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京口西南的砚山庄园,原本只是修筑来供吴中商盟人家往来此方的一个居住地,后来规模逐渐扩充,效用也越来越多。到了现在,不只京口周遭诸多官署都聚集在此处,南北各个人家在此也都有一片园墅,与京口密切相关的大事往往由此决之,渐渐有了在野之台城之称。
随着西面战事兴起,许多早年驻留在京畿之地的人家也都开始往京口方向退。尤其是历阳起兵过江以后直至到建康城破这一段时间之内,大量京畿人家和台臣们纷纷往此处紧急撤离。京口之繁华不逊建康,突然涌进这么多人家,尤其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南北头面人物,不好苛待,因而绝大多数都安置在了砚山庄园。
随着皇太后与琅琊王驾临京口,并且入住砚山庄园,这个在野之台城渐渐有了一点名实相副的味道。甚至已经围绕在皇太后和新任中书侍郎庾怿周围,初步建立起了一个行政班底,毕竟那些逃亡来此的台臣们多居此地,直接再担任原本的职事即可,很快便组建起了一个流亡的政权。
当然这个流亡政府的包容度与涵盖面远不及原本的建康朝廷,譬如眼下时局中最重要的一股政治势力,以琅琊王、葛为的青徐籍侨门在此并不算多,即便有寥寥几户,也难以代表整个青徐侨门的利益。因而很难说,这个流亡政府能够完全取代原本的建康朝廷的职能。
但这里也有一点无可比拟的优势,那就是皇太后与琅琊王俱在此处,大义所在,那就决定了这里乃是整个江东除陷落叛臣之手的建康城外,唯一的政治中心。尤其对于游离在中枢以外的京口侨门和吴中人家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距离中枢如此之近!
在砚山庄园中,有数个结构宏伟壮阔的议事厅,用于举办大型的集会和议事活动。在往年,京口市场各种物价的平抑提升,以及各种货品的配送量等等,绝大多数都是在这些厅堂中决议出来,继而影响到淮北、京口、吴中乃至于近半个江东的民众生活和生产。
位于庄园东南角的云鹤堂乃是乃是一个甲等厅堂,最多可以容纳上千人,一旦这里被启用,往往都是举行商盟规模最大的议事活动,而做出的决定也都往往影响甚广。这样的甲等厅堂每一次启用,往往也都会吸引绝大多数目光。
上一次云鹤堂的启用,做出的决定乃是由商盟整体出面来接应皇太后与琅琊王,并为未来的临时行台提供大量物资用度。
今天的云鹤堂议事乃是商盟总裁沈克临时提出来的,至于议题也还在保密中。因而早早的,便有众多商盟人家的族人们来到此处。这种甲等议事哪怕只有一个议题,过程往往也都很长。但整个商盟的运作效率却并不低,对于这些与会者而言,那真的只是把时人服散狎妓的时间用来开会而已。
到了约定的上午巳时,堂中近千个座席已经坐满了近半,而在云鹤堂外的竹栅也落下。迟到或是缺席者,便意味着放弃今次议事资格,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不得再有异议,这也是为了鼓励商盟各家都加入到商盟议事中来。
落栅未久,商盟总裁沈克并一众耆老便从门口行入,在诸多座席中穿行而过,沿途诸多人起身拜见,沈克等人也都一一颔回应。待沈克他们行过,众人才现队伍后方的沈哲子,沈哲子今天轻甲出席,外罩氅衣,整个人显得更加英朗挺拔,在其身后还跟着一脸庄重姿态,手捧节杖的刘长。
“沈郎今天也列席议事,还真是罕见!”
众人对沈哲子也都不陌生,对他的态度甚至较之前面过去的那几个老家伙还要热情得多。
“什么沈郎,应该是小沈使君!”
