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殿后是一处供皇子帝师休憩用的房舍,置有暖榻。魏皇后匆匆赶来,凤冠上那对步摇也失了往日的端庄。东宫麾下的太医张煦已候于殿中,流萤和李浮围着小榻擦脸的擦脸,递水的递水,没让旁的宫女太监近身。隔着两人身形的间隙,可见赵嫣人事不省地躺在榻上,狐裘裹得紧紧的,额上红肿了一块,一侧鼻腔中还隐隐带血。“怎么回事?”皇后坐在榻沿,屏退其余宫侍。李浮间或抽搭一声,跪答道:“殿下与太子太傅对弈,不知怎的就口鼻溢血,猝然昏厥了。”殿下不过是流了两滴鼻血,就被这小子说得像是命不久矣。可若不说得严重些,今日也没法从肃王眼下脱身。魏皇后面色沉重,伸手去抚赵嫣额上的淤伤,那紧闭纤长眼睫便微不可察地一颤。魏皇后指尖一顿,与年轻的太医交换了个眼神,便什么都明白了。宫中无人知晓,太常寺卿容仕青与皇后娘娘乃是年少旧识,有着过命的交情。而太医署隶属于太常寺管辖,选一个嘴严可靠的太医来遮掩真相并不难。张煦才及冠之龄,却是太医署里百年一遇的奇才,生性沉默寡言,离群索居,因研究方向颇有些旁门左道的意味而备受同门排挤,这样的人最适合收入岌岌可危的东宫麾下。赵嫣日日饮用的改嗓汤药,便是他调制出来的。“殿中暖炭元热,伤及肺气。太子殿下又过于体虚,一时受不住急火攻心,方至昏厥。”说话间已开好药方,交予李浮去抓药煎药。门外立侍的小太监竖着耳朵,听罢立刻不动声色退下,赶去崇文殿中汇报。待不相干的人尽数退下,魏皇后方命流萤关紧门窗,复杂的目光落向榻上昏迷不醒的病患。魏皇后收神敛容,轻淡道,“还要装到何时?”长睫鸦羽般几番抖动,赵嫣作势悠悠转醒,眸子搜罗了一圈,用气音小声道:“肃王呢?”流萤贴着门缝待了会儿,确定外头无可疑之人,方回来禀告道:“肃王在殿中坐了片刻,便走了。”赵嫣这才舍得将眼睛全打开,掀开狐裘坐起身,长长呼出一口肺腑中的灼热之气。继续在崇文殿中待下去,她非得在冬日恐得热出暑病不可。但脑袋上这一下,可是结结实实在棋盘上砸的,没有作假。赵嫣以指轻触额前红肿,当即疼得直吸气,眼尾泛了红,越发显得那颗细小泪痣嫣红娇艳。屏风后的太医张煦就像个木桩子,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调配了活血化瘀的药膏呈上,便收拾药箱起身告退。如此懂事省心,难怪会被东宫选中。连张煦也走了,魏皇后这才彻底卸下“母慈子孝”的伪装,拿出素日的冷清道:“亏你想得出。若是被肃王趁机搭脉,你眼下已经凉了。”赵嫣扶着隐痛的脑袋,难受嘀咕,“何况闻人蔺又不傻。储君在他的课上晕厥,他自是要避嫌…
…”魏皇后语气严厉了些:“此非儿戏,你能次次如此侥幸?”赵嫣气血翻涌,刚缓过来的鼻腔又开始发痒,忙仰头靠在榻上,眼睫可怜兮兮投下一圈长影。“娘娘莫怪,肃王燃炭对弈,步步紧逼,殿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流萤忍不住向前一步跪拜,出声解释。只是常年的杯弓蛇影,使她忘了该如何温声细语地说话。她喉间几番涌动,最终只说出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流萤起身端来菱花镜,以温润玉片挑了一抹药膏,轻而仔细地涂抹在赵嫣额上伤处,再包扎上干净柔软的绷带。小少年眼尾红红,素白的绷带低低压在眉上,更显得脸颊莹白小巧,楚楚可怜。魏皇后不免想起了死去的儿子,难掩恍惚。接下来的两刻钟,屋内只余沉默。做戏自然要做足,赵嫣饮了药,在房舍内躺了半天方等到太极殿的传旨太监。老太监来替皇帝抚慰,让太子好生休养,保重身体。这意味着,东宫接下来几日都有借口不用听学。终于能短暂逃离名为“肃王”的阴影,赵嫣只觉天都亮堂了,额头那一下总算没有白砸。回到东宫,正是华灯初上,烛火通明。下轿落地,赵嫣深深吐息,只觉神清气爽。刚拐过廊庑,便见守门的东宫卫统领迎面而来,禀告道:“太子殿下,一位名叫‘柳姬’的女子求见。”听到这个名号,流萤面色微变:“你们放她进来了?”