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包牛肉的布,是制作航天服的材料,为了使模拟更接近真实,布做成了夹层,在其中放置了保温海绵和塑胶管道等物。
章北海把剩下的三十二陨石子弹小心地收起来,走出地下室,去做进入太空的准备。
章北海悬浮在距黄河空间站五公里的太空中,这个车轮形状的空间站是太空电梯的一部分,位于电梯终点上方三百公里处,是作为电梯的平衡配重物建造的[33],是目前太空中规模最大的人造物体,里面可以常驻上千人。
以太空电梯为圆心,在半径五百公里的范围内还有其他太空的设施,规模都比黄河站小许多,它们零星地散落着,像美国西部开初期大草原上的游牧帐篷,这是人类大规模进入太空的前奏。其中刚刚开始建造的太空船坞是规模最大的,其体积可能是黄河站的十倍,但目前只搭起了一个施工框架,像一副巨兽的骨骼;在距章北海八十公里的远处,有一个独立的空间站,规模只有黄河站的五分之一,那是太空军在同步轨道上建立的第一个基地,章北海就是从那里飞来的。现在,他已经同增援未来第一特遣队的其他成员在那里生活和工作了三个月,其间只返回过地面一次。
在一号基地中,章北海一直在等待机会,现在机会出现了:航天系统在黄河站召开一次高层工作会议,他要消灭的三个目标都是与会者。黄河空间站投入使用后,航天系统的许多会议都在其中召开,好像是要弥补以前从事航天事业的人大都没机会进入太空的遗憾。
在从一号基地飞出前,章北海把航天服上的定位单元留在了基地中自己的舱室内,这样,一号基地的监测系统不会知道他已经离开基地,他的这次外出不会留下任何记录。用航天服上的小型喷射推进器,他在太空飞行了八十公里,来到了这个早已选定的位置,静静地等待着。
章北海知道,现在会议已经结束,他在等待着全体与会者出来照相。
这是一个惯例,每次会议结束,与会者都要到太空中拍合影。一般来说,拍照应该是逆着阳光的,因为这样才能把作为背景的空间站拍清楚,在拍照时,合影的每个人需要把航天头盔面罩调成透明的,以便从面罩中露出脸来,这时如果太阳在正空,强烈的阳光会使人睁不开眼,同时也会使头盔内部很快就热得难受,所以,拍合影的时间最好是在太阳从地球边缘升起或落下的时刻。在同步轨道上,日出和日落也是每二十四小时各一次,只是夜的时间很短,章北海现在在等着日落。
他知道,黄河站的监测系统肯定能检测到自己的存在,但这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在这片太空开的起源地,散落着大量的建筑材料,包括待用的和废弃的,还有更多的垃圾,这些飘浮物中,有很多大小与人体相当。另外,太空电梯与周围太空设施的关系就像大城市与周围的村庄,后者的供给完全来自于前者,两者间有着繁忙的交通。随着对太空环境的适应,人们渐渐习惯了只身穿行于太空中,这时,航天服就像太空自行车,喷射推进器可以使它的时速达到五百公里,在电梯周围几百公里范围内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现在,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穿着航天服在电梯和周围的空间站之间飞行。
但此时,在章北海的感觉中,周围的太空是十分空旷的,除了地球——在同步轨道上已经可以看到完整的球形——和将要在其边缘落下的太阳,其他的方向都是漆黑的深渊,无数星星似乎只是闪亮的尘埃,改变不了宇宙的空虚。他知道,航天服中的生命维持系统只能维持十二个小时,在此之前,他必须回到八十公里外的一号基地中去,虽然现在它看上去只是远方太空深渊上一个几乎没有形状的点。而一号基地本身,如果离开了太空电梯这条脐带,也生存不了太长的时间。但此时,他飘浮在这广大的虚空中,在感觉上已经斩断了与下面那个蓝色世界的联系,感觉自己就是宇宙中的一个独立的存在,不依附于任何世界,脚下没有大地,四周只有空间,同地球、太阳和银河系一样悬浮于宇宙中,没有从哪里来,也没有到哪里去,只是存在着,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甚至想到,父亲的在天之灵可能也是这种感觉。
这时,太阳开始接触地球的边缘了
章北海举起一只手,航天服手套中握着一个瞄准镜,他用这东西当望远镜观察着十公里外黄河站的一个出口,看到在宽大的弧形金属外壁上,圆形密封门仍紧闭着。
他扭头看看太阳,它已经沉下去一半,成了地球的一枚光芒四射的戒指。
