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哪行!”白沐霖连连摆手说,“你们建设兵团的女战士,白天干的都是男同志的活儿,快回去休息吧,明天六点就要上山呢。哦,文洁,我后天就要回师部了,我会把你的情况向上级反映一下,也许能帮上忙呢。”
“谢谢,不过我觉得这里很好,挺安静的。”文洁看着月光下大兴安岭朦胧的林海说。
“你是不是在逃避什么?”
“我走了。”叶文洁轻声说,转身离去。
白沐霖看着她那纤细的身影在月光下消失,然后,他抬头遥望文洁刚才看过的林海,看到远方的雷达峰上,巨大的天线又缓缓立起,闪着金属的冷光。
三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叶文洁被从伐木场紧急召回连部。一走进办公室,她就现气氛不对,连长和指导员都在,还有一个表情冷峻的陌生人,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旁边两件东西显然是从公文包中拿出来的,那是一个信封和一本书,信封是拆开的,书就是那本她看过的《寂静的春天》。
这个年代的人对自己的政治处境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而这种敏感在叶文洁身上更强烈一些,她顿时感到周围的世界像一个口袋般收紧,一切都向她挤压过来。
“叶文洁,这是师政治部来调查的张主任,”指导员指指陌生人说,“希望你配合,要讲实话。”
“这封信是你写的吗?”张主任问,同时从信封中抽出信来。叶文洁伸手去拿,但张主任没给她,仍把信拿在自己手中,一页一页翻给她看,终于翻到了她想看的最后一页,落款上没有姓名,只写着“革命群众”四个字。
“不,不是我写的。”文洁惊恐地摇摇头。
“可这是你的笔迹。”
“是,可我是帮别人抄的。”
“帮谁?”
平时在连队遇到什么事,叶文洁很少为自己申辩,所有的亏都默默地吃了,所有的委屈都默默地承受,更不用说牵连别人了。但这次不同,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是帮那位上星期到连队来采访的《大生产报》记者抄的,他叫……”
“叶文洁!”张主任的眼睛像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我警告你,诬陷别人会使你的问题更加严重。我们已经从白沐霖同志那里调查清楚了,他只是受你之托把信带到呼和浩特出去,并不知道信的内容。”
“他……是这么说的?!”文洁眼前一黑。
张主任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拿起了那本书,“你写这封信,一定是受到了它的启。”他把书对着连长和指导员展示了一下,“这本书叫《寂静的春天》,1962年在美国出版,在资本主义世界影响很大。”他接着从公文包中拿出了另一本书,封面是白皮黑字,“这是这本书的中译本,是有关部门以内参形式下的,供批判用。现在,上级对这本书已经做出了明确的定性:这是一部反动的大毒草。该书从唯心史观出,宣扬末世论,借环境问题之名,为资本主义世界最后的腐朽没落寻找托辞,其实质是十分反动的。”
“可这本书……也不是我的。”文洁无力地说。
“白沐霖同志是上级指定的本书译者之一,他携带这本书是完全合法的,当然,他也负有保管责任,不该让你趁他在劳动中不备时偷拿去看——现在,你从这本书中找到了向社会主义进攻的思想武器。”
叶文洁沉默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掉到陷阱的底部,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与后来人们熟知的一些历史记载相反,白沐霖当初并非有意陷害叶文洁,他写给中央的那封信也可能是出于真诚的责任心。那时怀着各种目的直接给中央写信的人很多,大多数信件石沉大海,也有少数人因此一夜之间飞黄腾达或面临灭顶之灾。当时的政治神经是极其错综复杂的,作为记者,白沐霖自以为了解这神经系统的走向和敏感之处,但他过分自信了,他这封信触动了他以前不知道的雷区。得知消息后,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决定牺牲叶文洁,保护自己。
半个世纪后,历史学家们一致认为,1969年的这一事件是以后人类历史的一个转折点。