听到旁人对称谓的纠正,沈哲子心内也不禁一乐,只是脸上还保持着矜持淡然笑容。他虽然只是假节,但再假也是方面主官,虽然能管到的只有自家那一众部曲,因而已经可以毫不谦虚的受人一声“使君”之称。
待到沈克等人尽皆在上落座,沈哲子坐在了叔父身侧,余者也都纷纷落座。虽然过往各家不乏交谊,但像今天这样齐聚一堂的机会却不多,因而彼此之间也都兴致颇高的谈笑起来,顺便打听一下今天的议题是什么。而沈哲子也在席上频频与身边人,或是上前拜访者笑语盈盈的交谈着。
商盟成立已有数年,由最开始几十家其后又陆续股权变更,有人加入有人退出,到现在规模已经颇大,而且加入者也不独只有三吴之人,只是主要的商业活动还集中在吴中、京口一线。
到目前为止,商盟议事也已经形成了一套尚算稳定的流程。总裁之下有诸位耆老,总裁统理事务,大部分的事务构架都由总裁掌管。而耆老则是由吴中各家共同推举出来,大多为吴中清望人家,像是吴郡的陆明乃是陆晔的族弟,还有吴郡的顾众,会稽虞、谢等人家。
耆老们并不管理具体事务,他们的加入除了商盟要借助他们各自在吴中的名望之外,就是走后门、收贿赂。因为原则上而言,但凡是加入商盟的人家,皆能对商盟的展提出建议议案,但前提是,必须要通过耆老们的准许,才能拿出来进行正式的讨论。
因而但凡哪个人家想要提出什么对自己有利的议案,必须要先去游说耆老们,无论手段如何,威逼还是利诱,哪怕是砸锅卖铁,只要能够获得耆老们的认可,就能拿出来公开讨论。就算是要把米价定在一斗万钱,只要通过了,商盟就会不遗余力的去推动。
而总裁除了处理事务以外,还有一个特权就是可以不经耆老们同意,直接抛出一个议案出来。所以耆老们的存在,既是给各家提供一个提出意见的渠道,也是在给他们施加一层禁锢。只要越不过耆老,想法再美妙,都不能落实。
商盟这一套仪式流程,沈哲子并未参与制定,而且他也不觉得一整套的制度建设会对事情有什么帮助。制度没有先进落后的区别,只有合不合适。
大凡是过于武断制定的制度,必然会抹杀一部分的利益,而这一部分人必然会成为制度的主要攻击者和破坏者。有时候要维持一项这样的制度,所付出的成本甚至比所获取的收益还要大得多,会造成极大的社会资源浪费。
约定俗成、慢慢磨合出来的制度,可能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既然这一项制度能够磨合出来,必然就比较契合时下参与者利益分配的一个均衡点,人们也更乐于去遵守。
沈哲子眼下并无鹰视四方、龙盘虎踞的气势和实力,自然要尽可能的去避免内耗。
至于真正的议事流程,则与时下盛行的清谈形式差不多。提出意见者当中将自己的观点说出来,然后予以详尽的解释为何会作此想,然后众人有反对者针对这个观点纷纷质疑和驳斥。如果没人能驳倒,那么意见就予以通过。
今天的前两个议题都是与商盟来日的集货备货有关,按照人惯常理解,一旦有战事生,必然会冲击到民生问题和商业活动。但其实不然,尤其对商盟这样的庞然大物而言,本身抗击打能力已经很强,可以无视大多数对寻常商户而言足以造成灭顶之灾的风险。
历阳起兵攻陷京畿,可以说整个江东都是大受动荡。眼下唯一能够提供货品稳定投放的可以说唯有吴中商盟,这一点可以从隐爵提交来的订单数量看出来,虽然奢侈品的需求确实大幅度降低,但是竹木、盐米订单却是陡翻数倍,甚至超过了丰年淡季的全年总和!
前两个议题,一是会稽一众盐家们提议暂时罢运其他物资,商盟运力优先满足盐船和粮船。一个是长城县并余杭人家提议,将竹材木材的价格提升三成。这几乎已经是共识,因而没有太多人提出质疑,很快就通过了。
当长城陈家的人走下讲席,众人便看到沈哲子站起身来登到讲席上去坐定,不免都精神一振。且不说沈哲子的帝婿身份加之少年假节的煊赫,单单如今皇太后与琅琊王驾临京口,众人都已知道背后主要便是沈哲子促成。能做成这样的大事,哪怕不论势位家世,沈哲子也值得众人高看一眼。
商盟这套议事章程形成以来,沈哲子但凡有什么决定,或是请二叔出面,或是派麾下幕僚,今天还是第一次登上讲席去说服别人,难免感觉有些新奇。为了避免提议者众目睽睽下怯场,原本讲席四周都是有屏风阻拦的,不过沈哲子坐下后不久,便示意人将屏风撤走。
望着书案上陈设的名贵香料、纸墨、如意、麈尾等等器物,沈哲子也不禁感慨,真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明明只是在商言商、牟利为重的探讨会,却偏偏给人一种清谈雅趣,竟如开坛授业一般的隆重。
沈哲子登上台去不久,便有沈家仆从们搬着几个硕大的木箱放在他身边,这都是他准备用来说服眼前这些人的资料。
而看到沈哲子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众人也都纷纷敛息宁神,对这位小沈使君要讲到的议案更加好奇。
沈哲子拿起书案上玉如意握在手中,然后从木箱中取出一卷书轴摊在案上,环视众人一眼,而后说道:“今日晚辈所议,便是商盟请奏会稽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