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比之早先要健壮些的少年,庾怿心情很是复杂,先是叹息一声,才说道:“我真是辜负了你父亲的嘱托,不只没能帮上他什么,甚至没能照顾到你。若不是不舍与你父亲的情谊,我真没面目再来见你。”
沈哲子笑着安慰他道:“世叔无须自责,你被困于台城,这也是起先没能想到的事情,家父也体谅你的为难。若非身在任上,庶务缠身,他还想亲自来建康见你一面,以释前嫌。”
“士居是真正知我的人啊!不能跟他朝夕相对,夙夜畅谈,是我的遗憾。”
庾怿又感慨连连,继而又说道:“哲子你能不拘前规,开辟出一个局面,不愧你父亲把大事托付给你。眼下这幅局面,不能不说是一个至好的结果。”
说出这话的时候,庾怿心中却是有些落寞。对沈家而言,眼下这局面自然不错,沈充位列方伯执掌大郡,又多与三吴士人联络声援,声势一天强过一天。
可是对他来说,却未算好,没能进一步加深与沈充的情谊,甚至在兄长逼迫下向王氏妥协,以示与沈家划清界限。原本在吴兴给他带来颇大名望的壮举,也因此而颇受物议之非,不乏有人认为他是被沈家耍了。
这是最让庾怿感到愤慨的事情,诚然此前他是被沈哲子诳去武康,但在沈氏军营中从做出这个决定,到具体的实施,全都是他自己主动,亲力亲为。那些局外之人又怎么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做出决断,冒了多大的风险才能成功!
不被认可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承受这般非议,庾怿心中之悲愤可想而知。正因如此,他尤其惋惜失去沈充这个挚友。
眼下的他,虽为黄门侍郎,天子近幸,但过得并不舒心。就连他兄长庾亮位居中书长,都被各方掣肘而伸展不开,至于他,每天只是抄录整理一些不甚要紧的文书案牍,就连传诏迎宾这种本职工作,往往也用不到他,这是因为台城奏对失误,皇帝对他心有嫌隙。
这样的生活,与庾怿最开始的想象有天壤之别,甚至还不如此前在暨阳县为令过得自在。
沈哲子大概能猜到庾怿此时的心境,虽然他家已经站回南人这一边,但也并不打算放弃与庾怿的交往,反而还要加深一下彼此的情谊。
庾家眼下的状况有些窘迫,但崛起之势是必然的,一方面是本身的优势摆在这里,另一方面也是朝局中需要这样一股力量来制衡百足之虫一般的琅琊王氏。与其等到明年皇帝死掉后再凑热闹,不如现在就开始烧冷灶,反正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因此,在跟庾怿交谈时,沈哲子便注意措辞态度,宽慰对方。这让近来备受冷落苦闷的庾怿颇为感激,更觉得沈家乃是忠义之门,并不因时过境迁而冷落知交故友。
因此,彼此之间尴尬气氛便渐渐有所扭转,恢复到此前的融洽。
将近傍晚时,庾家派人来传信,说是庾亮回家后想邀请沈哲子过府一聚。
听到这消息,庾怿和沈哲子都不免错愕。庾怿深知大兄脾性,不阻止他继续与沈家交往已经是难得的让步,居然还主动邀请沈哲子去他家做客,真是稀奇。
至于沈哲子则要想得更深一层,庾亮如今已经成为中书监,皇帝之下的位行政重臣,同时还担任护军将军,掌管中级以下武将升迁调度。哪怕老爹已经成为方伯,沈家如今形势还算不错,应该也不足以令之改变态度主动示好吧?
他先想到的是,庾亮莫非想要借助吴士的力量谋划一些布局?庾亮想寻求声援,争取王彬离任后空缺下来的江州刺史之位?
