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日,恭让皇帝万寿圣节。依旧是皇帝亲临,带着文武百官一同拜贺,以展现兄友弟恭、二圣和睦。
因为上次被大臣们以齐王妃不能与皇帝并坐为由教训了一顿,所以朱祁钰这次非常知情识趣,主动奉恭让皇帝独居上座,自己带着林香玉、浅雪、素汐三人以齐王、齐王妃的身份谦退于下首,东向而坐。
反正与百官之间并无甚感情可言,所以朱祁钰也不在乎体面,既然在你们心中朱祁镇才是正统皇帝,那我就当我那自封自嗨的齐王好了。
让你们再高兴高兴吧,这也是你们最后一次庆贺万寿圣节了。
下个十一月十一日,早就没有恭让皇帝了。
明年上半年,就废了朱祁镇的帝位,彻底结束他的政治生命。
让他在孝陵种种菜,差不多了,便赐他一床锦被。
与往常一样,朱祁钰依旧是自备干粮酒水,绝不喝宫里一口酒,绝不吃宫里一碗饭。
由于刘昌去了安南,这次负责指挥一万亲军保卫皇帝的,是武定侯郭昌、平恩侯胡安、都指挥同知谷忠。
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将刀把子牢牢抓在手里。别的能谦让,军权绝对不能谦让。
但是这次对于锦衣卫,稍稍放松了一些,刘敬、逯杲、卢忠获准带领十余名手下,在远离皇帝的地方待命。
靠近朱祁钰的地方,依然由当年跟着监国齐王在这里杖杀大臣的营州卫亲军守护,任何人无诏接近,格杀勿论。
礼部侍郎廖庄,兴致勃勃地引导着贺寿流程。
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献寿环节才接近尾声,到杨埙的漆金屏风揭晓的时候了。
红布揭开,众人凑上前去细观。画中依旧是万里江山,只是群山之中,点缀着上百佛寺,漆金描绘,美轮美奂、金碧辉煌。
恭让皇帝和文武百官就喜欢金光闪闪的这一套,当下是个个喜笑颜开、称颂不绝。而屏风最左边,是一个大大的寿字。
杨埙跪在地上解说道:“启奏陛下,这寿字乃是京城诸寺万名高僧,每人写一个佛字。
小人将这些佛字缩小,用漆金描绘在屏风上,一万个佛字凑成了一个寿字,取万佛贺圣寿之意。”
恭让皇帝闻言大喜,一叠声地叫着打赏。文武百官跟在朱祁镇身后颂圣连连。
文武百官之所以如此不顾及皇帝体面,还是因为朝野流传要改易储君,大家急眼了,想通过给恭让皇帝和皇太子站台,阻止‘易储阴谋’。
朱祁钰倒不以为意,而是凑近屏风细观,趁人不注意便使劲深呼吸几下。
本来休沐十日,与宠妃们夜夜笙歌,极尽欢娱,即使朱祁钰身体再好,也有些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如今再凑到满是漆料的屏风前使劲深呼吸,朱祁钰一阵头晕,脸色更加苍白。
看完屏风,各回座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又到了展示皇太子才能的环节。
这次皇太子选择展示自己的书法,临摹了一首曹操的《龟虽寿》。
给恭让皇帝拜贺完,朱见深还将这首诗念了一遍: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朱见深念得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念完之后,举座哗然。
就连朱祁钰的脸色都变了,诗是好诗,但影射意味倒是真够浓重的。首句就影射当今天子虽然龟缩于西郊玉泉山,但总是有归天的时候。
第二句意思就更多了,一是说恭让皇帝虽然幽居重华宫,但依旧志在千里,壮心不已。只要当今天子一旦病倒,那自己就可以重整旗鼓,再掌皇权了。
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靖远伯王骥老而弥坚,在千里之外统领着十万大军。虽然王骥已到暮年,但依然胸怀壮志,想要勤王保驾。
这些东西朱祁钰都能听得懂,那些满腹经纶、进士出身的文臣们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没等有人开口说话,朱祁镇便拍案叫绝:“好好好,刘爱卿等人把太子教导地甚好,重重有赏。”
东宫的师傅们谢过恩,刘定之对曰:“这一年来太子已经粗读了四书,请陛下考较太子学业。”
朱祁镇闻言,更加畅快,转头向朱祁钰问道:“贤弟,就由你来考较考较太子吧。”
朱祁钰连忙谦让,但朱祁镇和一众大臣都从旁苦劝。
没办法,朱祁钰硬着头皮出了道题目:“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见深,你谈谈对圣人这句话的理解吧。”
众人闻言,又是一片交头接耳之声。皇帝倒真不是个肯吃亏的主,这一句话,就包含了好几层意思,每层意思都是对恭让皇帝的无情嘲讽。
站在最前面,也最理解皇帝的王文,不小心直接笑出了声来。王文理解的那层意思是:
