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没熬老头,申时准时放值。
但众人的脑袋是懵的,新东西冲击带来的后果。
承天门外的六科廊直房里,还没下班的官员们只见到他们一个个皱着眉头走出来。
没有互相聊天客套的,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这一大帮人行走在那里,小官吏脑海里冒出几个字:失魂落魄。
坏菜了!
新任刑部尚书一到,宫里就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
他们想得没错,确实是出大事了。
大明这片天地之上运行着的那套规则之幕,现在正在背后重新酝酿着该布置成一个新的舞台,等待这幕布揭开。
十八位重臣加上张璧在下午又听明白了一些:这个新的舞台,不是要把全部士绅阶层都打倒。但聪明的就该看得出来,他们仍然有最大的优势适应新的规则,改变成为一个新的群体。
不明情势的才会化为灰烬,腾出更多的空间,去达到陛下说的那一点:给更多人出路,百姓要能看到希望。
这仍旧不能解决百年后重新会凝固起来的根本问题,所以陛下最后又指了指御书房里的那块匾。
那是利益的驱使,以利益为线索。
驱使勋戚,驱使能看透形势的士绅,驱使多出很多希望的子民。
朱厚熜知道他们还不能完全看透。
也不能让他们完全看透。
正如他们以为自己要在广东急着试行新法,但他只是用广东先做一个例子,让更多聪明人看清形势,把新法先推到第一阶段。
所以朱厚熜让他们先多想,而他自己也继续多学。
那个皇家万法馆,他们又怎么知道准备把知识“学杂”的皇帝筹划着一所将来的大学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第一步要将百姓从徭役里解放出来,释放更多农业上的生产力,饱食之。所以国策会议定下来的三年国策里,有水患水利摸底。
第二步只能靠大明内部最大的市场:官府采办来刺激,奠定手工业转变为工业、小商业转变为繁荣市场的基础。
第三步才是应对这个金钱需求量越来越大的内部市场,改革货币,彻底奠定统一的财税体系。
而这个过程里,他还有另一个战场:从用儒学的皮开始,到引入真正的科学思想,最后改变教育与上升渠道方式。
谁说变法规定了只能变一次?
任重而道远,目前的大学前身里只有三个中老年艺术家、诗人。
唐伯虎、祝枝山、文徵明三人排排站在朱厚熜面前。
“如果暂不知这皇家万法馆供奉是什么职位,不妨理解为御书房行走,又或者另一处翰林院中的学士。”朱厚熜笑呵呵地看着他们,“都是奉朕之命办事。你们三人都科途坎坷,也别再不停应考了。才名卓著,朕都赐同进士出身。只是你们都不在朝廷任官,你们只担任皇家供奉,由朕皇庄的子粒银支俸禄。”
三人先是喜出望外,然后听到不在朝廷任官,又都很疑惑。
文徵明忐忑问道:“陛下,不知这皇家供奉,平日是何差遣?”
“现在正有一桩差遣,但伱们刚刚抵京,且先歇数日。”朱厚熜又很有趣地看文徵明,“朕听说江南都在传谈,文家有女,你莫不如做个国丈?”
“……小女姿容粗陋,难登大雅之堂。”
三人里最帅的竟是文徵明,怪不得宁王曾经想招他为婿。
“因为传得广,朕听说地方上已经准备将你的千金列入秀女名册了。”朱厚熜又说了个让他眼前一黑的消息。
他是二月份随接到消息的李充嗣他们一起进京的,还不知道这件事。
虽然今年不禁婚嫁,但他还来不及为女儿议亲就受召入京了。
“且随天意吧。”
文徵明看着他,你不就是天?
“……陛下,既是数日后便有差遣,臣等蒙陛下同进士出身,当尽心竭力先做准备。”祝允明开了口。
朱厚熜想了想就说道:“若说准备,便是先好好放松,游览西苑,吟诗作画,活跃才思。这差遣,也是让你们南下广东,游山玩水遍览风物,以诗文画作留下见闻。放心,一路自有随行锦衣校尉及内臣安排,定然舒适,舟车劳顿尽量避免。”
三大才子:???
