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把控全局的棋手,重心就应该放在对战略战术的思考和谋划上。
所以在下达了两道诏命之后,朱祁钰便陷入了沉默之中。
午饭之前,中旨传到了内阁。
虽然说是中旨,但内容却极为严肃,从语气就能看出来,皇帝的意志丝毫不容许反驳。
对王文等人来说,好的一面是,这道诏命如此强硬,明显就是皇帝的风格,看来皇帝还有精力处理政务。
坏的一面是,取消藩王法司特权,如此大的事情,皇帝不跟任何人商量,就这样把中旨发了下来。
好歹也应该召集个小朝会,大家一起谈一谈吧。
这么突兀的旨意,大家是接呢还是不接呢?
出乎王文意料的是,阁臣们也不怎么讨论,立时便开始站队。
魏骥和周忱、罗通、沈翼行动最快,非常坚定地支持皇帝的决定。四人早就受够那些鱼肉百姓、为非作歹的藩王们了。
何文渊、江渊选择支持皇帝,但是比较淡定。
陈循、俞士悦、石璞则是站在一旁,默然不语。
作为刑部尚书、左都御史的王文肯定不敢反对这道中旨。只要王文敢说出半个不字,当天就得被文武百官喷到生活不能自理。
大明朝的文武官员,从京师到地方,从尚书到县令,真没有哪个人会喜欢看到藩王拥有法司特权。
这些藩王,强抢民女,没事!巧取豪夺,没事!
兼并农田,没事!草菅人命,也没事!
反正只要不起兵造反,做什么都没关系。
你地方官员上书弹劾藩王,对不起,治罪!
大明的皇帝们聪明得很,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大臣呗。
文武百官,尤其是文官,做梦都想限制藩王特权。但是从太祖开始,没有哪个皇帝是不偏袒藩王的。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认了。
然而今天,荒诞不经的景泰皇帝又开始挑战文武百官的认识了。
想不到大明还能出现这么一位离经叛道的荒唐皇帝。
看到没人跳出来反对,王文向魏骥询问道:“魏老,那咱们就拟定正式的圣旨?”
魏骥笑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你是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你来拟正合适。”
于是几人聚在一起,字斟句酌,在中旨原文的基础上稍加润色,由王文执笔,拟定了圣旨。
到了下午,便在朝野引发了轩然大波。
这是一个极为明确的信号啊:宗藩改革,要拉开序幕了。
在司礼监当值的陈祥,提前回到了南宫。
陈祥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举动:抱了一大摞诏旨和奏本回南宫,交给恭让皇帝亲自过目,其中就包括皇帝今天下达的两道中旨。
这是陈祥对恭让皇帝的表忠心之举,也是对朝野上下的一次试探。
朱祁镇对陈祥的举动十分意外:“伱就这样将奏本抱回南宫了?没人管?”
陈祥笑道:“皇爷多虑了,如今司礼监哪个不是争着抢着巴结南宫啊。
皇帝那四个心腹小太监都出京办差去了,您看剩下的秉笔太监:阮安、阮浪、阮让,王瑾、兴安、陈勉、阮昔、曹吉祥,再加上奴婢。
要么都是皇爷的心腹,要么就是明哲保身的中立派。
不是奴婢信口开河,如今皇爷的话,在司礼监比皇帝都好使。”
朱祁镇摇摇头:“能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弟弟已经将司礼监彻底架空了。司礼监现在除了批红用印,也没什么实际作用了吧。
这种事情连朕都看的出来,如今的朝臣,是由三部分文臣,共同执掌,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六部掌握了一部分关键权力,内阁掌握了一部分关键权利,然后弟弟发明的凤阁鸾台,形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中书省,里面的文臣负责帮弟弟出谋划策、平章政事,其权力极大。
等于说,司礼监、东厂、锦衣卫都被踢出局了。
所以别看文官闹的很凶,就是瞎起哄而已。
你真要提出来把弟弟换掉,让朕复辟,他们立马就一百个不乐意了。
反而武将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向着朕的。”
“皇爷圣明,还是您高瞻远瞩,奴婢过于鼠目寸光、得意忘形了。”
陈祥赶忙拍起了马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朱祁镇面上依旧保持淡定,取过最上面那道中旨翻看了起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条。
朱祁镇愣了半天,方才问道:“弟弟这是抽的什么风,他不知道他自己的宠妃们都怀有身孕吗?