这个可能有很大,但沈哲子并不觉得庾亮能够成功。虽然庾亮如今已经位极人臣,但在个人声望上还远不足与王导相比,家族根基太浅,不能让众多侨姓心服。
好不容易争取到眼下的局面,沈哲子并不打算让自家再牵扯到朝堂中那些鸡毛鸭血的斗争中。但庾亮亲自作请,也不好拒绝,便答应下来,告诉纪友一声后,便与庾怿一同出门去庾府。
这段时间闭门不出,除了安心静养之外,沈哲子还有一个担忧,那就是南顿王司马宗。虽然彼此还未谋面,但沈哲子也算是狠摆了司马宗一道,以南士的力量迫得皇帝将之免官。
这哥们儿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手下强人不少,未必没有恼羞成怒对沈哲子下黑手的打算。为自身安全计,沈哲子也尽量不出门,免得遇到刺杀之类狗血事情。就算刘猛等龙溪卒能保护他安全,吓一吓也是很不爽的。
不过庾家距离纪府也就一条街巷,附近又是建康城治安最好的地方之一。沈哲子倒也不担心,也就不麻烦刘猛等人跟着了。
行出乌衣巷没多远,远远看到一群年轻人浪荡过市,看模样应该都是权贵士族子弟,前呼后拥,仆役成群,还有华车随行其后。到了近前才现,庾家的庾条也在其中。
庾条先看到二兄庾怿,神情便有些不自在,脱离队伍上前见礼。及至看到牛车内里坐着的沈哲子,脸上顿时显出狂喜之色:“哲子小郎君,多日不见,我对你可是想念的很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里就觉得膈应,时下人表达情感的语气和方式都不同于后世,总有一股基情满满的腐味,让他感觉有些不自在。
不过对于这个自己最先培养的头号业务员,沈哲子也是一直记着,这会儿再见到,便笑问道:“庾君呼朋唤友,这是打算去哪里?”
听到这问题,庾条下意识看看二兄。这段时间来,他两个兄长皆不在家,没人管束,心里又抱着广交资友的念头,每天都浪荡在外,可谓放浪形骸,这会儿难免有些心虚。
“阳翟褚季野家中添丁,弄瓦之喜,我跟一干好友正打算前往祝贺。”庾条连忙解释道,今天出门确实是少有的正事。
庾怿看到庾条招摇过市,心里本来有些不满,不过一想到大兄都不再管束自己结交人脉,便也不好当着庾条一干好友的面斥责他,因此便点点头,不多说话。
看到二兄没有责怪自己,庾条胆气复壮,继而对沈哲子说道:“还没恭喜哲子小郎君成为纪公的弟子,不如你也一起来一并庆贺?我这些好友都不是寻常子弟,各有清名才具,小郎君你是纪公门下,他们也必然对你很仰慕。”
沈哲子笑着摇摇头,并不想参与这种集会应酬。旁边那些士族子弟他也不认识,不过对于那个褚裒褚季野,倒是有些印象。
这还要归功于《世说新语》其中一篇“褚公雅量”,说的是褚裒素有大名,被郗鉴征为参军,行至钱塘住宿,时任钱塘令沈充宴客不识褚季野而漠视之,知道其身份后大惊失色,又连忙款待,前倨后恭。
但这是不对的,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沈充,要么是同名之人,要么是写错,反正不应该是沈哲子老爹沈充。因为在历史上,褚裒升任郗鉴参军是苏峻之乱时,那时候老爹大概骨头都烂了。况且以老爹的尿性,三定江南的义兴周氏都砍瓜切菜杀个干净,也不会在意区区一个褚裒。
这个褚裒真正显达还在庾氏没落之后,作为当时皇帝的岳父执掌外权,但因为家族人丁不旺,势单力孤,没能形成一股成气候的政治力量。
庾条说褚裒弄瓦之喜,看来生的女儿应该是后来的康献皇后褚蒜子,本来沈哲子也是极有兴趣看看后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光屁股喝奶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他心里还记着庾亮的邀请,那也只能拒绝了。况且奶娃子光屁股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再长个一二十年才算有可观之处。
见沈哲子不打算跟自己同行,庾条略感失望,那个五级三晋的资本运筹,他近来试着付诸实现,颇有斩获,但也有许多疑惑想征询沈哲子的意见。
“哲子是被大兄邀请来家做客,况且他年纪小,不适合跟你去饮乐。你也不要在外流连太久,大兄已经归家,去道贺之后快些回家吧。”
庾怿又叮嘱几句,然后便示意车夫继续前行。至于庾条的那些狐朋狗友,他也懒得去应酬搭理。
庾条听到二兄的话,心里权衡一番,索性与一干资友告别,随在后面返回家去。他跟褚裒本来就没什么交情,今天要去也是凑个热闹。
况且褚裒虽然有些名气,但在庾条看来却有些无趣,远不如与哲子小郎君交谈那么令人耳目一新,振聋聩。沈哲子那些语录,他抄录下来随身携带,不时拿出来仔细阅读咂摸,偶有新的体会,便感到神清气爽。
眼下终于能再面睹求教,庾条自然不愿错过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