白沐霖无意之中成为一个标志性的关键历史人物,但他自己没有机会知道这点,历史学家们失望地记载了他平淡的余生。白沐霖在《大生产报》一直工作到1975年,那时内蒙古建设兵团撤销,他调到一个东北城市的科协工作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然后出国到加拿大,在渥太华一所华语学校任教师至1991年,患肺癌去世。余生中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叶文洁的事,是否感到过自责和忏悔也不得而知。
“小叶啊,连里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连长喷出一口辣烈的莫合烟,看着地面说,“你出身和家庭背景都不好,可我们没把你当外人。针对你脱离群众、不积极要求进步的倾向,我和指导员都多次找你谈过,想帮助你。谁想到,你竟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
“我早就看出来,她对‘文化大革命’的抵触情绪是根深蒂固的。”指导员接着说。
“下午,派两个人,把她和这些罪证一起送到师部去。”张主任面无表情地说。
同室的三名女犯相继被提走,监室里只剩叶文洁一个人了。墙角的那一小堆煤用完了也没人来加,炉子很快灭了,监室里冷了下来,叶文洁不得不将被子裹在身上。
天黑前来了两个人,其中一名是年长些的女干部,随行的那人介绍说她是中级法院军管会的军代表。
“程丽华。”女干部自我介绍说,她四十多岁,身穿军大衣,戴着一副宽边眼镜,脸上线条柔和,看得出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说话时面带微笑,让人感到平易近人。叶文洁清楚,这样级别的人来到监室见一个待审的犯人,很不寻常。她谨慎地对程丽华点点头,起身在狭窄的床铺上给她让出坐的地方。
“这么冷,炉子呢?”程丽华不满地看了站在门口的看守所所长一眼,又转向文洁,“嗯,年轻,你比我想的还年轻。”说完坐在床上,离文洁很近,低头翻起公文包来,嘴里还像老大妈似的嘟囔着,“小叶你糊涂啊,年轻人都这样,书越读得多越糊涂了,你呀你呀……”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把那一小打文件抱在胸前,抬头看着叶文洁,目光中充满了慈爱,“不过,年轻人嘛,谁没犯过错误?我就犯过,那时我在四野的文工团,苏联歌曲唱得好,一次政治学习会上,我说我们应该并入苏联,成为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的一个新共和国,这样国际共产主义的力量就更强大了……幼稚啊,可谁没幼稚过呢?还是那句话,不要有思想负担,有错就认识就改,然后继续革命嘛。”
程丽华的一席话拉近了叶文洁与她的距离,但叶文洁在灾难中学会了谨慎,她不敢贸然接受这份奢侈的善意。
程丽华把那叠文件放到叶文洁面前的床面上,递给她一支笔,“来,先签了字,咱们再好好谈谈,解开你的思想疙瘩。”她的语气,仿佛在哄一个小孩儿吃奶。
叶文洁默默地看着那份文件,一动不动,没有去接笔。
程丽华宽容地笑笑,“你是可以相信我的,我以人格保证,这文件内容与你的案子无关,签字吧。”
站在一边的那名随行者说:“叶文洁,程代表是想帮你的,她这几天为你的事可没少操心。”
程丽华挥手制止他说下去。“能理解的,这孩子,唉,给吓坏了。现在一些人的政策水平实在太低,建设兵团的,还有你们法院的,方法简单,作风粗暴,像什么样子!好吧,小叶,来,看看文件,仔细看看吧。”
叶文洁拿起文件,在监室昏黄的灯光下翻看着。程代表没骗她,这份材料确实与她的案子无关,是关于她那已死去的父亲的。其中记载了父亲与一些人交往情况和谈话内容,文件的提供者是叶文洁的妹妹叶文雪。作为一名最激进的红卫兵,叶文雪积极主动地揭父亲,写过大量的检举材料,其中的一些直接导致了父亲的惨死。但这一份材料文洁一眼就看出不是妹妹写的,文雪揭父亲的材料文笔激烈,读那一行行字就像听着一挂挂炸响的鞭炮,但这份材料写得很冷静、很老道,内容翔实精确,谁谁谁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见了谁谁谁又谈了什么,外行人看去像一本平淡的流水账,但其中暗藏的杀机,绝非叶文雪那套小孩子把戏所能相比的。