……
三大才子下广东充当人形照相机,物尽其用。
皇家万法馆里,刻书局也在筹办。
都是花钱的事,所幸登基以来抄出来的钱暂时还够用。
而魏彬那边从正月安排下去之后,京内京外勋爵们最终的消息也都回来了。
除了剩下的皇店、官店干股折价并入皇明记,或多或少也拿了些银钱来入股。
朱厚熜无所谓他们有没有瞒着哪些生意,框架搭起来了,以后的分化、国法都在那里。
这个时间,仍旧在学习的老年班之中,有一个人要休学了。
乾清宫中,王守仁满脸哀容。
朱厚熜轻叹一口气:“宣你进京,竟让你误了与父亲的最后一面。龙山先生以南京吏部尚书之职致仕,一生劳苦功高。去年有人请奏封你为新建伯,这个伯爵,追赠令尊吧,另荫一后辈为锦衣卫副千户。”
“……臣谢陛下恩典。”王守仁哽咽着跪拜。
“此去丁忧,好好讲学吧。”朱厚熜凝视着他,“先生学问,朕还在研习。天理难穷,良知却是天下人人应当追求的。朕知道先生有心宣讲学问,但先生本领不止于学问。家中子侄辈若有于兵法有天分者,先生悉心教导。将来建功立业,这新建伯,是可以传下去的。”
王守仁心头一震,抬头看着皇帝,然后再次叩头谢恩。
这句先生在私下里喊出来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想着自己刚到京就被他点上经筵,想着他通过让自己辩论经义将自己选入御书房,然后又代替杨一清参预机务。
让自己停留在文官序列里离一部尚书只有一步之遥了,如今却仍然把一个世袭伯爵的可能留给了王家。
朱厚熜让他起身之后就叹道:“学问之事牵连太广,但朕相信天下读书人会慢慢改变观念。王卿此去,朕还有一物相赠。”
王守仁这下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陛下也觉得理学已经不再合时宜,但心学想要登堂入室,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但今天追赠父亲新建伯、荫一后辈为锦衣卫副千户的恩荣传出,人人皆知王守仁在陛下心目当中的分量。
还有什么东西相赠?
王守仁只看见黄锦捧过来一个盘子,上面有一个盒子。盒子上有一把锁,旁边是两把钥匙。再旁边,还有一个小印盒。
他心中剧震,想起当时随梁储南下的那枚闲章。
朱厚熜对他说道:“此印由祝允明手书知行合一四字,朕将此印赐予你。此匣铜锁,唯此铜钥两把。朕留一把,你留一把。那《大明财税制度草案》,回乡之后见闻,观邸报诸事有何见闻,乃至于日常琐事,你皆可凭此匣直呈入宫。”
“陛下……这……”
王守仁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套东西。
这不是银章奏事,但很明显是更加亲近的。
有了梁储的珠玉在前,谁不知道这一枚银章将来又可能发挥别的用处?
而王守仁虽然需要离开朝堂三年,但如果有了这个直呈御前的渠道,谁又能小觑他?
朱厚熜笑道:“你参预国策,诸多大事何等重要、机密?其余国策之臣可随时面圣,独你家中突传丧讯,故行此法。此后国策之臣若荣休或遇到类似情形,一如此例。你只是开先河第一人罢了,众臣不会有非议。”
王守仁来辞陛,连谢三恩。
“刚知天命,好好调养身体,将来的日子还很长。”
乾清宫门口,他看着王守仁拿着匣子、钥匙和印章离开了,最后才悠悠叹了一口气,眉头皱起来一些。
说起来这个头是杨廷和开的。他当首辅的时候都毅然回乡守制三年,这才让梁储当了三年首辅。
堂堂首辅都丁忧守制维护礼法,后来大家自然不能留下把柄。
但是国策会议上刚刚表完态“君臣一心”,突然就离开了一个。
朝堂中枢怎么就这么不稳定呢?
这样御书房伴读学士少了一个,而谁暂代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又成为新的问题。
……
皇帝提出的新法方向之大胆,表过态的参策们还真不敢在外面轻易走漏风声。
你可以是保守变法,甚至是被迫变法,但参策们“一心”要砍士大夫的利益,这着实有点让他们心慌。
如果没有议出妥善方案和步骤,只怕刚一走漏风声就会有无数人尝试揭他们老底把他们赶走:这是规则范围内的玩法,总要先想办法挣扎一下。
皇帝看到阻力太大,说不定就调和一下了呢?
蒋冕在书房里继续看着那本册子,皱眉思索。
允许他们带回来细细研究,但泄密的可怕后果,人人都知道。
所以蒋冕回家之后,都是闭门自己研究。
外面有人敲门,他把册子先放进了抽屉,才走到门口打开门:“何事?”
