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勿忧,用修只是先察访一番情况而已。”蒋冕劝慰。
杨廷和心里一痛。
“阁老勿虑,用修胸有成竹。广州府诸官皆在,无人能有如此大胆。”费宏也劝。
杨廷和心里拔凉拔凉的。
“阁老勿急,陈金总督两广,梁叔厚素有威望,绝不会生乱。张孚敬不是说了吗?汪鋐已加派臬司衙门亲兵看护。”
杨廷和眼前又有点黑,他艰难地看向皇帝。
朱厚熜感叹道:“大明养士百余年,仗节报国,莫过于此举!”
严嵩:……陛下,我师相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大一顶高帽盖他儿子头上,别真又再急晕他了。
杨廷和真后悔,真的。
选是只能选你的,选了你之后不该还想革弊图新的,我该学梁储赶紧跑,功成身退多好。
我更不该惹广东的骚。
看你金杯共汝饮之后更不该请奏让杨慎去广东的。
儿砸?
伱是傻啦还是疯啦?
“莫慌!莫慌!先喝点参汤……”朱厚熜一脸关怀。
从今天开始,一定要好好注意杨廷和的身体了,不能让他病倒。
老年学习班频率降低吧。
朱厚熜没想到喊出“国家养士百年”的杨慎内心里还真有这份家国情怀,又或者仅仅是为了证明他自己?
热血中年愤青南下广东之后竟有这样奇妙的展开?
是哪位天使大姐帮朕出的这个主意啊?
看看:杨廷和!定策之臣,选立新君,稳居首辅!
他的亲儿子,跟钦差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的,这意味着大明老大跟老二意见高度一致,思想空前统一,意志坚定不移!
朱厚熜能理解杨廷和现在的心情,所以他现在的关怀发自肺腑。
您要长命百岁,请一定一定的。
除了杨廷和之外,在场十六罗汉个个心情复杂,大多数心里都长舒了一口气。
天下士绅这次知道该盯着谁搞了。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杨廷和!你选立新君,就是为了玩这波大的啊你!
——大多数地方官员尤其是士绅们哪里知道朝中究竟是什么局面?
所以,到底是杨慎并非亲生,还是杨慎考中状元真有内情?
人可以憨,但不能憨到这种程度。
杨廷和一生高呼忠君为国,晚年竟遭此报应……还是亲儿子。
“陛下!”蒋冕一脸正义地说道,“依国法而行查逃避赋役,便已经如同是改革赋役,而且更甚之。田赋额数开国以来几无更改,若广州一府今岁便收上那么多粮食,今后岂非成了定例?陛下需速下旨意,勿使用修坏了大局。好在用修只是察访民情,并未说如何处置。”
杨廷和很久没有这么感激地看蒋冕一眼了。
王琼也头皮发麻地说道:“不可如此着急。陛下,如今诸省皆在观望广东,杨知府此举无异于告诉诸省,新法既要改各地额定田赋,还要大肆清理隐户,重造鱼鳞册、黄册,重申官绅优免之令而实行之。陛下,京营未成……”
是的,杨慎就是一腔热血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难道陛下是真的忍心先拿广东钓鱼吗?还不是因为这广东新法实际上牵涉到全天下官绅的利益。
正如众人皆知,广州一府那消失的五万余顷良田,每年就代表着数百万两白银的利益。
广东省呢?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呢?
杨廷和为什么一听消息就晕过了去?为了这么大的利益,杨慎是真的可能死于意外啊!
而杨慎不仅仅是杨慎,是他杨廷和的亲儿子啊!
中枢竟然已经决议搞得这么狠?
不不不,大家还在学习更周全的法子……
王琼说得就更直白了:京营还没彻底练成呢,杨慎这是真的把大明一个巨大炸药包的引线给点燃了。
天下处处皆反可怎么办?
朱厚熜还在感慨:“怪不得王卿当时说,若是能够正本清源,岁入倍之毫无难处……”
杨廷和满眼都是憋屈:陛下,别说了,别说了……
是的,广州府一个府就有五万余顷消失了的良田。如果真的都入册,每一亩都征田赋,按最低标准来,两百多万石。
整个广东现在一年的额定田赋是多少?一百万石出头。
留下六十多万石,四十万石解运到京库,这就是整个广东每年为朝廷提供的主要产出。
现在,广州一府眨眼间就能把这个数字变成三倍多。
只要较真就行!
