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余杭这里与林氏的纠纷还没有结果,沈哲子还是不客气的调集了一批林家存储此地的南货,准备一同带上京口去。至于林家或会对此有意见,那也只能等到日后冰释前嫌时再以市价补偿了。
郗鉴出镇京口,针对沈家在京口的布置,或是徐徐应对,缓慢图之,或是雷厉风行,严厉打击。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此公绝对不会无动于衷,对于沈家在京口的动作视而不见。
时下方镇领地观念极强,世镇世守的现象并不罕见。除非像陶侃那样占据分陕要任,举世瞩目,而自己又深知家世不足,子弟难堪重任,才能轻松言退。但即便就是陶侃,在其势位最隆时,仍然动念要废免王导。背后的深意,大概也不乏想要借此立威,长据荆州。
对于郗鉴,沈哲子了解并不多,没有什么接触。此公在史上出现的面目大多是一个和事佬的形象,阻止庾亮罢免王导,阻止陶侃罢免王导,作为琅琊王氏最为重要的方镇盟友,借兵给王导争夺江州,与庾亮争锋。
但此公能在时下立足,甚至还能统御住桀骜难驯的流民帅,性格又怎么可能会是如此片面。若真被触犯到其利益,影响到他对京口的控制权,大概也会露出狰狞獠牙。
沈家在京口的利益,乃是沈哲子关于未来规划极重要的一环,绝对不容放弃。一旦失去这个中枢节点,沈家的影响力将会被再次打回吴中。所以沈哲子已经做好最坏打算,在不动用武力的前提下,尽力与郗鉴周旋,决不放弃隐爵和商盟的主导权!
无论郗鉴对沈家采取怎样的策略,对沈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加强自身的吸引力。诚然郗鉴在京口流民帅当中极具威信和号召力,但在面对实际的利益诱惑时,这一点影响力并非不能抵消。所以最关键的问题,还是要让这些流民帅意识到与沈家合作的好处。
眼看着林家的货品被装上船,沈哲子也不禁感慨起来,以往他总见老爹制于人又受制于人,如今自己也总算感受到,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自家先在余杭耍威风,治得林家没脾气,旋即又要在京口面对将要受人钳制的局面。
沈哲子先将公主送回武康,然后紧急调集家中一些特色货品,像是品质极高的丝绸、青瓷等等,还有紧急提炼出来一批白砂糖。这些货品虽然不及盐米能够大宗集运,但胜在品质够高,乃是时下最顶尖工艺的奢侈品,别无分号,利润空间极大。
沈哲子在家中准备这些货物时,商盟各家都来武康探听风声,想要打听一下沈家对于郗鉴坐镇京口是何看法,可有应对的准备,会否对商盟货品转销京口有恶劣影响。面对这些询问,沈哲子都是淡然以对,温言宽慰,让众人安心。
只看郗鉴刚刚出镇京口,尚未有任何动作,便让吴中各家人心惶惶,可知此事对时局的影响之大。沈哲子也不由得庆幸商盟之事乃是打了一个漂亮的时间差,抢在郗鉴出镇京口之前完成这个布置。
若再拖上一段时间,再想运作出这样一个局面,便会增添许多障碍。而若不能将吴中各家凝聚起来,再想抵消来自京口的压力,势必更加困难。
在家中又待几天,沈哲子便率领数量庞大的随员,押运这一批物资北上京口。
兴男公主近来跟着沈哲子东奔西跑,心都要玩野了,当得知沈哲子又要去京口,还央求要跟去。然而此行任务艰巨,并不同于会稽之行那么悠闲,因而沈哲子并不理会公主的请求,将之丢在了家里。
除了担心公主的安全之外,沈哲子还有另一层考量。台中态度强硬的要以郭默统率节制刘遐部曲,罔顾刘遐部下的感受,这安排充满了庾亮的风格和味道。连如此重要的徐州方镇都能决定,可见庾亮在中枢的威严和权柄又攀上一个顶点。而在此事背后,则意味着皇帝驾崩只怕就在旬日之间!
临行之前,沈哲子又叮嘱家人近来多多关注一下公主的情绪,他担心小女郎一时难以接受这个噩耗。
为了安定商盟人心,沈哲子并未让商盟暂停各项工作,所有下的订单依然有效,按照原计划集货代运。只是要何时起运,还要看此行京口的结果。
船队很快离开吴兴驶入太湖,在太湖进入运河的时候,沈哲子见到了早已在此等候的钱凤和庾条。
刚一见面,看到这两人神色,沈哲子便知京口局势不算美妙。果然,庾条一开口就是抱怨:“郗二郎太无心意,早先大家都是赤诚相待的资友,他家一旦得势,即刻转变面孔,不顾人劝将手中资股兜售干净,令得一众资友人心惶惶,都言郗公不容我等资友!”
