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寝殿门窗紧闭,水汽氤氲蒸腾, 在梁上凝成细密晶莹的水珠。屏风后映出一道曲线玲珑的影子,赵嫣一手从颈后拢起半干的长发,露出细白的颈项,一手按住胸前质地柔软韧性的素白绸布,一圈一圈转着身子慢慢缠绕勒紧。缠了小半年的绸缎,这胸都快不是她自己的了。然而天气回暖, 春衫日渐单薄, 赵嫣丝毫不敢放松警惕。赵嫣皱眉道, 随即被勒得一窒,好半晌才徐徐找到呼吸的间隙。“祝酒后便无需太子出场, 若流程走得快,则殿下只需忍耐半日。”流萤伺候主子披上素白的中衣,遮盖住那层层紧绷束缚的白绸,低眉道,“春夏最难熬, 殿下受苦了。”她是皇后亲手教出来的宫婢, 行事自然也和皇后一般只问结果,不在乎手段, 难得说两句体己话。“流萤, 你真是越来越有人情味了。”赵嫣尚有心思逗弄她, 穿上绯红的罗袍, 将拢起的长发放下来道, “当初回宫前我便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难熬也得受着。”穿戴齐整出门,便见柳姬戴着帷帽立于廊中。她抬手撩起垂纱一角来,朝赵嫣道:“我要出宫,殿下将我也带出去吧。”柳姬虽有东宫令牌,但顾及朝中各派盯得紧,又有肃王那样手眼通天的人在,是以行动并不方便。若能藏在太子的车中一并出宫,便可省去这些麻烦。她想什么、做什么都会直言说出来,且极有主见。譬如她这会儿说的就不是询问“能否将我也带出宫”,而是拿定主意的“将我也带出去”。赵嫣也没打探她出宫去做什么,“用人不疑”是太后祖母教她的处事之道。簪花宴设在皇城以北的蓬莱苑,从东宫侧门出发,拐个弯沿着宫墙外的夹道行两刻钟,便可抵达蓬莱门。柳姬撩开车帷看了眼,道:“就在此处即可。”赵嫣以指拨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柳姬自永昌坊门而入,在街边铺子随意转了转,便没入了往来不绝的人群中。赵嫣目送她远去,方吩咐孤星继续驭车前行。柳姬穿梭数条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大半个时辰,直至确定身后并无可疑之辈跟随,这才进了大宁街的一家胭脂铺子,从后门出,绕到了明德馆的后院围墙处。她豪迈地提起裙边往腰间一别,也不管露出的里袴和小腿,熟稔地踩着那棵歪脖子枣树,翻身爬上围墙。卖豆花的小贩挑着货架路过,目瞪口呆地望着大剌剌坐在墙头的女子。柳姬揉脚踝的动作一僵,将碍事的裙摆放下来盖住,头发一甩凶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幽会情郎?”说罢白眼一翻,跳进了明德馆后院中。墙上鸟雀惊飞,小贩道了声“世风日下”,摇头走了。柳姬抱臂躲在院角的假山后,皱眉等那群吟诗闲逛的酸腐儒生走了后,这才转出来,径直朝
镜鉴楼行去。一路上东躲西藏,倒还真像个见不得人的苟且之辈。上巳节明德馆内休假,儒生们要么归家探亲,要么结伴出门踏青,风雅点的还会寻个山清水秀之地曲觞流水,吟诗作对。故而此时阁楼空空,并无人值守。柳姬踩着盘旋老旧的木楼梯而上,上了五层顶楼。顶层是一间三面开窗的阁楼,因荒废已久,未有人及时洒扫,阁中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使得案几与木地板黯淡无光,几乎辨不出原有的颜色。