天下都较真,明年大明就能岁入倍之。
杨廷和哽咽地说道:“陛下……”
朱厚熜收了感慨,连声说道:“用修有如此忠君报国之意,朕心实慰。阁老勿忧,众卿,快快议一议此事如何处置。广州府既已开始碰这问题,眼下一是不能在广东显出退让之意,二又不能让其余诸省人心惶惶。用修之策,也非朝廷正在商议的妥善周全之法。”
说完这段话之后,朱厚熜也有些憋闷。
杨慎此刻处境虽然危险,但他胸中一定是快意的。
而朱厚熜虽然明知在广东钓出那些准备煽动民意的士绅富户对百姓有点残忍,但他纵然是皇帝,纵然那些人就是有逃税违法的事实,他就是不能直接莽过去全灭了。
后果,是其他各省全都会起大乱子。
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快刀斩不尽天下,叛乱一起,只会有更多其他省的百姓死于兵祸。
就算朱厚熜此时修了仙,而且境界已成能够一念间斩遍全国,那又如何?
那意味着大明几乎每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每一个官都该斩了,然后呢?
斩完就立刻开始天下大乱进入无政府状态。
这是当下甚至数百年后都没有办法去平衡好的难题,这是灰色地带之所以被博弈出来的筹码:你靠自个儿治国?
私欲永恒,善良的天真最残忍。
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就是受着天下百姓的供养,但又暂时做不到、或者说永远做不到保护好每一个百姓。
但至少要朝这个方向去做吧。
脑子里闪过这些念头时,严嵩已经开口提议了:“臣以为,且让杨知府继续做下去。”
杨廷和顿时有些失态地怒视着他。
严嵩却不以为意,继续对皇帝说道:“以杨知府性情,只要后面并非真立刻让广州府士绅追缴田赋及徭役摊派,那便顶多只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黄参议乃广东人士,可出面安抚,劝其多租官田,另捐些钱粮代民户应役,如此即可先把此事平息下去,广州民变也失了土壤。”
杨廷和的眼神复杂了起来。
“至于广东今岁之加派,皇明记既已赴粤,不妨由皇明记代揽剩余贡品之采买。”严嵩又说道,“可令张巡抚、霍巡按加力督宪地方府县在朝廷摊派之余还倍加索取、中饱私囊之贪腐事,尽早了却广东徭役之苦,也杀一儆百。若如此还有地方士绅富户煽动乡民,再惩治则不难。”
众人都沉思起来。
杨慎一贯呆在翰林院,他是一个愣头青,这种形象确实是可以利用的。
若目的只是为了治下百姓的夏粮、秋粮和今年田赋着想,那用力过猛甚至索捐也是可以理解的。
至于整个广东,如果由皇明记这个皇帝与勋戚的利益共同体出面去采买剩余未完成的贡品,一来可以把皇明记的供货渠道打通,二来不用花人力去采办新品而是只买存货,三来只有靠海谋利的当地大族会无比痛恨,四来皇明记的运作在广东还能交一道税。
这样的话……确实很合适。
现在的情势倒是很清晰:陛下与首辅齐心协力,陛下与勋戚齐心协力。皇明记只压“供货商”的价获利的话,谁敢与陛下和全体勋戚作对?
至于广东其他靠田地产出获利的官绅大户……只要不煽动民意闹事就不会惹火烧身,大多都会明哲保身吧?
广东若只是杨慎这个“愣头青”惹出来的麻烦,那其他诸省大概也不会这样便悍然举事吧?
王琼点着头:“臣以为可以。”
“惟中此策大善。”
“高明!”
“……”
杨廷和心情复杂。
所以说归根结底就是“以杨知府性情”几字呗?我儿子是个憨憨呗?
没错,杨廷和自己现在都恨不得给他几个大耳刮子。
“……陛下,老臣恐犬子未得朝廷旨意便已……”
朱厚熜笑着说道:“杨阁老勿忧,张孚敬、张恩等必已提醒过用修轻重。如若不然,以用修忠君报国之心切,恐不止体察民情、不做处置。”
杨廷和心梗:就是说如果没人拉着,杨慎已经在广州府开刀问斩了呗?
到底是谁撺掇的这憨憨!
“事不宜迟,陛下……”严嵩提醒了一下。
“九和,速拟旨意递去广东,着张孚敬宣张恩、黄佐、杨慎、魏彬听旨。”他又强调了一遍,“是密旨!”
顾鼎臣赶紧听命到一旁拟起旨意来。
杨廷和虽然还是非常担心,但严嵩的这个建议确实是让人心服口服的。
骤然听到这样的临时状况,他却能联想到皇明记的布置,从杨慎的性格形象入手去解题……
不管如何,这次是承了严嵩一个情。
朱厚熜感慨道:“一亩田,寻常年份产两三石粮食,再加上其他产出,民田田赋虽算不上历朝历代最轻,但也本该让百姓丰衣足食。朝廷要地方上贡一两茶,地方巡抚、布政使、知府、知县、胥吏,且不说是否贪墨,层层加耗一些便成了几两?几层下去每层都加上那么一点,百姓负担便成了两倍、三倍甚至更多。”
大佬们都不接茬,皇帝又在说这些话了。
思想要常常讲,因此朱厚熜继续说着:“如今在广东,张孚敬、张恩、杨慎皆明朝廷意思,广东尚且因为朝廷多派的一两成进献就到了民怨沸腾边缘,可见此前诸多朝廷与地方摊派已经将百姓压成了什么模样。早便传谕各地别给朕的喜事泼血,其他诸省又有几人会听到心里去?”