材料的内容她看不太懂,但隐约感觉到与一个重大国防工程有关。作为物理学家的女儿,叶文洁猜出了那就是从1964年开始震惊世界的中国两弹工程。在这个年代,要搞倒一个位置很高的人,就要在其分管的各个领域得到他的黑材料,但两弹工程对阴谋家们来说是个棘手的领域,这个工程处于中央的重点保护之下,得以避开“文革”的风雨,他们很难插手进去。
由于出身问题没通过政审,父亲并没有直接参加两弹研制,只是做了一些外围的理论工作,但要利用他,比利用两弹工程的那些核心人物更容易些。叶文洁不知道材料上那些内容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上面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具有致命的政治杀伤力。除了最终的打击目标外,还会有无数人的命运要因这份材料坠入悲惨的深渊。材料的末尾是妹妹那大大的签名,而叶文洁是要作为附加证人签名的,她注意到,那个位置已经有三个人签了名。
“我不知道父亲和这些人说的这些话。”叶文洁把材料放回原位,低声说。
“怎么会不知道呢?这其中许多的谈话都是在你家里进行的,你妹妹都知道你就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但这些谈话内容是真实的,你要相信组织。”
“我没说不是真的,可我真的不知道,所以不能签。”
“叶文洁,”那名随行人员上前一步说,但又被程代表制止了。她朝文洁坐得更近些,拉起她一只冰凉的手,说:
“小叶啊,我跟你交个底吧。你这个案子,弹性很大的,往低的说,知识青年受反动书籍蒙蔽,没什么大事,都不用走司法程序,参加一次学习班好好写几份检查,你就可以回兵团了;往高说嘛,小叶啊,你心里也清楚,判现行反革命是完全可以的。对于你这种政治案件,现在公检法系统都是宁左勿右,左是方法问题,右是路线问题,最终大方向还是要军管会定。当然,这话只能咱们私下说说。”
随行人员说:“程代表是真的为你好,你自己看到了,已经有三个证人签字了,你签不签又有多大意义?叶文洁,你别一时糊涂啊。”
“是啊,小叶,看着你这个有知识的孩子就这么毁了,心疼啊!我真的想救你,你千万要配合。看看我,我难道会害你吗?”
叶文洁没有看军代表,她看到了父亲的血。“程代表,我不知道上面写的事,我不会签的。”
程丽华沉默了,她盯着文洁看了好一会儿,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然后她慢慢地将文件放回公文包,站起身,她脸上慈祥的表情仍然没有褪去,只是凝固了,仿佛戴着一张石膏面具。她就这样慈祥地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桶盥洗用的水,她提起桶,把里面的水一半泼到叶文洁的身上,一半倒在被褥上,动作中有一种有条不紊的沉稳,然后扔下桶转身走出门,扔下了一句怒骂:“顽固的小杂种!”
看守所所长最后一个走,他冷冷地看了浑身湿透的文洁一眼,“咣”一声关上门并锁上了。
在这内蒙古的严冬,寒冷通过湿透的衣服,像一个巨掌将叶文洁攥在其中,她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咯咯”声,后来这声音也消失了。深入骨髓的寒冷使她眼中的现实世界变成一片乳白色,她感到整个宇宙就是一块大冰,自己是这块冰中唯一的生命体。她这个将被冻死的小女孩儿手中连火柴都没有,只有幻觉了……
她置身于其中的冰块渐渐变得透明了,眼前出现了一座大楼,楼上有一个女孩儿在挥动着一面大旗,她的纤小与那面旗的阔大形成鲜明对比,那是文洁的妹妹叶文雪。自从与自己的反动学术权威家庭决裂后,叶文洁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直到不久前才知道妹妹已于两年前惨死于武斗。恍惚中,挥旗的人变成了白沐霖,他的眼镜反射着楼下的火光;接着那人又变成了程代表,变成了母亲绍琳,甚至变成父亲。旗手在不断变换,旗帜在不间断地被挥舞着,像一只永恒的钟摆,倒数着她那所剩无几的生命。
渐渐地旗帜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那块充满宇宙的冰块又将她封在中心,这次冰块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