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退出南顿王园墅,这一次倒不需再纵马疾驰,慢悠悠沿着大道行往都中。龙溪卒都中战,敌众不可谓不悍勇,却近乎无损的结束战斗,轻擒贼,纵有些许轻伤,也并不足影响行动,士气自是高昂,一路上谈笑甚欢。
至于跟着郊游一遭的宿卫禁军,神态则不免晦暗惴惴。他们自知刚才攻打的乃是何人家苑,做梦也想不到不过是出城一遭,便招惹到如此祸事,简直就是欲哭无泪。
道途中,沈哲子策马徐行,跟杜赫详细讲述了一下他遭灾这几日都中传扬的诸多流言。
杜赫听到这流言,心中不免凛然,北地祸乱之事在江东可大可小,但他若无强援的话,担此污名在江东可谓是仕进无望。若不能及时洗刷,即便是时过境迁,这污名大概也要背负一生,成为他家累世相传洗刷不掉的污点,南顿王用心可谓歹毒!
恨恨看了一眼被擒押在队伍中的彭会,杜赫才又对沈哲子说道:“多谢沈郎仗义而助,使我不至蒙冤难陈!北地虽是板荡不靖,我却绝不敢为害我衣冠之士暴行!”
“我自信得过道晖兄,所以一俟得知道晖兄出事,便派人往各方打探,终于察知一点端倪。”
沈哲子笑着指了指那满脸血渍的彭会:“若说害我衣冠之士,此獠才是真正恶徒!恶行累累,令人指!今次为道晖兄洗冤,亦为人间除此盗拓!”
顿了一顿后,沈哲子才又说道:“道晖兄今次之厄,若深究一番,不乏受我家所累。幸而道晖兄无事,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
“沈郎切勿言此,终究是我家人小节有失,先有取咎之举恶于人前。”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杜赫便知自己猜测无错,神情不乏悔恨道:“我只恐此事仍有波折,或要牵连到沈郎。唉,早知今日之患,当时何苦……”
“人事艰辛,祸福都是难测。事情既然已经生,追悔已是无益,应思该当如何善理尾,才算没有辜负所受之厄。”
沈哲子这种就事论事,而不过多虚言臧否的态度,让杜赫颇感心安。说实话,面对这个局面,他已经心乱,不知该如何处理。若连沈哲子轻言相弃的话,那他更要完全的绝望了。
“赫有何德行,竟得郎君如此厚遇!惟此一身可供遣用,日后但有所令,万死不敢相辞!”
沉吟半晌后,杜赫在马背上凝声说道,早先心内还有些许南北殊途的纠结,这会儿已是荡然无存。经此一事,他心中已经渐渐有了一个清晰答案,相对于纠结什么南北之差,他想要在江东立足,先要考虑的应该是脾性和行事风格是否能相得益彰。
杜赫自知他本身所学、对时局的看法以及对未来的展望,其实都是有悖于时下主流。眼下些许薄名,不过是由于沈家力推,加之时下都中对于北地形势的恐慌,等到这一股风潮过去之后,喧嚣自然归于沉寂,而他若有什么进望,或也终将夭折。毕竟就算是褚季野对他的看重,也更多是出于旧谊而非他的意趣或才学。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却也不再多说。响鼓不用重锤,可是他这重锤已经快将杜赫这鼓都砸破,若还不能取得一点心照不宣的默契,那也只能说他自己眼拙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将要到达东篱门时,前方灯火通明,大队人马列队于篱门之前,不乏肃杀气氛。眼见此幕,杜赫神色已是一凛,沈哲子微微抬手,一众龙溪卒们纷纷持住刀兵弓矢,快速摆出一个冲锋阵势。
队伍后方的宿卫兵尉眼见此幕,更是叫苦不迭,硬着头皮冲上前想要阻止动武,而对面阵营中也有一人高呼道:“来者何人?”
“将军,我等护卫沈郎一众由城外返回,正要入城啊!”
听到这声音,那宿卫兵尉几乎要哭出来,实在是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了。
听到这答话,对方阵型徐徐散开,然而又有几名豪奴簇拥着一个华袍中年人行出,正是南顿王。
“入夜已深,不知海盐男因何事出城?天黑路险,可要当心啊。”
南顿王笑吟吟站在那里,只是在火把摇曳光芒映衬下,那笑容显得有几分阴冷。
“多谢大王关心,我出城去,本为杀贼,又岂会畏惧险途。”
沈哲子亦回以微笑,堂而皇之率众行向篱门。
“慢着,你身边那人可是早先偷盗我家林木的京兆杜赫?此人尚有官非在身,王化之下,海盐男你可不要包庇匪徒,还是将人交给宿卫收押吧。”
见沈哲子态度对自己不甚恭敬,南顿王眸子一闪,旋即便指着队伍中的杜赫冷笑说道。
被事主大庭广众之下指认,杜赫顿时羞愧难当,已有无地自容之感。
沈哲子上前一步阻住南顿王视线,笑语道:“此等小事,也劳大王耿耿于怀。我倒觉得,大王该为另一件事忧心更多。”
说着,他将手中马鞭轻轻一摆,旋即刘猛便拨马上前,露出横在马背上神情委顿到了极点的彭会。
“大王救……”
“住口!”
