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混乱的景象,终究会有让人麻木的一天。
一个多月前,建康城破,对于城中诸多民众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然而熬过了最初几日的动荡后,只要不死,该生活的总要生活。只是城中如今禁令严酷,不许小民储粮开伙,想要活命,只能在乱军驱赶下负担起沉重劳役。
对人摧残最大的,莫过于战争,尤甚于天灾。假使不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人的恶是没有底线的,尚要卑劣于禽兽。因为禽兽之间的互相猎杀还是基于生存,然而人去残害同胞只是一个念头的闪现,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如今的建康城风貌较之早先已是大不相同,早先最为繁华的长干里已是一副破败景象,到处都是被拆毁的民居,那些民居梁木砖石统统都被拆除下来转运到篱门附近以修筑堡垒等防御工事。而在这些残迹之中,到处散落着无人捡取的尸骸,血肉都已枯竭,只余森森白骨。
本是风雅盈江的秦淮河,如今也被一道道竹栅木栏切割得支离破碎,两岸从白天到晚上都有被甲军卒巡视,不许小民片木入河。就连岸边号称秦淮园墅之甲的沈园,亦早被叛军占据,那高耸的摘星楼上昼夜都有军士驻扎以监视全城,不许民众有集结异动之举。
城郊的蒋陵,也已经是面目全非。这里原本山清水秀,不乏贵人家于此兴建园墅,只是这些园墅大多数都在兵灾中被焚烧一空。取而代之的,则是连绵不断的堡垒箭塔,自山脚蔓延到山顶,如今还在往河中去修,用以防备或会取水路而来的勤王军队。
自城西石头城一直到太庙之南,秦淮河两岸本有修筑的许多仓库货栈,用以存放各地运送入都的台资赋税。如今这些货仓中的盐米钱帛早已被尽数搬空,那些空荡荡的仓房都被用来劳役民夫们暂时栖息之所。
城中已是如此,台城自然也难避免。虽然叛军大部已经转移出城,但亦有足够的兵士们留下来负责看守一众台臣们。如今尚逗留在都中的台臣,几乎大半都被驱赶到了台臣,连带他们的家眷,这让原本就被战火焚烧大半的台城更加局促。
事到如今,这些台臣们大多也都接受了城破的事实。有的潜怀义心,联络故旧准备待时而动以拨乱反正。有的紧紧守在皇帝周围,保护住晋祚的正统。也有的为了多保存一部分元气,不得不低头媾和,曲事叛军。
疾风知劲草,无论这些人已经做出怎样选择,局势已是如此,他们也只能被动承受。
早先叛军大肆封赏,太保王导仍然是台臣们名义上的领,被安置在了太极偏殿,周遭已被人严密封锁起来,禁止闲杂人等私下接触。
相对于以往的从容不迫,雅量非常,如今的王导神态虽然仍是平静,然而脸颊却是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瘦削下来。如今的他已经是被完全软禁起来,几乎彻底断绝了消息的来源,甚至不能随便去见皇帝。
“太保,长豫兄已经睡下了,病痛较之昨日应是有所轻缓。”
一名年轻人匆匆行入进来,对临窗枯坐的王导说道。
王导转过身来微微颔,神态略显疲惫道:“有劳彦道了,大郎他病起仓促,我眼下又不得从容,难以亲往看护。若非故旧相助,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讲到这里,王导脸上已经流露出浓得化不开的无奈,并几分令人动容的懊悔。早几日他长子王悦突然病倒,负责镇守台城的苏峻部将虽然也着人诊治,但却不许他去照顾,大概是担心他借此去暗通款曲,串联台臣。
那年轻人名为袁耽,陈郡袁氏族人,听到王导的话后肃容道:“不敢当太保此谢,这都是后辈份内应为。”
王导还待要上前再询问几句儿子病情如何,可是负责看守的兵士已经探头进来,神态颇多不耐烦,见状后王导也只得作罢,远远叮嘱几句,然后便让袁耽退下。
“太保切记要保重身体,来日之江东,尚需太保维稳。”
袁耽深施一礼,弯腰的瞬间一个纸团自其衣袍下滚落在地上,趁着翻身退出的时候,以脚尖挑至王导所坐书案旁。
王导不动声色的俯身将那纸团勾至掌心,而后便又坐回原位,一直将那纸团攥在手里。等到门外兵士们换防之际,才背过身去快速打开纸团匆匆一览,继而脸色便是大变。
“庾元规……哈,这是天谴,还是人祸?”王导喃喃自语,神态中却不乏落寞。
诸多台臣并其家眷被驱赶进台城,混乱只是小事,最重要的是物资的匮乏。都中米粮早被叛军洗劫一空运至姑孰,整个台城仅仅只剩下几斛米粮存做储备。除了几户得到特别关照的人家外,剩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充足的粮食供应,住在坍塌大半的宫寺官署中,饥寒交迫。
在这么多饱受劫难折磨的台臣当中,沈恪有幸也在关照之列,不只原本职事未动,就连出入都有历阳军士卒跟随保护,避免其受到侵扰。