陈年腐朽的气息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柳姬抬手拂去头顶一个硕大的蛛网,几度握拳,方有勇气重新踏入这片萧索的晦暗中。莲花烛台倾倒在地,纸糊的灯罩破损得只剩下竹制骨架,仿佛一架白骨残骸横亘于地。柳姬将烛台扶起,指腹用力拂去案几边角处的灰尘,只见笔锋端正的“拂灯”二字隐现眼前。去年此时的记忆如洪流涌现,儒生们围着病弱温柔的太子殿下谈经论道的盛况历历在目。他们浑然不知疲倦,累了就横七竖八相枕而眠,有时睡梦中突然涌出一条极妙的点子,便蓬头垢面爬起来奋笔疾书,直至晨光熹微,方怀着莫大的满足倒下。那时阁楼的灯盏彻夜明亮,一如他们胸腔中的火种热烈燃烧。他们都以为长夜将尽,黎明就在眼前……柳姬细眉一拧,拔下发间簪子,将案几角落上的“拂灯”二字一点点划破,切割,直至完全看不出原貌。她敛袖蹲下,撬开一块空木板,将封存了近一年的物件取出。那是一卷卷轴,巴掌大。挑去绳结展开一角,入眼先是一朵歪歪扭扭的花状图案,继而是几个笔触各异的落款。大玄太子赵衍,沈惊鸣,程寄行,王裕,还有柳……柳姬没有继续看下去,将这沉甸甸的卷轴往怀中一塞,转身下了楼。其由东自西开辟了大小十来处园子,栽种着成片的桃梨杏樱等各色花植,兼有山池林立,殿宇错落,楼阁掩映于一片云蒸霞蔚之中,好似人间仙境。东宫车驾停在正门下,赵嫣踩着脚凳下车,忽的驻足揉了揉右眼,那颗细小泪痣被揉成了艳丽的红。“殿下眼睛还是不舒服么?”流萤关切。“眼皮直跳。”赵嫣皱眉。流萤去车上捧了个小袖炉出来,替她熨在眼尾穴位道:“恐是殿下这几日用眼过度,不曾休息好。”“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赵嫣想了想,吩咐一旁随行的流萤,“待会儿宴上所有奉上来的酒水吃食,你都要私下验过再呈上。还有兽炉中所用的熏香,也要换成咱们自己的东西。”“是。”流萤回道,“已提前交代过李浮了,入席后,奴婢会再提醒他一遍。”蓬莱苑的防备不如宫中严密,宴上鱼龙混杂,多点戒心总没错。主仆正说着,忽闻徐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赵嫣手中还握着温烫的袖炉,余光瞥去,只见斜生出宫墙的梨花
下,闻人蔺单手捏着缰绳驭马而来。大玄以玄红二色为尊,他今日亦穿的一身红底的常服,颜色比官袍款式更深,是鲜血染就般的暗红色,既勾勒出他肩阔腿长的矫健身形,也衬得他的面容比平日更加霜白清俊。是了,父皇让他在宴上挑选合眼缘的贵女,自然要穿得打眼些。赵嫣侧身避开视线。她昨日收到了华阳来的回信,是时兰以“长风公主”的名义写来的,说是感谢宫中来使挂念,太后娘娘在华阳行宫一切安好……这信写得委婉,暗指确实有人在暗中打探华阳的事。闻人蔺近来神出鬼没,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再联想他三番五次提及“长风公主”,赵嫣猜想他不会善罢甘休。难怪从昨日起,这眼皮便跳个不停。思索间闻人蔺已翻身下马,朝这边走来。梨白如雪,在他靴旁翻飞。赵嫣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身,迎向刚落轿的周及。“周侍讲来得正好。昨日所学的簪花礼节,孤尚有一处不太确定,还请先生不吝赐教。”说罢,她从侍从奉来的托盘中取了一朵层叠绽放的十八学士①。