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府内,张孚敬带领众官向皇帝遥拜之后,是在巡抚衙门举办的宴席。
巡抚衙门,全称是巡抚都察院。
若是别省的巡抚衙门,整个巡抚衙门里除了巡抚标兵营的坐营中书官之外,文官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巡抚本人。
其余人,都是巡抚的幕僚,或者巡抚本人所聘用的编外办事人员。
但广东巡抚都察院现在上下足有一百三十六人。
张孚敬这个巡抚是以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来就任的,他的品级是正三品。
在他之下,广东巡抚衙门现在暂时没有超过六品的官。那是因为,六品之下,广东可以自己铨选。
而现在的巡抚衙门,本身也只需要和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提刑司、治安司、税课司、都察司进行公务往来。各司都有独立衙署,巡抚的属官只需要和他们对接好就行。
在省级这个层面,按理说巡抚都察院与都察司都是平级的地方督宪部门。广东都察司的掌司,理论上还要监督张孚敬及其余诸司履职情况的。
但这是因为张孚敬现在的资历还不够,因为按照设计,广东将来是要设总督的。
这总督的品级,必定要高过现在是从二品的左布政使,达到正二品。
所以现在的衙署改革还不是终点,张孚敬想着梁储当日所说的“太庙之功”,认真地对他今天请到巡抚衙门的诸司高官们说道:
“广东乃新法试行之地,陛下之实践学、辩证法,孚敬闻之振聋发聩、思之受益匪浅,实尽得大道真传!”
张孚敬对北面拱手致敬,而后郑重说道,“蒙陛下圣恩,受朝廷重望,广东乡试得以一年一试!乡试由朝廷委任主考,然广东院试考取生员,本抚以为,广东应当考新学!”
话音一落,众人神情各异。
今年开了恩科,但全省一年考出来的举人总数并不会过多。
考举人的难度是很高的,而且各省定额。仁宗洪熙年间规定了各省乡试录取举人的名额:
南京国子监和南直隶额数八十人;北京国子监和北直隶额数八十人;江西五十、浙江四十五、福建四十五人、湖广四十、广东四十人、河南与四川各三十五、陕西与山西、山东各三十、广西二十人……
哪怕广东去年、今年都设了副榜,广东新增的举人加起来也不足两百人。
对广东已经决定添设的庞大官位数量来说,这无异于杯水车薪。
目前,往届候缺的来了广东很多,其他各省受到举荐到广东来做官的很多,监生里也来了很多,但还不够。
广东今年衙署改革之后,真正到任的官员总规模还不足四千,其中大部分还是以前省府县三级衙门里一些风评不错的干吏、衙役得授的从九品至正八品。
现在张孚敬一句广东明年考秀才的院试要考新学,众人都不知道会引起什么连锁反应。
学政过去是在提刑按察使司,如今却已经移到了布政使司里面,由其下礼厅负责。
广东左布政使张恩犹豫着说道:“明年本就要赋役分离,士绅富户除了不得隐田隐丁、按田底权征收田赋、严明必须遵守优免之策,徭役更是摊丁入亩。抚台,真正的硬仗要开始了,此时宣谕各府县考实践学,是否不妥?”
张孚敬在广东杀了两回,有了两次大败葡萄牙人的战功,此时声威已经相当强。
他闻言却没直接反驳张恩,而是问了一句孙交:“侯爷,您怎么看?”
孙交呵呵笑了笑:“我到广东只是督巡衙署改制之事。若不是小女年幼,本该已经返京复命了才对。广东学政,不需我多置喙。”
年初就把喜讯传回京城的孙交在这个高龄又喜得千金,目前才满月不久。
他准备在广东这更暖和的地方呆到春暖花开再返京。
张孚敬却不管他的推脱,继续笑问:“侯爷本也是学问大家,不知对陛下这天、物、人三理及那辩证之法有何心得?”
孙交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好在只是问他关于这学问本身的心得,不涉及到广东省具体的施政决定。
孙交这个国丈只能长叹一口气:“治学一生,从未见过有如陛下天资卓绝者。这天、物、人三理以实、践二字相联系,确实有如大道煌煌之音,振聋发聩,引人深思。那辩证法,更是一个为人处世、齐家治国之良法。”
张恩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俩。
演什么演呢?
