跨过地上那个正在痛苦挣扎呻.吟的人,朝前走了一步,对着惊呆了的警察局长说道:“叫你的人都放下枪!”
这一变故,几乎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警察不比军队,开枪实施群杀,终究有些胆怯,刚才迫于上司命令开枪,现在徐致深突然现身阻拦,在场的,无人不知道的他的名声,相互看了几眼,不等上司下令,纷纷就放下了手里的枪。
刘彦生面露疑虑,更是不快,勉强忍了,把徐致深请到一边,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大帅又派你来,改了命令?”
他看了眼徐致深身后的一排归于总统府管辖的荷枪宪兵,眯了眯眼,语气变得威胁了起来:“徐致深,我一向是佩服你的胆量和能力,大帅也宠信于你,只是这次,事情闹的太大,已经涉及国际,我劝你还是不要逞能,坏了事,你我都没法向大帅交待!”
“学生手无寸铁,督军明确下令要你开枪射杀?”
刘彦生哼了一声:“大帅明确言及,如有必要,采用一切手段!你没见他们投石放火?镇压暴徒是我的职责,劝你不必插手!”
徐致深道:“今晚这些学生,你一个也不能再动了!”
刘彦生年龄比徐致深长,资历也比他老,原本从前一直就对他心怀不满,今夜见他这样突然现身阻拦自己,变色道:“我才是大帅亲点的全权负责人!你再不走,别怪我不念旧情!”
他挥了挥手,身后冲上来一列手下,对着徐致深举起了枪口。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徐致深带来的那队宪兵也立刻上前,伴随着一阵整齐的拉动枪栓之声,一排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反指向了对面。
刘彦生一愣,脸色越难看:“徐致深,你这么胆大妄为,你就不怕坏了大事,大帅责怪?”
“督军那里怪罪的话,我一力承担,和刘兄你无关。”
徐致深淡淡道了一句,撇下张口结舌的刘彦生,转身翻出了那道警戒隔离,走到前排人墙之前,缓缓踱步,目光打量着一个一个依旧手挽手向他怒目而视的学生,最后停在了中间,和那个额头正流血的看起来像是头领的学生对视了片刻,伸手,向他要扩音喇叭。
学生一怔,戒备地盯着他。
徐致深拿了他手中的那只喇叭,随即高声说道:“所有人都听着,立刻全部解散!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这里不是你们撒野闹事的地方!”
自他现身阻拦警察开枪后,混乱的场面渐渐再次平息,现在他一开口,人群里立刻又起了骚动。
“你是谁?凭什么要我们赶我们走?”
“护国军第一路军二师师长徐致深。”
听到这个名字,人群里嗡嗡声更是不断。
徐致深的名字,因为此前的护国战争和不久前广为报章所报道的沪上南北会谈而人尽皆知。
学生们望着他,表情失望无比,那个带头学生高声说道:“徐长官,我们知道你的事迹,原本对你是十分尊敬的,万万没有想到,连你竟然也和他们一样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府院相互推卸责任,对外一味割权献媚,我们今天聚在这里,是要为惨死还不能遭遇公平的同学讨要公道!你要我们走,也可以,我们需要一个公平合理的交待!”
徐致深道:“我没有什么交待可以给你们,也没有必要向你们做什么交待!我只告诉你们,在枪口面前,你们只是一群待宰的牲口,你们这些自以为正义和热血的举动将会被证明是徒劳的冲动和无谓的牺牲!”
他指着地上那些依旧倒在血泊里,被身边哭泣同伴抱住的伤者:“看看你们这些同伴,这就是结果!”
“我们不怕流血!哪怕牺牲,也是死得其所!”人群里爆出一阵声音。
徐致深冷笑,点了点头:“那是因为你们没有见过真正的屠宰场是什么样子!今天这些兄弟,”他回头,指着警戒线后的警察,“你们恨他们吧?他们确实没有人性,用枪口对准你们这些怀抱理想前来寻求正义的手无寸铁的人,是他们造成了你们的流血和死亡!但我告诉你们,他们心里还存良知,远不是真正的刽子手。你们再不离开,就会知道什么才叫人间地狱!”
他的声音被扩音远远传送出去,压过了对面的一切嘈声。
“同学们,我也曾和你们一样年轻过,我理解你们全部的热血、激愤并尊重你们。但现在,你们用自以为结成人墙的勇敢的方式去和枪口对峙,愚蠢!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正经历着推翻前清的大革命,我参加了那场南方起义,亲眼看着我身边的同志在浴血奋战后,几乎全部倒在了炮火和枪口下,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所以我今天有资格站在这里告诉你们,你们这样用胸膛去挡枪口的死,毫无价值!不要幻想有人会因为你们这样的流血和呐喊而心软退让,做梦!死确实很容易,难的是在黑暗和泥潭中活下去,带着你们坚持的理想和抱负,强大自己,直到有一天,等到你有能力去匹配你的抱负和诉求,去担起你的责任,去改变你认为不公的一切,这才是真正的无畏和丈夫的所为,也是你们这些青年学生最应该做的事!”
周围彻底地安静了下来,近旁的一堆火,燃的只剩下了一堆火星子,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浓重的焦臭味道。
忽然,附近的路灯再次亮了。
人群里起了一片嗡嗡的声音。
“徐长官,你说的有道理,但是……”
那个学生头领迟疑了下,声音里含着无尽的悲愤,“难道我们的同学这样被残杀,而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杀人犯得到包庇,逍遥法外?”