如此,便自然巧妙地避开了与闻人蔺撞上。闻人蔺脚步未停。小太子素来打扮雅净,常服以雪色、杏白居多,今日却难得穿了一袭浅绯色的罗袍,鲜丽的颜色让其整个人都明亮起来,连眼尾的泪痣都带了几分娇艳。而此时,她颇为勤勉地捧着一朵层叠绽放的白茶,根据周及的提点不断调整姿势,眉眼间尽是浅浅笑意。“十八学士”的花瓣与她的指尖相比,竟不知哪样更为洁白。闻人蔺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缓步越过那言笑晏晏的两人,上了石阶。他这一趟,可不是为太子而来的,没心情逗猫。擦身带起的凉风转瞬即逝。赵嫣闻到了闻人蔺身上那股极淡的木香,还夹杂着一丝之前未曾嗅过的气息,像是……严冬时节冰雪的清寒。“殿下?”周及唤了声。赵嫣回神,糊弄道:“多谢周侍讲,孤已记住了。”“利用”完周及就走,似乎也不太够意思,她便将手中的白茶递了过去:“这个,就当酬谢先生。”簪花宴,储君赐花乃是莫大的恩赏,不可拒绝。周及便伸手接了,道了声:“多谢殿下。”那朵白茶躺在他温润的指间,倒也与他的气质颇为般配。赵嫣满意离去。周及看着她轻松的背影,脑中浮现出熟悉的一幕。华阳行宫桃花如霞,灵动娇艳的少女随手折了一枝蓓蕾递过来:“春色正好,闷在书房中实在可惜。小周先生不要这般固执嘛,送给你!”微风撩动青衫,周及对猝然浮出的记忆感到疑惑。明明声音截然不同,性子也天差地别,他为何会觉得眼前之人仿若旧识?看来自己这脸盲之症,是越发严重了。赵嫣没料到,前来赴宴的女眷还挺多。除了各家选送上来的未婚贵女,闲来无事的后宫娘娘也
聚集在东北角的揽芳阁中,登高赏花,远眺盛景。赵嫣一经出现,席上众人的目光便纷纷投射过来。在一众青蓝袍服的恩科进士中,东宫太子那身绯色绣金的罗袍便格外抢眼,更遑论他还生有一张祸水般雌雄莫辨的脸!如此出色的容貌,纵观全席男子,也就肃王能胜一筹。但肃王位高权重,喜怒无常,并非容易接近之人。贵女们多少受父母长辈训导过,自然不会傻到以身饲虎。方才郭尚书家那个不自量力的女儿鼓起勇气去“偶遇”肃王,也不知在画桥上,那肃王浅笑着与她说了句什么,郭家嫡女不一会儿就哭着回来了,手脚冰冷颤抖,宛若失魂……她们看在眼里,便彻底绝了不该有的心思。但太子殿下不一样。他矜贵漂亮,见之可亲,身量纤弱而不萎靡,是极能激起女子心中母性与怜惜的。年纪小算得了什么问题?姐姐们可以!贵女们正是怀春的年纪,纵是有帷帽垂纱遮面,也难掩脸红心跳。赵元煜站在门洞的阴影下,看着远处受尽美人青睐的太子,阴柔刻薄的脸也染上浓重的阴暗。“那贱-人怎么还没来?赶紧把东西呈上去!”他几乎咬着槽牙催促,迫不及待要将赵衍拉下神坛,连同东宫的尊严一起踏成烂泥。小太监不敢违逆,打着飞脚跑去传话。另一边,赵嫣耐着性子,含笑同每一个前来跪拜问礼的恩科进士点头致意。礼部冗长的开场辞过后,终于捱到了御赐簪花的流程。两排宫女鱼贯而入,奉上托盘中早已准备妥当的金银绒花。按照大玄旧制,状元、榜眼、探花赐金叶绒花,其余进士则赐银叶绒花。太子当亲自将花簪于他们的纱帽一侧以示圣恩,连用何姿势拿花,用何角度簪花亦有严格的规定。赵嫣捻起状元的金叶绒花。这花极为精巧细致,仔细嗅来,连香味也做得十分逼真。赵嫣并未多想,按礼制将花别在了那年纪能当她爹的状元郎帽上。状元郎感激涕零,三跪九叩方退下。好不容易赐完了花,还未到开宴的时辰,礼部便呈上清雅的舞乐以供新贵们消遣。赵嫣胸部闷得慌,便去廊下寻了个阴凉之处透气。