“老爷,广东来信。”
蒋冕把信拿到了手上,走出书房在廊下看着,看完才凝眉思索了一会。
“你先回信过去,让他们不用担心,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把信写好之后,再来拿我写好的信,送往南京。”
说罢他就回了房,摊开纸。
他写信的对象是他的哥哥蒋昇,如今补了南京户部尚书。
蒋昇补南京户部尚书不是蒋冕的功劳,而是他资历本来就够了。
成化二十三年,蒋冕、蒋昇两兄弟同时考中进士,这是很轰动的事件,毕竟是亲兄弟。
而在李充嗣进京前,蒋昇就已经历任广东南海知县、南京监察御史、南京户部右侍郎。
如今,两兄弟一个是阁老,一个是南京户部尚书,这是难以想象的事,如今所受的非议非常大。
蒋冕在给蒋昇写的信里,直白地说出了他最好请辞的话,最好跟任职广东南海知县时结下的关系处理好尾巴,最后致仕回老家广西后主持好家里诸事。
没有提到更多,他相信蒋昇能懂。
蒋冕早年一直生不出儿子,他的长子就是从蒋昇名下过继而来。
广东那边有些人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酝酿着一些事,如今形势已经变了。
手里会有一些关键的信息,等蒋昇回乡路过时拜访一下张孚敬和梁储,应该会另结一桩善缘。
他很快就写好了这封信,交给自己的管家之后又说道:“你再去顾府,邀顾九和过府一叙。”
王守仁回乡丁忧,有许多事也得用一下力了。
顾鼎臣与严嵩是同科,都是杨廷和的学生。
如今杨廷和既然走不了了,那么关系最好还是修复一下——让他的儿子有面临民变的风险,杨廷和应该也猜着是谁在背后使力吧?
六个阁臣里,杨廷和与石珤、毛纪都是走得更近的。费宏与杨廷和虽然有些过节,但毕竟不可能全然倒向皇帝。他离开朝堂太久,还需要重新积累。
王琼那些人除了多支持孙交一点,蒋冕自然是一个更值得争取的人。
这些关系不难理清,所以再举荐一个杨廷和的学生进御书房吧。
首席毕竟是严嵩,蒋冕很懂严嵩。
而且顾鼎臣一直呆在翰林院,他不知兵,又没法子坐到国策会议的椅子上。
这个暂代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的人……蒋冕想着什么样的方式其实是最符合皇帝需要的。
想起陛下“安抚”勋戚那日乾清宫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蒋冕一边重新拿出了册子。
将来这样大的干戈,京营对皇帝来说可太重要了。
只有一个崔元,恐怕是不够的。
但以什么名义?
广东那些人为什么敢胆子那么大,说不定陛下很清楚。锦衣卫岭南行走还一直在那边,那天那句“演戏”……刑部大堂上留下的好印象只怕被磨灭了不少。
蒋冕苦笑一下,开始端端正正地写起一封新的奏疏。
《请协理京营戎政参预国策会议疏》。
严嵩也在使劲,但他使力的方向更加具体。
“这次你躲过一劫,实在是幸事!我教你的这种账法,一定要精研!广东市舶司很关键,不要顾忌皇明记海贸行是陛下和勋戚的产业,陛下是要立规矩的。给勋戚立规矩,给朝廷立规矩!”
在他家会客小花厅坐着的是一个双眉粗重、面相威肃的中年人,他连连点头:“恩师提点,我必谨记。只是这市舶司提举如今如此重要,我真能升任?”
严嵩笑了笑:“这你放心。从五品,吏部部推即可。文蔚,你任华亭知县时清廉务实,吏部是有记录的。去年我得授御书房首席,你从华亭知县升任户部主事,倒是冥冥中躲过了那东南杀官之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已经是正六品了,这次定是你。”
广东新法下一步的重点就在这市舶司,杨廷和他们是不得已先表态的,最积极的还得是王琼他们。
推荐一下他严嵩的学生,为什么不呢?何况聂豹中进士才六年,属于新人。此外,在华亭任知县时廉洁奉公,官声又好。
严嵩也相信聂豹的才能和胆气:听说八年前他还自己拿着铁杖跟流寇对打过。
三日后的御书房内,老年学习班例行学习研讨一个时辰后,严嵩就拿了几封奏疏与张璧一起到朱厚熜面前。
“大学士蒋冕请以协理京营戎政参预国策会议,此事需陛下圣裁,是否准内阁票拟上国策会议共商。”
朱厚熜点了点头:“准。”
“兵部尚书王宪请召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巡抚延绥姚镆回京,升都察院右都御史协理京营戎政。”
朱厚熜看了看他,嘴角露出微笑:“准。”
“吏部部推,户部主事聂豹升任广东市舶司提举,内阁票拟以为可。”
“准。”
“御书房伴读学士之缺,廷推以左春坊左谕德、翰林院侍读顾鼎臣为正,以刑部郎中翟銮为陪,请陛下圣裁。”
“都是你的同科吧?”
严嵩很坦然地回答:“是。”
朱厚熜笑着说道:“顾鼎臣吧。翟銮去年随张子麟南下办事有功,就继续到地方历练一下吧,去广东做按察副使,提督学政。”
“遵旨。”
正五品升到了四品,大不一样了。
而这广东提学,今后几年里那是相当关键啊:地方读书人,功名可都在提学手上。若是有不法事被革了功名,啧啧啧……
朱厚熜感受着新变化。
中老年学习班虽然仍没有议出什么结果,但是表态之后,都懂事了不少。
这大概就是自我说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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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