你们一个是皇帝提拔的,一个是国丈。
陛下提出的这个新学问,本身是否经得住天下人推敲是一回事,那本身也不重要。
但是新党从天物人三理之说与那辩证法演绎出来了变法依据,“国体之本固不可轻变,国用之法应依理常变”这句话,才是牵动许多人神经的东西。
这是对于目前形势有没有必要变法的解释权。
广东现在开始考新学,那就是要帮新党宣扬这门学问。
目前,理学还是正统,是许多读书人钻研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学问,以之应试科举,以之交游谈论。
这套新学问是在理学的框架内博采众长,似乎表面上看去很好地融合了更多的学问。
如果没有新法,那么天下研究学问之人,未尝不会尝试着自己在这添砖加瓦、注解宣扬的过程中贡献力量、以邀文名。
但现在有新法,新学问被提出的时机就有点巧了。
费宏、孙交、王守仁都不在中枢,这套新学问真的是出自陛下,还是杨廷和为首的新党精心准备好、以陛下之名提出的?
“用修,你当年参与心学、理学之辩,你对这天、物、人三理之说如何看?”张孚敬又问杨慎。
已经升任定品为从三品的布政使司礼厅掌厅的杨慎断然说道:“有此学问,便是王伯安也当哑口无言。此乃儒门幸事,广东何不为天下先?”
张恩都无语了,伱是杨廷和儿子,你之前就莽得吓人。
杨慎却又看向桂萼:“子实兄,你掌户厅,今年广东田赋、税收如何?”
桂萼小眼里都是兴奋,他太喜欢现在这种大开大合的感觉了。
“今年虽只编审科则,杂办尚未改制,然田赋是携去岁抚台之威好好办了下去。广东田赋今年就收上来了一百七十余万石,比往年多了六十多万石!明年若无大灾还能再多至少六七十万石。”
桂萼叹道:“清丈之后,广东应赋田土增添了两倍有余,这还没算……”
他没把话说完。广东国初有二十三万余顷田土,现在经过百余年开垦,实际总田土面积应该是多了三四万顷。但相应的,其中又有数万顷变成了卫所屯田。
这次广东新法前后,广东应赋田土从只有七万余顷暴增到近二十万顷,那可不就是理论上保持如今的田赋征收比例,也能一年收上来两百多万石粮食吗?
“至于采买法和商法收上来的商税,我听翟掌司说有二十三万余两吧?”
桂萼看向已经从正四品提学升任从三品税课司掌司的翟銮,只见他点了点头:“今岁朝廷及广东诸办采买一共支用出去四十余万两,十抽其一便是四万余两。市舶司那边,自从朝贡市易皆由皇明记来承担,市易抽税竟有十五万余两,较往年又是倍之。再加上其他诸多课程,总计是有二十三万七千五百余两。”
户厅只管人口和田赋,另外则是广东本身支用。税课司则是田赋之外的诸多杂税,在广东则还有市舶司。
杨慎听完就说道:“广东新法必成!还有顽固贪婪之辈螳螂挡车,必定毫无幸理。反之,广东有多取举子之机,嘉靖五年会试定然也会考实践之学、辩证之法,则广东举子岂非能够大展风采?”
杨慎这话听得张孚敬点了点头,有点感慨地看着杨慎。
“这实践之学,我近日多有研习。其中物理,古往今来不知几多大儒也曾涉猎。如今看来,倒是深合大道。物理与人理就恰似那道家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杨慎进入了真正的兴奋状态:“天理生物理、人理,这物理人理交相牵连、流转不定。若无人去格物,物之理不明;若无人明物理而用之,我辈如今还只能刀耕火种,岂有驯牛马之力、导水害而成利、遵历法以合农时?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人伦之理,岂非与万物之理息息相关?”
他表现了一番因为他自己的聪明对新学问的接受之快。旁人虽然听得心里暗自点头,但终究觉得他是情感上跟倾向于要接受新学问。
但杨慎的论点很明确:“此新学问深合大道天理,必将大兴!广东率先考新学,有识之士只会拍手称赞!广东文教之昌盛,恐怕这新法正是良机!”
广东在讨论着明年就在省级考秀才的院试中先考实践学、辩证法,而四川成都府中,费宏府上却群情激愤。
“杨介夫为了新法简直不择手段!如今看来,当日不惜以首辅之尊与王伯安在经筵上辩经,他究竟有何脸面代理学出声?”