他黯然长叹:“如今用修定是哀民生之多艰,愤而忘我,朕却要下旨劝他先止步,寒了他的爱民之心,凉了他的满腔热血。诸位爱卿,诚意、正心、修身,我大明上下这么多官员,个个饱读圣贤教诲,有几人能如用修这般?”
杨廷和:……别说了,别抬举他了。
朱厚熜连连摇头:“治国无方,使治下百姓饥寒交迫;齐家有术,收各处良田厚养子孙。轻易动不得,动了便亡国,这才是圣贤后人对朕真正的逼宫啊!”
十七罗汉加上两个御书房伴读脸色惨白。
诛心言论,偏偏此刻无从辩驳。
要不然杨廷和为什么一听到杨慎在士绅下细问田亩人丁就晕了过去?
要不然大家急急忙忙地想法子补救安抚?
陛下此言:儒门子弟在吃人。
这是迄今为止,皇帝盖的最大的一顶帽子。
那个总是说要致良知的王守仁回家丁忧了,可今天沉重的事实就是:天下官员,几人心中有良知?
太祖曾经定下规矩,贪腐六十两便剥皮揎草,但那又如何?洪武朝曾有一科进士数载后无一不获罪之盛况。
皇帝的无力,大概有感于此吧。
杀,解决不了问题。那又该怎么办?
“大宗伯,你曾是刑部尚书,如今是礼部尚书,不知你有何妙策?”
张子麟被皇帝问得哑口无言。
他们谁都不可能自己来做这个儒门的掘墓人。
儒门现在也毁不得,大明的运转靠着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逃避赋役确实国法不容,只是……不法者太多了。
朱厚熜装作意兴阑珊地说道:“可悲……可叹……我大明已无于忠武公一般廉洁奉公、敢作敢为之贤臣了吗?”
严嵩浑身一震,福至心灵。
他离开座位,在其他人很莫名的眼神中郑重无比地整理着袍服,然后对着皇帝行了一个大礼。
“臣严嵩!斗胆叩请陛下再开殊恩,迎于忠武公配享太庙,以为天下官员与读书人之表率!”
其他在场十八文臣齐齐感觉天灵盖被雷劈了一般,浑身汗毛都渐次竖起,忽起一丝电流在背脊穿梭。
今日严嵩全场最佳!
天子对儒门信心的挽救者!分化天下读书人的绝杀!
让于谦……配享太庙?
大明还从来没有文臣……能进去的太庙?
他们口干舌燥地看向了皇帝。
……陛下竟然在若有所思。
有戏?
有些人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去年追谥于谦,那就不是终点!
而这一刻,皇帝刚刚表达了他对儒门的失望。
面对杨慎的锐意进取,国策会议上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就此旗帜鲜明地支持杨慎搞下去,变法派党魁当场都急晕了!
张子麟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
皇帝先问的他啊!
怎么就想不到这种做法呢?
只用把一个已经去世几十年的典型竖起来,就能重拾陛下对儒门的信心,激励那些还心怀热血的官员、读书人,又从道义上堵住无数想闹事的人蛊惑百姓的借口!
他站了起来,迈出去了一步,却又停在了那里。
……可于谦陪祀谁?
他不由得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
其他人在神情复杂之中也都想到了这一点,然后看着还跪在地上的严嵩。
……你是不是想到了解决办法?
御书房中的气氛诡异起来,已经站起来的张子麟有点进退两难。
然后他咬了咬牙走到严嵩旁边跪了下来大声道:“臣张子麟!斗胆叩请陛下令礼部议景帝庙号谥号!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景帝虽藩王继统,于大明社稷实有不世之功!”
张璧和顾鼎臣两人傻了,笔上墨汁滴到了起居注上仍不自知。
藩王……
不世之功……
朱厚熜意味深长地说道:“迎景帝入庙,天下读书人必将议论纷纷啊。”
现在晚一个说话的就少一分功劳,王琼赶紧加入队列:“是非不分,枉受圣贤教诲!官绅若连这些都不懂,当革其功名令其再考!臣王琼附议,同请陛下迎景帝入庙,迎于忠武公神主陪祀!”
御书房内一时全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