就按他的宠妃们一半生儿子、一半生女儿算,光这第一拨生下来,就要有五六个皇子。
这些皇子以后都是亲王啊,要去各地建藩的。
弟弟的宗藩改革,是不是把他自己家也改进去了呢?
到时候他的儿子在藩国草菅条人命,强抢个民女,他要不要依法治罪?”
陈祥回道:“当今天子看来是想做千古圣主吧,再说大明的藩王中,也有不少贤王,又不是禁止违法犯罪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朱祁镇闻言,紧紧皱起了眉头。对于陈祥的‘真情流露’,朱祁镇相当不悦,冷冷地诘问道:
“陈祥,听说你是王瑾的干儿子。而朕那弟弟,生下来便是养在王瑾家里的。
莫非,王瑾,你,还有阮昔,都是想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虽然昨天兴安表达对陈祥的猜疑时,朱祁镇训斥了兴安,但是对于陈祥,还是加重了疑心。
这就是做主君的难处,手下人都在提供各种信息,试图影响皇帝。但听谁的,信谁的,非常考验主君的鉴别能力。
而且皇帝不是神,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看上去,皇帝很多时候也是笨笨的。
比如朱祁镇盲目相信王振,被坑的死去活来。比如历史上的景泰,竟然对朱祁镇的心腹兴安深信不疑,简直就是匪夷所思,最终景泰被兴安坑到身败名裂。
陈祥也不多话,只是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行了,别磕了,你先跪着吧,等朕看完奏本再收拾你。”
止住陈祥,朱祁镇又取过第二道中旨,打开看了起来。
看到这份中旨,朱祁镇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了。
半晌之后,朱祁镇方才对陈祥笑道:“起来吧,是朕错怪你了。”
陈祥表现的一头雾水:“皇爷,您刚刚不是还说要教训奴婢呢吗?”
朱祁镇笑道:“没什么可教训的,朕相信你了。你看看这道中旨,弟弟要将西山的佛寺全拆了,然后将僧人全部赶走。
据朕所知,宫中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宫女太监,都是笃信佛教的吧。
王瑾朕知道,他更是极为虔诚的信徒。
再看朕这弟弟,佛教他不信、佛家他不信、儒教他不信、儒家他不信、道教他也不信。
观念剧烈冲突的两个人,是没办法成为一路人的。弟弟和王瑾没反目成仇就算不错了。
你说呢,陈祥?”
陈祥连忙回道:“皇爷说的是,奴婢也是虔诚的信徒。奴婢老早就开始攒钱,想着老了之后在西山捐一座寺庙,这样死了之后,也有个安身归葬的地方。”
想到自己无儿无女,身后事的孤苦凄凉,陈祥跪在地上,情不自禁地滚下泪来。
朱祁镇见自己几句话,便说得陈祥声泪俱下、泣涕不止,心中也有所愧疚。连忙安慰道:
“罢了,罢了,是朕不该疑你。给你放三天假,回去好好松快松快吧。
还有那个高平,你趁此机会去联络一下,争取尽快将他拉拢到朕的麾下来。”
陈祥磕个头,起身便要往外走。
“等一等。”
朱祁镇突然又叫住了陈祥。
陈祥心中疑惑,却依然回身站后,听候吩咐。
只听朱祁镇笑道:“去准备一下,朕要翻个牌子。”
“啊?”
陈祥有些懵了,上次翻牌子把事情闹得那样大,这次怎么还翻啊。
朱祁镇解释道:“朕那剩下的十四名宠妾不是要被降成普通宫女了嘛,趁她们还没有正式降位,朕再召幸一次。”
陈祥闻言,左右为难。但略一思索,陈祥便想明白了,这是皇爷逼自己纳投名状呢。
之前太后、皇后来到南宫一顿训斥,言犹在耳,如今自己就还敢顶风硬上,那可就彻底把太后、皇后得罪死了。
朱祁镇也不傻,我能去别人宫里挖墙脚,那别人自然也能到我宫里,给我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所以陈祥必须得罪死太后和皇后,自己才敢继续用他。
没的选择,陈祥只得硬着头皮,忙前忙后,安排好两位嫔妾给自家皇爷侍了寝。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陈祥方才出了重华殿,准备回外宅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