彭会刚要开口,便被刘猛一掌击在脑后,惨叫声陡然顿住。
眼见此幕,南顿王目眦尽裂:“海盐男,你是要与我为仇到底?我自问待你不薄,几番礼请不得回应,竟换来你如此苦苦相迫!”
“大王言重了,你是宗中长者,若真有教,晚辈岂敢相辞。即便一时礼缺,稍后必有补全。”
沈哲子依旧笑吟吟说道,话说他还真不知南顿王待他有多厚,不过本来就已经打算与对方翻脸,这会儿也不必顾忌什么颜面,顿了一顿后又笑语道:“大王或许还不知此獠为何人,我倒可为大王解惑。这髡贼子名为彭会,往年多沿大江劫掠商旅。此贼流窜南北,狡诈异常,向年晋陵庾使君重金悬赏追捕,却始终难以将之缉拿归案。”
“大王可知我由何处将此贼擒来?居然是在大王于东郊的园墅中!此獠贼胆包天,居然潜藏在大王苑中,挟持一众庄人,难怪搜捕不到,其意如何,简直令人细思恐极!由此亦足见大王乃是宏福天佑之人,我不过是出城闲游一遭,竟为大王解此隐祸。不过经此事,大王亦要有所警惕,万勿再被贼人所乘,否则我真为大王忧惧。”
南顿王脸色已是铁青,牙关几乎都咬碎,还要强忍怒火听沈哲子一本正经的胡诌,心内已经恨不得将这少年碎尸万段,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扭曲至极的笑意:“如此我真要多谢海盐男助我擒贼,我向来惯居都中,城外园墅少有看顾,哪知那里生了何事。”
“大王不必客气,彼此都为宗亲,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看着南顿王那阴郁到了极点的神情,沈哲子心中恶趣陡升,便觉当年自己入都时受其所迫那种窘迫终于有所舒展奉还,顺便还收了利息。
“不知海盐男能否将此贼交给我?我怀疑他仍有党羽藏匿在我家园墅中要对我不利,需要盘查一番。”
虽然心中已经怒极,但南顿王还是强忍怒气耐着性子说道,姿态都放低下来,不再持长辈尊者口吻。
看到那彭会满脸血浆,头颅更是血肉模糊,南顿王心中亦是深恨,此等鄙薄之人实在难托大事,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旁人擒获。也幸亏他虽然礼待这凶徒,但心中多少有些轻视,不曾让其过多涉入自己所谋大事,否则这会儿他真不知该如何做了。
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由得这彭会落在沈哲子手里,南顿王已经打定主意,一俟此人落回自己手中,便要将之干掉永除后患!
沈哲子闻言后笑语道:“大王园中竟有此凶人藏匿,不知早先园中林木被盗伐之事,是否有误会?”
南顿王闻言后神色郁郁道:“正是如此,此事我已查清,乃是园中管事疏忽,恐被治罪而攀咬他人。由此给杜君增添诸多不便,实在是抱歉,稍后我归府会严惩家人,另具厚礼登门致歉。”
见堂堂一位宗室王者,竟然被逼迫得要曲意应对,违心之言,杜赫心中也是感慨。他多闻家中长辈言起中朝诸王之威赫权势,再对比眼下,益有感于怀。他自无沈哲子那般气壮,加之本身就是理屈,闻言后下马拜道:“白身岂敢当大王执礼,既然此事已经了结,彼此相安无事已是最好。”
他家虽然做错事,但前几日一场惊魂也算偿还,他是打心底里要对这位宗王敬而远之,彼此再无纠葛。
“既然如此,沈郎肯否将人交给我了?若不能严查此獠余党,我实在寝食难安。”
南顿王又苦着脸望向沈哲子。
“言到此节,大王大可不必担心。此獠余党,已经尽数被诛杀于大王苑中。若大王尚有疑虑,不妨前往园中检点尸。至于这贼,尚与多桩命案有涉,暂时还不能交给大王。”
沈哲子笑语盈盈道,并不打算就此揭过此事。
“海盐男,你好,好得很!”
南顿王闻言后,双拳紧握,咬牙切齿道。
“举手之劳罢了,实在不当大王如此厚赞。”
望着南顿王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沈哲子亦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