一旁,按捺了许久的贵女们你推推我,我瞅瞅你,俱是三五结伴地凑了过来。有几个胆子大的,直接大大方方开了口。“太子殿下,请给我们也赐朵花吧。”“是呀是呀!殿下哪怕赏根草,也是臣女们莫大的荣耀啦。”闻人蔺从曲水蜿蜒的廊桥上下来,见到的便是这番热闹场面。小太子被一群莺莺燕燕簇拥着,正将新采摘的各色花卉赠予她们。那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全然乐在其中。闻人蔺脚步一转,朝她们行去。热闹的欢笑声戛然而止,连燥暖的风也停滞下来。赵嫣抬首,微弯的眼眸在见到信步而来的闻人蔺时一滞。有了郭尚书家嫡女的前车之鉴,众贵女见到容貌
俊美的杀神款款而来,俱是以他为中心飞速撤离。一名年纪稍小的少女站在原地,竟是看呆忘了反应。她姐姐咬唇向前,将她猛地扯了回来。闻人蔺对她们的识趣颇为满意。他将视线落在赵嫣身上,看了半晌,无甚温度道:“殿下这花,倒是送得勤快。”赵嫣可不信他是专程来话家常的。不过是乐于摧毁她的兴致,享受众人的颤栗罢了。宫人采摘来的玉英已基本赠完,只余一支早开的榴花孤零零躺在石桌上。“替父皇赐花恩赏臣民,是孤的职责。”赵嫣心绪一动,顺势捻起那支榴花递出,仰首乖顺道,“这支,是给太傅准备的。”她这话茬接得巧妙。闻人蔺的视线从她的唇瓣下移,落在那枝同样鲜妍的榴花上。花影扶疏,他们一个负手挺立,一个笔直端坐;一个殷袍如血,一个绯衣明亮。赐花是对忠臣良将的恩赏,赐者是君,受者是臣。可惜,他既非忠臣,也非良将。君臣的身份之别,约束不了他分毫。“殿下有心了。”闻人蔺接过了榴花,指腹漫不经心捻了捻。花枝在指间转了一圈,闻人蔺嗅到了极浅的、属于榴花之外的一缕清香。有些违和,他眸色微凝。“王爷。”张沧朝闻人蔺一抱拳,似有话禀告。闻人蔺将花枝负于身后,朝赵嫣略一颔首,走了。火红的榴花在他指间轻轻转动,那霜雪般苍白修长的指节,便染了花的艳色。浮云飘散,暖阳重新倾泻,赵嫣的视线晃了晃。她忙撑着脑袋,吐出一口热气。“殿下怎么了?”流萤第一时间扶住她。“有点头晕。”赵嫣道。流萤抬头看了眼燥暖的日头,低声道:“许是闷着了,奴婢扶您去拾翠殿歇息片刻。”拾翠殿并不远,赵嫣躺在小榻上,头昏脑涨的感觉并未减轻。她以为是束胸太紧,喘不上气才导致晕眩,便道:“去和礼部打声招呼,开宴祝酒的事孤许是赶不上了,让他们自己看着办。”流萤见她面色实在不对,且祝酒也非什么必不可少的流程,便颔首道:“殿下在此稍候片刻,奴婢去安排。”自明化年间发生亲王带侍卫入宫,欲于宴上行刺皇帝的事以来,宫中便下令:除武将卸甲解刀入宫述职,可领一名副将随行外,其余人不管王爷世子,皆不可携侍卫家将入宫。是故连孤星也只能于蓬莱苑宫门外候着。人手不够,流萤只能去找内侍传话。然而四下空无一人,再等下去恐殿下撑不住。她略一皱眉,沿着花林掩映的小道朝不远处的宴席行去。流萤一关上门,赵嫣便撑不住身子,渐渐软了下去,眼皮宛若灌铅,意识仿若陷入泥泞的沼泽中。门猝然被推开,宫婢扶着一名后妃模样的女子跌撞进来。那女子钗环尽散,呼吸急促,已然神志不清。“刘美人,您就在此处好好歇息。”赵嫣听到宫婢怯着嗓音,如此说道。她呼吸一