‘早晨在土木堡听闻瓦剌也先太师率伏兵杀来,阻隔了回京的道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在确定自己必然不能逃脱的情况下,正统皇帝陛下就可以自杀以谢天下了,没必要非得苟且偷生,凭白无故给大家添麻烦。’
朱祁钰没好气地瞪了王文一眼,不得不说,这家伙真是自己的知己。
王文连忙收敛了笑容,心中只觉可惜,这次何宜没来,便无人能同自己一起欣赏皇帝的幽默感了。
不得不说,皇帝才思真是敏捷,这么短的时间,就找到了如此刻薄的嘲讽之言。偏偏别人还挑不出毛病来,哪个人敢站出来说孔圣人讲的话有问题,皇帝当场就可以把他以诽谤圣人之罪乱刀砍死,还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王文觉得自己越来越敬佩皇帝了。
朱见深年纪小,还想不了这么远,只是思索片刻,然后回道:“启禀叔皇,臣侄以为,圣人是教导我们,学到了忠恕仁爱之道,就要亲身践行,哪怕付出生命、以身卫道,也在所不惜。”
朱祁钰点点头:“很好很好,刘爱卿等人果然教的好,太子也勤奋好学,甚慰寡人之心,都重重有赏。”
林香玉取出一件和田白玉雕成了小人偶,递给朱见深。
朱见深见状,上前让林香玉搂着,然后把玩着白玉雕像爱不释手,只因这人偶的面容身姿,都像极了自己最喜欢的万贞儿。
朱祁镇见太子不跟自己这亲爹亲密,反而去赖着齐王妃,而且还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前,也真是令人无语至极。
但今天不是计较小节的时候,朱祁镇向自己弟弟问道:“贤弟,朕听说最近朝野上下都闹着要换了太子,不知贤弟和弟妹意下如何?”
文武百官闻言,都屏住呼吸,伸长脖子,紧张地倾听皇帝的答案,整个奉天广场,变得落针可闻。
似是没料到恭让皇帝会当众逼自己表态,朱祁钰本来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没有血色。
愣了足足半晌,朱祁钰才回答这近乎逼宫的问题:“改易太子之流言,纯属子虚乌有之事。
见深天资聪慧、品行高洁,乃是储君不二之选,为江山社稷计,为列祖列宗计,为天下臣民计,都万万没有改易的道理。”
朱祁镇又逼问道:“那上疏请求易储的广西土官黄矰该如何处置?”
朱祁钰表态道:“黄矰离间天家亲情,妄图动摇国本,且又杀害兄弟全家,谋夺世袭官位,应判腰斩弃市。
今后再有言改易太子者,皆依黄矰之例,腰斩弃市。”
朱祁镇闻言,心中既喜且惑。文武百官更是再度哗然,皇帝表态如此坚决,没留一丝余地,这是真心拒绝改易太子了?难道大家都错怪皇帝了?
虽然不明就里,朱祁镇还是连忙对朱见深呵斥道:“太子,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拜谢叔皇维护之情。”
朱见深刚要动作,林香玉却一把搂住:“不必了,深儿今天磕的头够多了。再说你叔父也不喜欢别人给他磕头,磕来磕去,没的都把他磕老了。
深儿每日读书这么累,今天是陛下圣寿,婶娘作主,给你放假三天,好好松快松快吧。”
朱见深闻言,转头看向刘定之。
林香玉半笑半撒娇地揶揄道:“深儿你看刘先生做什么,话是我说的,难道婶娘的话还不管用不成?夫君您说呢?”
朱祁钰冷笑道:“齐王妃的话,自然比不得学富五车的翰林院侍讲,颦儿你不要不识抬举,自取其辱。”
刘定之见这话不像,连忙回道:“陛下折煞臣了,王妃说让太子休息三天,太子自然会在慈庆宫好好休息。”
朱祁钰见刘定之的回话毫无恭谨敬畏之意,也懒得再理他。而是向朱祁镇笑道:“还有件喜事,要禀报大兄。
保定伯已经率大军攻下孟养,擒获了思卜法。靖远伯也率大军进攻缅甸都城阿瓦,估计现在已经攻入阿瓦,夺下了控制在缅甸手上的思机法。
至此,麓川王国终于彻底灭亡了。”
朱祁镇闻言皱眉,自己辛辛苦苦打了十年麓川,没想到最后却在弟弟手中竟其全功。
朱祁钰知道这位曾经的正统皇帝心里在想什么,当即表明心迹:“平定麓川,是大兄的功绩。
史笔如铁,大兄的功绩千秋万载,不可磨灭。”
朱祁钰还有句话没说出口,那就是:你的罪过,也同样是千秋万载,不可磨灭。我能保证的,就是如实记录历史。不隐匿你的功绩,也不遮掩你的罪过。
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吧。
没等朱祁镇说话,朱祁钰又补充道:“愚弟亦有礼物献给大兄,上次大兄圣寿,只有胡人首领献舞。
今日既有胡人首领献舞,又有越人酋长作诗。终于可以再现唐太宗的‘胡越一家’盛事了。”
说罢,朱祁钰拍拍手,亲卫便簇拥着也先和黎浚、黎宜民、黎克昌、黎思诚,以及宣慈王太妃、昭惠王太妃上前觐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