徐致深说道:“你想错了。你们并非什么都没有做!今天你们已经用你们的方式,表达了你们的声音,用不了明天这时候,全中国,大江南北,二十二个省,乃至世界,都会知道生了什么,而你们做过什么!哪怕现在你们的诉求无法得到满足,但你们并不是孤立的。你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同学,现在如果还继续堵在这里,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接下来就是更多的无谓牺牲。我劝你们,立刻有序地撤退,让出救生的通道,我还可以立刻将你们这些受伤的同学尽快全部送去就医,或许还能挽救他们宝贵的生命。并且,我也可以向你们保证,尽我所能,释放所有在今晚冲突中被捕的学生。我言尽于此,听或不听,全在于你们自己了。”
他朝那个学生头领走去,将手里的扩音筒放回在了他的手上,随即回到宪兵队的前面,用漠然的目光,注视着面前那群似乎正在生争执的学生,渐渐地,他们似乎达成了共识,有人开始用扩音器宣布后撤,声音一段一段地被传递下去,人群里再没有什么声音,学生们转身,开始慢慢散去。
天亮,这一带已经变得空荡荡了,只剩下地上一滩滩还没干透的血迹、凌乱的留着踩踏痕迹的残破标语以及火堆里留下的残余衣物灰烬,还在向人诉说着昨夜曾生过的一幕。
住在附近的民众终于开门,探头出来,相互打听,传递着消息。
据说昨天中午学生们刚开始聚集的时候,府院都不怎么重视,没想到后来竟失控,昨夜警察还向人群开枪,学生中枪,死了两人,伤了几十个,几百人遭毒打,还有被捕入狱的,不计其数。
据说后来,依旧包围着使馆区不肯退散的人群,终于被一个军官给劝退了。
又据说,附近的六国饭店,昨夜也遭了池鱼之殃,被一群来历不明的暴徒袭击抢劫,十几个很有身份的洋人受了伤,还死了一个,虽然后来宪兵队赶到了,但那群暴徒已经施暴完毕四散逃跑。继使馆区被包围之后,相关各国公使又获悉这个消息,十分震怒,纷纷要求张效年立刻缉拿凶手,给他们一个满意的解释。
整个京城,人心惶惶,气氛恐怖,今天的各大报纸头条,全是关于昨天事件的各种报道,尤其对张向人群开枪一事,诸多愤怒鞭挞,事情在迅速酵。街上不时走过的成队军警、宪兵和一列列似乎今早才从外紧急调进京城的军队身影,令这种恐怖气氛变得更加的浓烈。
甄朱在无眠中等到了天亮,七点多,晨光微熹里,床头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一下就抓起了电话,喂了一声。
那边一顿:“是我。”
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透出一种淡淡的疲倦。
甄朱:“你……”
她开口的时候,电话那头的男人也和她同时开口,说的也是同一个字,在听到对方的声音后,又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安静了片刻,那头说:“你先说吧。”
甄朱轻声道:“你还好吧?”
他唔了一声:“我挺好,就是事情很多,马上就要走了……”
他仿佛略一迟疑,“昨晚你好像烧了?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用记挂。”
甄朱心里慢慢地涌出一丝淡淡的甜蜜,声音也不自觉地更加温柔了。
他顿了一下:“那就好。你多注意休息。我打这个电话,是想跟你说,这边这几天不大太平,实行交通管制,你还是先回天津吧,今天就动身。我已经吩咐王副官了。”
甄朱微微一怔,随即说了声好。想了下,又试探:“你接下来,就一直要留在北京吗?”
“等这阵子忙过了,我就回天津。”
他的声音不疾也不徐。
甄朱嗯了声。
两人的话仿佛说完了,隔着话筒,彼此沉默了下去,沉默了片刻,仿佛听到了对方的呼吸,却谁也没有先挂。
“那个……”
甄朱终于打破了沉默,却迟疑着,吞吞吐吐。
“嗯?”
耳畔传来一道他带着鼓励似的温柔鼻音。
或许是甄朱的错觉,这一声鼻音入耳,竟然让她触着听筒的那只耳朵和近旁的脖颈肌肤一瞬间冒出了细细的一层鸡皮疙瘩,就仿佛是他带着潮热的鼻息轻轻地吹进了她的耳朵眼里,撩的她不禁有点燥,嘴里干,极力忽略掉那种好像已经很久没男人了的羞耻感,吞吞吐吐地问:“那天晚上……我把你丢下,自己走了……后来你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静默着。
甄朱问了出来,就有点后悔了。齿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唇,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
“哦——”
半晌,那头的男人终于哦了一声,拖着长音。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走了十几公里夜路罢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虽然看不到脸,但甄朱此刻都能想象出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她忽然有点想笑,却不敢,极力忍住,想了下,说:“我知道你一定对我有很多的疑问。等以后有机会,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好。”
他沉默了片刻,说。语气乖乖的,像个听话的小男孩。
甄朱的心,一下就软的仿佛成了棉花糖,这时电话那头仿佛一阵声音,听起来有人在叫他。
“我该走了。你挂电话吧。”
甄朱轻轻嗯了声,慢慢地挂了电话,出神了片刻,觉得两颊热的厉害,用手背压了一压,到镜前照了照,面颊泛着红晕,艳羡桃花,倒好像烧又回来了似的。
当天,甄朱和威尔太太联系过后,离开了乱纷纷的京城,被王副官护送着,顺利回到了天津。
出站后,司机已经开车来接,等在了那里。
王副官说,长官吩咐,让他带薛小姐住回徐公馆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