窒,便是再晕沉混沌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虽不知是哪个流程出了纰漏,但她的确……是中套了。还是最肮脏下作的圈套。来不及呼喊,刘美人身上散发的甜香涌入鼻腔,与赵嫣体内的那股交融相撞,宛若烈火浇油,哧得烧出汹涌无比的、陌生的燥热来。慌乱,还有无措,赵嫣死死掐住了掌心。假山之上的小亭中,赵元煜将一切尽收眼底。直到亲眼看到收买的宫婢将刘美人送入殿中,他才哼了声,确认道:“赵衍近来谨慎得很,凡是入嘴的东西一应不碰,就连熏香也得用他们东宫自备的。你确定这药下进去了?”“这鸳鸯香是仙师亲自调配的,分雌雄二种。雌的下在刘美人的酒水中,而雄的那份嘛,秋娘已扮成宫女染在了金叶绒花上,只要太子赐花时哪怕沾染上一点,也必然中招。”小太监露出一个猥鄙的笑容,“若单闻一种香,无毒无害,最多有些酒醉般的头晕。然雌雄二香一旦相遇,阴阳相吸,那反应……世子您是亲眼见过的。”回忆起在府中几次试药的结果,赵元煜扯出一个阴沉的笑来。若非自己不能暴露身份,他非得亲自去瞧瞧那小太子剥离礼教伦常,如同低等野兽同皇帝的女人苟-合的下-贱模样。真解气啊!仙师让秋娘送来的这药,果真甚合他意!察觉到少了什么,赵元煜回头一看:“对了,秋娘呢?”小太监摇摇头:“奴也奇怪呢,按理说秋娘混入宫女之中,下完药便该回来了。”赵元煜眸色一沉,很快忽略掉了这点插曲,一挥袖子兴奋道:“不管她!按计划引那群妃子去拾翠殿,务必抓现行!”……这是……哪儿?秋娘被缚住双手瑟瑟跌坐在地上,茫然四顾。她不过是去替雍王世子办事,刚要回去复命,便被人一个手刀劈下,粗暴掳来此处……秋娘视线一顿,怔怔看着陷在阴影中的俊美男人。她认出了这身暗红色的衣裳,脸上中一半是惊惧,一半是难掩本性的惊艳。“你们的仙师,藏身何处?”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种缱绻的错觉。秋娘瞳仁一颤,咬唇道:“妾……妾不知什么仙师。”男人摆弄着手里的榴花,晦暗中只看得见他暗红的衣裳轮廓,以及指间灼燃的红。“你会知道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嘴角带笑。一声惨叫还未彻底冲出,就被堵在了喉中。继而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倒地声。“带回去,慢慢审。”张沧吩咐门外侯着的内侍。女人很快被拖下去了,不出一刻钟,便会送进肃王府的地牢中。“王爷,咱……”张沧回头,却在见到主子的脸时骤然色变。那张脸煞白如霜,唯有唇瓣泛出不正常的绯红。闻人蔺抬起眼来,漆色的眸隐隐透着诡谲的暗红色,妖冶至极。张沧知道,这是寒骨毒发作的征兆。“王爷,你的毒!”张沧回过神来,拼命
在身上各处摸索着,然而什么也没摸出来。他们都以为这毒要到七号才发作,是以这个月的药丸还搁在王府的暗格中……怎么会提前?为何偏偏是今天!“暂时死不了,慌什么。”晦暗中,闻人蔺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这毒彻底发作时有多凶猛可怖,连张沧这样的铁血硬汉也不忍心再看一遍,他能不急吗!“王爷还能走动吗?咱们马上回府吃药,来得及的!”他向前半蹲,拍了拍自己健硕的肩臂,“来,王爷搭着卑职的肩走。”闻人蔺笑了:“本王这副尊容若让人瞧见,以后还能太平?”“那要如何……”“你回府取药来。”闻人蔺道,“半个时辰而已,本王受得住。”张沧一拍脑门,说道:“卑职这就去!”言罢旋风般跑了,连门也忘了关。闻人蔺起身去了窗边,坐在那三尺暖阳下。