这批东宫卫是新调来的,并不知晓从前隐情,忙解释道:“她持有东宫令牌,见之如殿下亲临,属下等不敢阻拦。”赵嫣听得云里雾里。她记得东宫上下除了流萤外,其余人都撤换过了,这个“柳姬”又是谁?观流萤的面色,似是对此人的出现颇为紧张。刚开口要问,便听前方承恩殿的大门砰地由内踢开,发出震天的声响。赵嫣诧异望去,只见一名遍身绫罗的大美人阔步迈出,往阶前飒爽一站,愠怒道:“赵衍!你把我支开了几个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赵嫣着实吓了一跳,不仅因为这名大美人竟敢直呼太子的名讳,更是因为流萤附耳低语的一句:“此人便是柳姬,太子殿下所纳的……妾侍。”妾……妾?她那柔弱不能自理,年方十五的兄长……已经有屋里人了?正惊疑间,大美人发现了她额上的绷带,当即一凛。“喂,你怎么受伤了?谁弄的?”她大步向前,自然地抬手去碰赵嫣的额角,却被侍卫执戟拦在两步开外。大美人从未受过这般待遇,当即柳眉一挑:“不长眼的东西,连我也拦?”平心而论,柳姬是个一眼看上去便知特别的女子。她的面容甚为大气,五官比寻常女子多了两分异域的深邃,身量高挑健康,脂粉难掩其英气,连声音也是中气十足,一点也无京中女子的纤弱娇柔。风风火火,美得张扬带刺。传闻中的“恃美而骄”,大概就是
眼前这般盛景了。赵嫣感慨,来东宫这些时日,还真是无时无刻不惊心动魄。不过,既是与赵衍亲密接触过的人,应对时要更谨慎小心才对。“不小心撞到了头,已然包扎过了,你不必担心。”赵嫣清了清嗓子,在流萤的目光示意下,硬着头皮开口道,“孤有点累,先去沐浴休息了。”柳姬狐疑地看着她。半晌,推开面前的长戟道:“妾伺候殿下沐浴更衣。”眼见着大美人比自己还高上两三寸,赵嫣忙仰首后退一步道:“不必,孤有流萤伺候。”柳姬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看了流萤一眼,渐渐浮现受伤的神情:“殿下以前,不都是与妾身同浴同眠的吗?为何妾身回娘家一趟,便这般疏远了?”“……”赵衍,我小瞧你了。赵嫣刚包扎好的额角又开始抽痛起来。“柳姬奔波数月,必是累了,理应好生休息。”她佯做体贴,寻了个借口糊弄过去。柳姬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沉吟片刻,忽而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殿下今晚,还与妾身一起登楼点灯吗?”赵嫣下意识看了流萤一眼,而后含混道:“不了,下次吧。”柳姬便不再多言,目送她缓步远去。……没了闻人蔺的压迫,赵嫣难得睡了两个懒觉,唯一头疼的问题便只有如何妥善打发走柳姬。“流萤。”赵嫣权衡许久,唤道,“你将那个柳姬的事,仔细说与我听听。”肃王府,烛台影绰。闻人蔺照旧一袭暗色常服,在书案后提笔练字。“太子今日也以头疼为由,告假未去崇文殿。”左副将张沧低声禀告,多有不平之意。闻人蔺本人倒是没事人般,眸静如水,映着一点烛火的柔暖。张沧琢磨着,王爷又在打什么主意呢?小太子先是毁了王爷的棋,这几日又托病不见人,将王爷晾在崇文殿。更不可思议的是,素来杀伐果决的王爷也不生气,就慢悠悠踱回府中看书练字。主子头顶都快生出圣人的光环来了。上次这般风平浪静,还是在他设计夷镇国公全族之前。正揣摩呢,书房外就传来叩门声。“王爷,孙医仙请来了。”说话的是肃王府的另一名亲卫,右副将蔡田。闻人蔺不急不缓落下最后一笔,方直身收笔。“备车,请孙医仙随本王进宫一趟。”他审视着未干的墨迹,接过帕子慢慢擦着指节,淡然道,“太子病痛如斯,本王身为太子太傅,也该亲自登门慰问一番了。”张沧讶然地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人定时分,灯火阑珊,正是人一天中精神最为放松懈怠的时辰。往常他们抄家拿人就喜欢选在此时,一逮一个准。明白了什么,张沧打了个哆嗦。王爷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