再通过瞄准镜远望黄河站,章北海看到出口旁边的标志灯由红变绿,表示后面过渡舱中的空气已经抽空。紧接着,出口滑开了,一群穿着白色航天服的身影鱼贯而出,有三十人左右。他们集体向外飞行,投在黄河站外壁上的影子越来越大,他们需飞出一段距离,才能把背景上的空间站拍全。很快,所有人都减速停了下来,在摄影师的指挥下开始在失重环境下排队。
这时,太阳已经沉下去三分之二,剩下的部分看上去像是镶嵌在地球上的一个光体,夕照下的海洋像一面光滑的镜子,一半深蓝一半橘红,而浸透了阳光的云层像一大片覆盖在镜面上的粉红色羽毛。
随着光照度的降低,远方合影的人们开始纷纷把自己的面罩调成透明,在头盔中露出自己的面容。章北海拉大了瞄准镜的焦距,很快找到了三个目标,正如他所料,由于这三人的级别,他们都在最前排正中。
章北海松开瞄准镜,任它悬浮在面前,用左手转动右手航天手套的金属护环,把手套摘了下来。这时,他的右手只戴着薄布手套,立刻感到了太空中零下百度的寒冷,为了避免这只手很快冻僵,他把身体转动了一个角度,让正在变弱的阳光照到手上。他把这只手伸进航天服侧面的工作袋,取出了手枪和两个弹夹。接着,他用左手抓住悬浮的瞄准镜,把它安装到手枪上。这种瞄准镜原是步枪使用的,他进行了改装,把原来的夹具换成磁铁,使其能在手枪上使用。
地球上的绝大部分枪支都可以在太空中射击,真空不是问题,因为子弹的射药都是自带氧化剂的,需要考虑的是太空中的温度——不管是低温,还是高温都与大气层中相差甚大,都有可能对枪支和弹药产生影响,所以章北海不敢让手枪和弹夹长时间暴露在外面。为了缩短时间,这三个月来他一直反复演练失重中取枪、装瞄准镜和换弹夹的动作。
然后,他开始瞄准,瞄准镜的十字线很快套住了第一个目标。
在地球大气层内,即使最精良的狙击步枪也不可能在五千米的距离上击中目标,但在太空中,一支普通手枪就可以做到。因为子弹是在真空和无重力中前进,不受任何干扰,只要瞄准正确,子弹就能沿着极其稳定的直线弹道击中目标;同时,由于空气阻力为零,子弹在整个飞行过程中根本不减速,击中目标时的速度就是飞出枪口时的初速度,保证了远距离上的杀伤力。
章北海扣动了扳机,手枪在寂静中击,但他看到了枪口的火光,感到了后坐力。他对第一个目标击了十次,马上飞快地换上新的弹夹,对第二个目标又射出十子弹;接着再次换上弹夹,把最后十子弹射向第三个目标。枪口闪烁了三十次,如果黄河站方向这时真有人注意到的话,就像看到太空暗黑背景上的一只萤火虫。
现在,三十枚陨石弹头正在飞向目标,2010型手枪的弹头初速度是500米/秒,子弹飞完这段距离约需十秒钟,这时章北海只能祈祷目标在这段时间不要移动位置。这个希望也是有根据的,因为现在后两排的合影者还没有排好位置,前排的领导们只能等待,即使队形都排好了,摄影师还要等待航天服推进器喷出的白雾散去。但目标毕竟是悬浮在太空中的,位置很容易在失重中飘移,这时子弹不但会错过目标,还可能伤及无辜。
无辜?他要杀的这三个人也是无辜的,在三体危机出现前的岁月里,他们用现在看来十分微薄的投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开启了太空时代的黎明……然而正是那段经历禁锢了他们的思想,为了得到能够在恒星际航行的飞船,必须消灭他们!而他们的死,也应该看作为人类太空事业做出的最后贡献。
事实上,章北海故意使几颗子弹稍稍走偏,期望能击中目标之外的人,最理想的情况是致伤,但如果真的多死一两个人,他也不在意,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减少可能出现的怀疑。
章北海举着已经打空的枪,透过瞄准镜冷静地观察着,他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如果那样,他将从容不迫地开始寻找第二次机会。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终于,目标被击中的迹象出现了。章北海并没有看到航天服上的弹洞,但有白色的气体喷出。紧接着,在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爆出了一团更大的白汽,可能是子弹穿透目标后又击穿了背后的喷射推进器。对子弹的威力他是有信心的,丝毫没有减速的陨石子弹击中目标时,就如同枪口顶着目标开枪一样。他看到,一个目标的头盔面罩突然布满了裂纹,变得不透明了,但能看到血从内部飞溅在上面,然后血随着从弹洞中泄漏的气体喷到外面,很快冷凝成雪花状的冰晶。章北海在观察中很快确定,被击中的有包括那三个目标在内的五人,每个目标的中弹至少在五以上。
透过几个人的透明面罩,章北海看到他们都在惊叫,从口型上看出他们喊的话中肯定有一个他期待的词:
“陨石雨!”