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靠,虚握五指,又缓缓松开,仔细感受着骨骼肺腑中传来的阵阵阴寒刺痛。哪怕阳光也如冰刀般彻骨,他亦面不改色。反正,早习惯了。拾翠殿。赵嫣面色潮红,喘息着提着半截花瓶。花瓶的另一端,碎在了那已然昏厥的宫婢脑袋上。解决了宫婢,赵嫣将视线投向软榻上不断扭动吟哦的刘美人身上。而她身上所受之痛苦,一点也不比刘美人少。这药异常凶猛,先前她一个人呆着时只是觉得头晕,刘美人一来,她心里便烧起了无名的邪火,几乎要吞没理智。只是下药之人并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对同样是女子的刘美人并无兴趣,是以能勉强残存一丝清醒,趁宫婢放松戒备偷袭了她。不能傻傻呆在这儿。即便没有构成事实,她身为太子与衣衫凌乱的后妃共处一室,亦是弥天大罪。抖出真实身份倒是能自证清白,可她怎么敢?欺君罔上、牝鸡司晨的罪,可比“通-奸”之罪大了不知多少倍!破损的花瓶哐当坠落在地,赵嫣胡乱扯了被褥给刘美人盖上,护住她最后一点尊严,这才拼着最后一丝清明,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出门。赵嫣脚步虚浮无比,视线扭曲模糊,只能凭借本能摸索前行。“人呢?怎么不见了!快去找来,可别坏了事!”远处传来了太监尖细的嗓音。赵嫣心一慌,下意识朝相反的方向踉跄而去。她不知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这条曲折不见尽头的长廊要通往何方。她只想离人群越远越好,不要让人看到“太子”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人语声渐渐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那陌生急促的喘息。燥火从体内一路烧上脸颊,化作热汗淌下。赵嫣宛若涸泽之鱼般,痛苦得快要死去。在坚持不住之时,她终于看到了一处隐藏在苍林后的,僻静的殿宇。赵嫣躲了进去。因力气耗尽,她几乎是整个儿扑入殿中。然后猝不及防地,摔在一片熟悉无比的、殷红的衣料下。赵嫣没想到殿
中有人,一时懵了。她没有力气起身,只能用力地咬紧下唇,昏昏然顺着那片衣料抬眼望去——涣散的视线中,那张凑近的冷白容颜显得缥缈而模糊。她拼命睁大双眼,直至那五官慢慢拼凑成她最熟悉的模样。闻人蔺看着鬓发汗湿、面色酡红的“小太子”,眼底有诧然划过。他正受着毒发之苦,心情自然不佳,听到脚步声靠近便萌生杀意,谁知撞上来的却是……“殿下?”他抬起冰冷的指节,将赵嫣脸侧散落的束发拨至一旁,似是想看清她的脸。赵嫣脑中嗡的一声,一瞬间竟不敢看他此刻的神情。她绝望且屈辱地闭上了眼。事实证明,还有更绝望的。闻人蔺抬手时,身上特有的清冷气息便浮动在她的鼻端——是与刘美人截然不同的、异性的气息。赵嫣甚至怀疑他身上也下了某种烈性蛊药,因为她坚守的最后一丝清明,也在撞上这个男人的那一瞬彻底断裂。压抑的陌生渴望如决堤之水,千百倍地反噬了回来。她不受控制地抬手,指尖颤巍巍穿过殿门外投射的那缕阳光,轻轻攥住了那片殷红的衣袖。乞怜般微小的力道。闻人蔺怔愣。他看着小太子湿淋淋涣散的眼眸,仿佛明白了什么,眼底的瑰丽浅笑徐徐递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