相对于其他被拘禁在一处的台臣们,沈恪的活动范围也要大一些,虽然同样不能离开台城,但是在台苑之间却可以自由出入,相对而言能够收到的风声也更多一些。因而这些被拘禁的台臣们,对沈恪也都是客气有加,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外间的咨询,再考虑自己在这场乱事中要如何自处。
不过沈恪也清楚自家是花费了怎样的代价,才为他谋取到如今这一点优势,自然要将之利用在最紧要的时刻,绝对不能随便浪费掉。所以对于此类的请求,沈恪能推则推,实在推却不了,也都搪塞过去,并不打算用外界的消息来安定台城中的人心。
况且外间的形势也未必能尽如这些人之意,比如时下吴中呼声甚高的会稽分州之议,如果传扬到台城中来,还不知会引起怎样的动荡。从这一点来说,历阳军将众多侨人台臣们拘押在此,也是帮了吴人一个忙,最起码这些人眼下不足以成为会稽分州的阻力,事后再反对也已经于事无补。
当然沈恪在台城中也并非什么都不做,借助资讯的便利与吴中各家有所沟通,有选择的透露给他们一些消息,继而与他们达成一个会稽分州的共识。这件事本来就应该是吴人的夙愿,只是因为早先吴中各家俱有立场,很难达成一个共识,也就形成不了一个足够让中枢重视的呼声。
如今,沈恪合共受到了十数份吴人请愿书,这些人几乎全都是吴中各家早先在台城的代表。比如如今官居尚书的会稽丁潭,侍中会稽孔愉等等,其中分量最重的则是吴郡陆晔。
这些人家虽然是属于吴人群体,但其本身又与侨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譬如丁潭仕途上最大助力便是琅琊王氏,而孔愉则与沈家有些旧怨。至于陆晔,那就更不必说了,熬到如今这一步,已经可称得上是吴人冠冕,无论哪一方执权,对他都要善加笼络。
对于这些人而言,会稽分州,他们未必能得到足够的好处,反而有可能招致不必要的打压或是物议伤名,所以对此是乏甚热心的,甚至持反对态度。要获得他们的支持,沈恪也是花费了很大的精力。
不过沈恪的筹码也足,中书已死,王氏在外几乎没了事权,而皇太后和琅琊王俱在京口。只要将这些事实陈列出来,大半人都能被他说服。不过像是陆晔这样的老狐狸,则就比较难说服,沈恪索性也不与他纠缠,直接让人断了此公的供给。待其饿到半死,许多事情就都好谈得多。能饿到半死,就能直接饿死他!死了万事皆休,还有什么可固执的。
受到这些请愿书后,沈恪就都用沈哲子交待的渠道转运出城。只要吴人能够达成共识,不要说眼下国运危亡,哪怕是庾亮仍在,会稽分州都能运作成功。
除此之外,沈恪在台中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保护皇帝,这也是他担任宫室监最大的意义所在。当然如果叛军一意要干掉皇帝,凭沈恪也难将之保下来,但除此之外,他可以利用自己的便利,为皇帝阻拦太多不必要的折磨。
如今负责在皇帝身边照料的乃是右卫将军刘超,此公可谓时下少有的赤忠之人,哪怕深陷如此境地,侍奉皇帝仍然全礼无缺。乱兵环绕之中,每天都要抽出大量的时间来为皇帝讲解经籍,不至于荒废了课业。
虽然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小皇帝较之早先已是大变样,脸颊上的肥肉不见了,两眼都隐有凸出,瘦得惊人。此时坐在席中,听着刘超讲述经义,精神却是蔫蔫的,突然将书卷推到了一边,语带哽咽道:“右卫教朕这些又有何益?知而不行,不如不知。要是人人都能信奉经义教导,朕怎会沦落这般?”
刘超听到这话便是愕然,旋即垂泪拜道:“君上遭厄,非经义不行,乃是臣僚有缺。陛下天分聪颖,切勿因灾厄而自弃啊!”
“右卫快请起,朕不责人,朕、朕只是饿得很啊……”
小皇帝两手按着书案,语调却有几分虚弱,待看到沈恪行入进来,眸子已是闪亮起来:“沈监,朕可以用膳了吗?”
沈恪苦笑一声,入内拜望一番,然后才匆匆行出来,行到太极东堂去请见如今负责守卫台城的匡术。待被召入后,等到匡术屏退左右,才沉声道:“皇帝乃晋祚国本,匡令怎能如此苛待礼慢!”
匡术长叹一声,起身对沈恪连连作揖道:“子明兄你切勿再为难我了,这全是我家主公临行叮嘱。早先我帮你整治陆公,已经引起其他同僚怀疑,眼下实在不宜再厚敬皇帝陛下。况且尊府近来所为,多悖我家主公意愿,主公对此已有不满,早先还传令要将子明兄押赴姑孰,只是我努力周旋才暂时得安啊!”
“匡令为难,我亦深知。不过来日局势或左或右都是难料,匡令有此职便,又何必一定要察察无漏。庾中书前辙于前,何苦要自绝于众啊!我家处事之风,匡令应是深知,但有所请,绝无辜负,惟求匡令善结!”
沈恪亦是语调诚挚道。
匡术听到这话后,沉吟许久才低声道:“夜后子明兄使人来此领取物用,眼下实在不宜引人观望。毕竟如今台中亦非我一人执事,总要有所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