合影者们的喷射推进器都全功率打开,他们拖着条条白雾迅速返回,很快由那个圆形入口进入了黄河站。章北海注意到,那五名中弹者是被别人拖回去的。
章北海开动喷射推进器,向一号基地方向加速,此时他的心就像周围空寂的太空一般寒冷而平静。他知道,航天界那三个关键人物的死,并不能保证无工质辐射推进飞船成为主要研究方向,但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不管以后生什么,在父亲从冥冥中投下的目光中,他可以安心了。
几乎就在章北海返回一号基地的同时,在地球上的互联网中,三体虚拟世界的荒漠上很快聚集起一群人,讨论刚刚生的事。
“智子这一次传回的信息很完整,否则我们真不敢相信他真那么做了。”秦始皇说,同时用长剑在地上随意地划着,显示出他心里的不安,“看看人家做的,再看看我们对罗辑的三次行动,唉,有时我们真的是太书呆子气,太缺少这种冷酷和干练。”
“我们对这人的行为坐视不管吗?”爱因斯坦问。
“按照主的意思,只能这样。这人是一个极端顽固的抵抗主义者和胜利主义者,对这类人,主让我们不必做任何干预,我们的注意力应该集中到逃亡主义者上,主甚至认为,连失败主义者都比胜利主义者危险。”牛顿说。
“我们要真正认真对待为主服务的使命,就不能完全听信主的战略,它毕竟只有孩子的谋略。”墨子说。
秦始皇用长剑敲敲地面说:“不过就此事而言,不干预是对的,就让他们把展方向确定在辐射驱动飞船上吧。在智子锁死物理学的情况下,这几乎是一个不可逾越的技术高峰,它也是一个无底深渊,人类将把所有的时间和资源扔进去,最后却一事无成。”
“这一点大家基本同意,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这人太危险了。”冯·诺伊曼说。
“确实如此!”亚里士多德连连点头,“以前我认为他是个纯正的军人,可这件事,哪像一个一直按严格的纪律和规则行事的军人所为?”
“这人确实危险,他信念坚定,眼光远大又冷酷无情,行事冷静决断,平时严谨认真,但在需要时,可以随时越出常轨,采取异乎寻常的行动。”孔子说着长叹一声,“正如嬴政刚才所说,我们缺这样的人啊。”
“收拾掉他并不难,我们去告他的谋杀行为就行了。”牛顿说。
“没那么容易!”秦始皇冲着牛顿一甩长袖说,“这都是你们的错,这几年你们一直借着智子信息的名义在太空军和联合国中挑拨离间,搞到现在怎么样?被你们告倒成了一种荣誉,甚至成了忠诚的象征!”
“而且我们手上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墨子说,“他的策划很周密,子弹射入人体后已经破碎,如果验尸,从死去和受伤的人体内取出的就是地地道道的陨石,谁都会相信那些人是死于一场陨石雨。事情的真相真的太离奇,没人会相信的。”
“好在他要去增援未来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会成为我们的烦恼。”
爱因斯坦长叹一声,“走了,都走了,我们中的一些人也该动身去未来了吧。”
虽然将要说再见,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是永别了。
增援未来的政工特遣队将前往冬眠地,常伟思同太空军的几名高级将领一起到机场送行,他把一封信交给章北海。
“这是我给未来继任者的信,我在信中介绍了你们的情况,并向未来的太空军司令部做出郑重推荐。你们苏醒的时间最早是五十年后,还可能更长,那时你们可能面临更加严峻的工作环境,先要适应未来,同时要保持我们这个时代军人的灵魂,要弄明白我们现在的工作方法,哪些是过时的,哪些是需要坚持的,这都有可能成为你们在未来的巨大优势。”
章北海说:“长,我第一次为无神论者感到一些遗憾,否则我们就可以怀着希望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最后相聚。”
一贯冷峻的他说出这样的话,让常伟思有些意外,这话也在所有人的心中再次掀起了波澜,但作为军人,他们都把内心的悸动深深隐藏起来。
“此生能相聚已经很幸运了,代我们向未来的同志问好吧。”常伟思说。
敬过最后的军礼,特遣队开始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