钱凤也叹息道:“郗公久困都中,曲意太久,一俟离都,便要一逞抱负。早先商盟几批物资,尽被其扣留,言道淮北局势混乱,需调集民资以为军用。”
沈哲子早知局势不会轻松,郗鉴在都中困顿太久,而这两年京口又接连因王敦谋反和隐爵之事,令得局势大变,较之以前早已物是人非。
对于自己在京口尚有多少影响力残存,大概郗鉴自己也是心中存疑吧。所以甫一来到京口,便以雷霆姿态,直接对隐爵系统下手,抵制吴中商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树立自己的权威。
虽然郗鉴此举太过凌厉,但沈哲子相信,有钱凤在此坐镇,局势应不可能陷入完全的被动。
“今次真是多亏钱先生敏察时局,一俟察觉江北有乱,即刻便将京口积存的隐爵资财转来吴郡。若不然,这些资财只怕也要被郗公扣押起来。”
庾条感慨道,原本对于郗鉴坐镇京口,他并不觉得有多紧要,甚至心内还隐有欣喜。认为江北动荡或会波及到京口一线,有了郗鉴这样一位强人坐镇,应该能够稳定局势。他本以为凭他大兄庾亮在台中的权柄声势,加之郗家人也与隐爵系统有涉,郗鉴应不至于对隐爵下手。
但庾条却没想到,郗鉴一旦来到京口,先下刀的便是隐爵,一方面让自家子弟退出隐爵系统,一方面责令庾条等负责人整理一份完整的隐爵涉事之人名单送去州府,竟似要摆出彻查到底、连根铲除的架势!
得知资财转移无碍,沈哲子松一口气,果然这样的大事还是要托付给钱凤这种历经考验的人才靠谱。在时下,交情是交情,一旦上升到权柄和政治高地的抢夺,父子都会反目!相对于沈哲子,钱凤对此认识更是深刻,压根对郗鉴就不抱希望,一俟风动即刻将最重要的资财转移,以避免完全的被动。
至于庾条,或有歪才一得,但终究欠缺了大事历练和考验,大概到现在还被郗鉴那三板斧砍得有点蒙。
无论隐爵还是商盟,运作的最核心都是财货,只要财货不失,无论郗鉴摆出怎样大的阵仗,沈哲子都不担心。越是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刻,越要用财货分利以稳定人心。
思忖片刻后,沈哲子当即便决定道:“既然资财未失,请叔父即刻清点近来商盟诸多订单货资,相应的财货要尽快拨付商盟。”
钱凤闻言后便点点头,这件事他已经在做了。商盟、隐爵两头并重,如今郗鉴占据大义名分,对京口已经实质性的占有,隐爵要何去何从还在两可之间,商盟人心一定要稳定下来。就算郗鉴手段真的强硬到彻底废除隐爵,只要吴中仍是一个整体,在钱粮上就能对京口形成钳制!
相对于庾条的茫然无措,沈哲子反而淡然起来。他心中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并不怯于跟郗鉴来一场不动刀兵的较量。
新官上任三把火,郗鉴若不能在上任伊始就将权威树立起来,日后再经营京口则势必钳制多多、困难重重。但由他如此暴烈的举动,沈哲子却看出来郗鉴对于重新执掌京口局面其实并无太大信心,否则大可以徐徐图之,实在不必如此操切。
毕竟隐爵系统是此前不曾出现过的事物,就连庾亮面对这畸形怪物都一筹莫展,郗鉴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更好的方略将隐爵系统瓦解。相对于庾亮担心自家遭受牵连,隐爵系统的存在则更深刻关系到郗家自己的利害乃至于身家性命。
京口形势本就错综复杂,而如今在这复杂的局势上则又叠加了一层谁都不知道会爆出多大能量的隐爵系统,郗鉴有此应激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流民帅是什么?那是一言不合就作乱造反的悍卒,跟他们谈什么忠君节义那都是废话,如今江北的动荡仍未平复,若不能将京口纷乱的局势理顺,郗鉴怎么可能安心!
所以此公一到京口,便摆出强硬姿态,若能就此将这桩事解决那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能,则可以逐步后退,降低自己的底线,继而争取一个更大的斡旋空间。当然,这也跟此公积攒的半生人脉厚望有关,若换一个与流民帅素无交集的人来,即便有这想法,也绝对不敢付诸实现。
说到底,郗鉴借此事所表明的态度是绝不在京口做一个傀儡方镇,至于能争取到多大的让步,则要看隐爵系统内部的凝聚力。
将郗鉴的行为逻辑理顺之后,沈哲子也渐渐有了想法,对方既然已经摆出了阵仗,那么接下来就应该轮到他出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