这个愤怒开喷的,把矛头对准了杨廷和对理学的背叛。
虽然这个实践学的核心仍旧是天、物、人三理,可加入了一个新的东西,在许多人看来就面目全非了。
“若按这三理之说,那什么农家、墨家、医家、阴阳家……这些三教九流岂非也都可归入物理,跻身儒门子弟?这些人将来要不要不学圣贤之言就能从科举再开科入士?如此一来,礼制何在?尊卑何存?”
“奇技淫巧登堂入室,世风不古,大坏纲常!费公,总要做点什么啊!”
他们都看向了默不作声的费宏,只见费宏幽幽叹了一口气,随后看向了他们说道:“按杨介夫的说法,这天、物、人三理之说和那辩证之法,是陛下所悟。”
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刚才回避着这一点,就是不好明白地驳斥皇帝的思想有问题。
这就是朱厚熜自己站出来提出一些新见解的好处,也是杨廷和他们耐得住性子绝不先嚷嚷什么新学问的原因。
当官的,站出来直接驳斥皇帝在学问上学歪了,是需要勇气与执着的。这样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或者说,如果能成为风潮,会有更多的人出来附和。
现在,他们不就是想让费宏来引领这股风潮吗?
但偏偏,大家又都清楚旧党现在处于下风。陛下还是希望新法能达到富国强兵这个目的的,新党至少现在得到着支持。
这个时候,旧党站出来攻击新学问狗屁不通去打皇帝的脸?那不是自绝后路吗?
旧党还希望着新党折腾不出什么成效,皇帝失望之后重新启用旧党呢。
“杨介夫那句话堪称大逆不道!”有个人开口了,“在陛下看来,尽收天下有一技之长者而用之自无不妥,辩证之法也只是思辨之法。然杨廷和因陛下所得便宣称什么国体之本固不可轻变,国用之法应依理常变,实乃大谬!”
他眼神灼灼地看着费宏:“费公,国体之本不可轻变,那岂非是说国体之本可变,只是不能轻易变之而已?这国体之本是什么?此不臣之言!”
费宏意外地看了看他:“怎么说?”
“国体之本,往小处说是帝位、嗣统、皇权之尊,往大处说是礼制纲常,是天子遵礼法取儒门士子佐之以治天下!杨介夫竟言国体之本可变,只是不容轻变,他是何居心?不管往小处说还是往大处说,都是天子之敌、天下之敌!”
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此言有理!广东新法,士绅置办田产,与百姓一般交赋无异,这倒是无伤大雅,皆是公忠体国之举。然士绅可行商,竟与狡诈商人一般被商法、税法等同视之,那天下人何必还读书?士农工商,就该各处其位,天下方可井然有序!”
“陛下言物理,言思辨之法,这学问之事本就是读书人来做。如今新党不明陛下真义,却曲解之以为新法之佐证,用心险恶之处,从那一句国体之本固不可轻变、国用之法应依理常变就可看出。”
“既有不臣之意,更要导大明往乱处而去!若国用之法时常变之,天下人无所适从,何以自处?”
他一顿慷慨激昂地发表完见解之后,就殷切地看着费宏。
核心意思,就是让天下士绅有一个集中攻击新党、杨廷和的点:你还想动国本?你什么意思?
此外还有一个煽动方向:你杨廷和是不是要刨天下儒门的根?你若只是治学问也就罢了,你现在这么打击士绅的地位,天下还能井然有序吗?
费宏有些悲哀地看着这些因为舍不得自己家田产商行收益的“旧党”:你们看不出来,以杨廷和的学问水平搞不出这一套学问吗?
其实,只要在学问方面沉得下心来的,自然能够品味出这一套学问的严谨与深奥之处。
他们不见得不懂,只是因为利益,他们不想懂。
至少要先把新党赶走,恢复旧制之后,再从另一个角度去解释这实践学、辩证法。
释经权吗?
不好从攻击天、物、人三理之说去直接得罪皇帝,直接进入了解释权之争的层面,那不就是认同了这三理之说已经堪称新经典了吗?
这一场大争辩之后,天、物、人三理之说这个核心就该深入人心了,大势必成。
费宏站了起来说道:“言之有理,我必上疏弹劾杨介夫此言之谬处。”
众人大喜,费宏却有点疑惑。
如果真的从天、物、人三理之说及那辩证法推演下去,世上还真不会有不变之国本。
陛下为什么肯让杨廷和说出那一番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