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本该正德十五年三月举行的殿试终于举行。
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贡生们行走在禁宫侍卫之间。
东张西望不敢,但眼角余光还是都看向了那个令前任大宗伯含愤被贬的西角门。
在那里,还有日精门火灾后大雨之中的大朝会,有文武百官同请追谥于谦这种注定要写入史书的盛况。
应届贡生们想象着当时是什么样的情景,前辈们身处其中的感受如何。
憧憬是某些人的,黄佐只感觉到后怕。
进入到奉天门内之后就见到了全套仪仗的奉天殿,据说陛下在这里绕圈跑步过。
礼部官员将贡生们引导着在奉天殿前丹墀的东、西两侧面北而立,随后鸿胪寺官奏请升殿。
“请陛下颁赐策题。”
张锦双手举着策题,放在了策题案上。随后,殿试执事官将策题案小心搬到了奉天殿外廊下的正中央。
今日天晴,云台上答题。
一张张案桌摆得整整齐齐,但贡生们都得自备着笔墨纸砚,草卷、正卷各备纸十二张。
多年苦读,如今到了最后一关,只欠策题。
光禄寺也已经开始为读卷官、执事官和考生们造办午餐。官员们的规格更高,考生们中午的吃食则很简单:馒头两个,汤一碗。
至于光禄寺的饭菜如何,考生们哪里顾得上这个?
礼部官员终于将策题开始分发起来,张璁最后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陛下和今科十七位读卷官的祖上尊讳。
别瞧不起这個,有些读卷官看到考生考卷里某字犯了他祖人的名讳就好感度暴减。
等策题发到张璁这里,他打开后呆了呆。
这策题洋洋洒洒二百余言,他看来看去就两个字:富国。
陛下问:何以富国。
他是掉钱眼里了吗?
不过……这题目好像有利于我!
朱厚熜心心念念的确实就是钱。
要办的那么多事,哪件能离得了钱?
换上了皇帝的常服,朱厚熜只在殿内门口往外看了看。
他知道张璁就在这批人了,这个老秦口中的大礼议主力现在是没有之前那个发挥空间了。
但这个改革派面对这个策题,应该会显得更优秀吧?
反正老秦根本不记得这一年的状元是哪个,有什么成就。
朱厚熜没去外面看贡生们答题,高考时监考老师在旁边溜达来溜达去的就有点讨厌,何况他还是皇帝?
殿试要持续一整个白天,朱厚熜来颁下策题之后就不用一直在这等着。
要表达一下对殿试的重视,等午后再去溜达一圈就行。
还是先晨跑了一段。
昨晚处理骆安那边递上来的锦衣卫内部初步筛查结果,朱厚熜睡得有点晚。
殿试又很正式,他起来得早。
回到乾清宫,他先吩咐道:“沐浴。”
袁宗皋把殿试定在他为朱厚照释服后的次日,就是想让他以更好的形象出现在新科进士面前。
下午过去不能残留汗味。
朱清萍顿时招呼着高忠去叫混堂司的太监们准备了,而黄锦正在补觉——昨晚是他守夜。
一边洗着澡,朱厚熜一边问道:“都察院那边递来的弹章,送去仁寿宫之后那边怎么说?”
朱清萍捧着衣服等候在屏风外面:“慈寿太后自然是斥责袁金生假借懿旨的。”
“行吧,心知肚明就好。”朱厚熜淡淡地说道,“这个方凤倒是妙笔生花,连太后和朕御下不严都一块损了几句,张锦张佐他们失察更是一个都没落。”
朱清萍不予评价。
“母后她们也差不多该启程进京了吧?”朱厚熜站了起来,只穿着贴身衣服就走了出来。
天气渐热,外面只用再套一件衣服就好。
“想来应当是的,陛下很快就能再一家团聚了。”
朱厚熜笑着低头看她帮自己穿衣服,天热之后朱清萍穿得同样单薄了一些。
大姐姐围着他前后忙碌着,暗香浮动衣襟摇曳,朱厚熜不禁多看了几眼。
天气确实是热了好多。
朱清萍耳根微红地退开后,朱厚熜的目光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一边往外走就一边英气十足地叫道:“张佐,去传旨:今日策题,月底之前在京朝参官都要给朕答一篇策文上来!”
……
圣旨传出,满京朝参官全麻。
殿试就殿试,考贡生的题目,让全体朝参官都答一篇策文是什么意思?
可你也不能说这离谱,毕竟绝大多数也都是进士出身,殿试走过来的。有了多年为官经验之后,难道一篇殿试策文答不上来?
不,还真有人答不出来,头都快抓秃了。
朝参官里,还包括勋臣武将。
“师爷呢?老富,你儿子不是在国子监吗?小眉,你去找九夫人的兄长!”
武定侯府中如临大敌,郭勋虽然像是大将军一般在指挥各路兵马,但全无镇定自若的感觉,有的只是焦急。
这道题太难了,他不会做啊!
与郭勋这样的人不同,大量中下层的朝参官却怦然心动。
这哪里是考较?这是问策!
何以富国?陛下这不仅是想看看贡生们有何见解,也是要满朝文武都建言献策!
兼听则明,再没什么比这样更兼听了吧?
谁有好办法,就会是下一个夏言、下一个严嵩!
文渊阁中,四位阁臣都被弄得沉默了。
确实不是跟礼法有关的策题。
但何以富国……懂的都懂,这题目可小可大,全凭贡生的眼界格局。
因为实际上什么国事都与钱有关。
当日陛下那一句“礼靠的是钱”犹在耳畔,会不会有考生从这个角度去逢迎圣意?
眼下这倒不算什么了。
“陛下欲十年内使岁入倍之,心中常怀此忧啊。”梁储先开口说道,“登基诏书中其余政令,重设三大营,实则无不与钱粮相关。如今那些事暂议不出结果,实因富国之策未有头绪。如今陛下又令群臣献策,当是早存了此念。殿试结束,费子充等人入京后,便该是悉数商议之时了。”
杨廷和继续沉默着,毛纪发表了意见:“殿试策问富国之策,贡生及朝臣中必有人谈及昔年熙宁变法。如今……”
他说的,就是四人之前那么沉默的原因:皇帝这么大张旗鼓,难道是释放变法信号?
革弊图新和变法,那是不同的。
一个是冲洗一下穿了多年的衣服上明显的污秽,有个新的面貌。
另一个,那可是要换衣服了!
听毛纪似乎要侃侃而谈,杨廷和咳了咳:“陛下问以国事,兼听则明。叔厚所言极是,诸多新政本就是革弊图新,暂未议决也确因钱粮捉襟见肘。岁入十年倍之,开源节流需做到何种程度?恐怕极难。谈论变法与否,毕竟只是谈谈……”
皇帝想做到哪一步,现在无人知晓。
他不是持重呢?为什么现在要释放这样的信号?
这就是“兹事体大”、“不要颠勺”?
这件事谈谈也好,那个年轻的天子,应该只是投石问路,看看想要动一些大问题有多难吧?
于谦谥号未定,京中仍在议论纷纷呢。
如今再议论一下新君会不会行新法,那又算得了什么?
表面一切如旧的朝廷,积压的暗流越来越汹涌了。
哪一次变法,不是一次真正的大洗牌?
以为皇帝进入不搞事模式的杨廷和,今天终于明白他仍旧没有停止搞事的心思。
但换了种方式。
一种让很多中下层官员打了鸡血的方式,一个会让许多人怦然心动的信号。
上欲变法图强,谁人从之,谁人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