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少爷还没来吗?”白螺倚在角门边,探头向巷口张望。
今日是陆家表少爷承诺来纳吉的日子,白螺怕事情生变,早早就到角门边等着。
她从辰时初等到巳时末,又两次打发了守门的婆子悄悄去正街探看,却始终没有见到陆家来人。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都快到了午时,白螺恨恨跺了跺脚,正准备折返回去,就听守门的婆子忽道:“来了!来了!”
白螺探头往外一看,确实有一队人打马自巷口而过。看方向只能是来沈家,错不了。
自沈家出事后,沈家门庭冷落,其他人恨不得绕道走,这个时候能往沈家来的,也只有表少爷陆明河了。
“我去给姑娘报信!”白螺揉了下酸涩的眼睛,兴冲冲往青芜院跑。
这一个月来,沈家接连出事,如今总算是有件喜事了!
“姑娘!姑娘!”白螺一路小跑穿过垂花门又进了正屋,气喘吁吁道:“表少爷到了!”
丹朱闻言一喜:“你看清楚了?当真来了?”
“错不了。”白螺喘着气说:“前院应该马上就来人报信了。”
正说话间,就听外面有人说话,听声音应该是继母方氏身边伺候的辜嬷嬷:“二姑娘可收拾好了?陆家来人,二姑娘也去瞧瞧吧。”
丹朱和白螺都露出喜色,白螺道:“我就说表少爷是守诺之人,他待我们姑娘那般好,好不容才求得主君同意婚事,说不会悔婚,就必然不会悔婚。”
这半个月里沈家接连出事,先是秦州连破三城,沈家长子沈修仪却战前失踪,被指勾结西夏通敌叛国,惹得官家震怒。紧接着沈家被抄,主君沈明江的书房里又搜出了同西夏往来的信件,被下了大狱。
沈家风雨飘摇大厦将倾。
沈幼莺本不愿拖累陆家,主动去信提议婚事做罢,但陆明河却悄悄寻来,说不管旁人如何,他绝不会悔婚。
陆家与沈家同气连枝,他不会坐视沈国公蒙受冤屈,便是在朝会上死谏,也会请官家查明沈家冤屈。
今日该是陆家来纳吉的日子,陆家迟迟不来人,沈幼莺还以为出了岔子。
如今听说人终于来了,沈幼莺也微微松了一口气,她抿唇笑了下,将妆台上匣子打开,取出一支鎏金点翠孔雀步摇簪在发间。
这是她及笄那年,表兄陆明河送她的及笄礼。
她和表兄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那日他说:“及笄之后,昭昭就是大姑娘了。”
“今年秋闱我若高中,家中也该为我议亲了。”他将这支鎏金点翠孔雀步摇郑重放在她掌中,笑得温润如玉:“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昭昭可能明白我的心意?”
沈幼莺明白了,收下了。
后来,他果然高中,来沈家提亲。
爹爹本因为陆家人口众多关系复杂不甚满意这本亲事,但无奈她自己喜欢,陆明河又再三保证会护着她,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爹爹才松了口。
沈幼莺看着镜中人,鎏金点翠孔雀步摇的流苏垂落脸侧,轻轻晃动。妆容精致,明眸红唇。
“走吧。”沈幼莺缓缓起身,带着白螺和丹朱去前厅。
前厅里,陆家来人已经等着,但气氛实在说不上喜庆,甚至还有些冷凝。
沈幼莺刚踏入厅中,目光扫过陆家来人,没看到陆明河,心就提了起来。再去看继母方氏的脸色,心中不详的预感就越发浓重了些。
她敛眸上前,屈膝向方氏行礼:“母亲。”
方氏瞥她一眼,脸色并不太好,也没有功夫再说场面话,而是直接看向陆家派来的婆子,不快道:“如今二姑娘也来了,你将方才的话当着二姑娘再说一遍!”
那婆子穿着身粗麻衣裳,看着也不甚体面,说话更是难听。闻言站起身来道:“我们主母请高人算过了,高人说姑娘的八字克着家里的老夫人,多有不吉利,这门婚事便当陆家没提过。”
她又将庚帖递过来,露出来的手粗糙如同橘皮,看着像个粗使婆子。
“喏,主母叫我将二姑娘的庚帖还回来,还说如今沈家出事,知道姑娘就指着这门婚事翻身。但是我们郎君寒窗苦读不易,实在不能掺和进这谋逆的案子里,望二姑娘莫要因为一己之私,毁了我们郎君的前程。”
沈幼莺看着退回来的庚帖,心口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却落了地。
她抬眸看着婆子:“陆明河呢,为何不是他亲自来退婚?”
婆子揣着手道:“我们郎君心软呢,主母怎敢让他来。二姑娘若是还有一丝自尊,便莫要再纠缠了。”
沈幼莺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脸上火辣辣的。
但她深知如今爹爹下了狱,她的一言一行关乎着沈家的名声,婚可以退,却不能叫人看轻,落下个沈家女死缠烂打的名声。
她接过庚帖交给丹朱,又将陆明河的庚帖取来,挺直了脊背,一字一顿道:“要退婚便退,但有一事还需说明白。”
“早在日前,我不愿牵连陆家,就去信表兄,有退婚之意。是表兄再三坚持不愿退婚,并非是我死缠烂打将陆家视作救命稻草。今日退婚,是你陆家、是陆明河背信弃义在先。”
她将庚帖交还给婆子,盛妆的芙蓉面一片冷肃,礼貌地送客:“庚帖已还,婚事作罢,请吧。”
那婆子只会耍横,却不会口舌机锋,被噎的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白螺见状直接上前赶人:“拿了庚帖还不走?还想我们管饭不成?”
婆子被她推得一个趔趄,但见她们人多势众,到底不敢再耍横,只能揣着庚帖带着陆家的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丹朱担忧地看着沈幼莺,还没想出该如何安慰人,却听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哟,这么热闹,是在做什么呢?”
众人闻声去看,却见个穿着太监服饰面白无须的人缓缓走来。
方氏认出了对方,竟是秦王府的长史王德顺。她连忙端起笑脸迎上去:“不知道秦王府长史驾到,有失远迎。”
秦王府长史?
这么一尊煞神,来沈家做什么?
白螺和丹朱面面相觑,沈幼莺也缓缓蹙起了眉,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秦王薛慎是太宗皇帝的独子,当今官家的亲侄子。当年年少的秦王打猎时不慎坠马摔断了双腿,淑德皇后受了惊吓又为儿子病情发愁,日日以泪洗面,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太宗皇帝与淑德皇后感情甚笃,很快也伤心过度随着去了,临终前将皇位和不良于行的独子一并托付了弟弟薛嘉,也就是如今承安帝。
因着先帝托付,承安帝对秦王十分纵容宠爱。秦王府的一应规制用度都比照东宫太子,甚至多有超出,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比不上。
这些年来秦王仗着官家宠爱,越发骄横跋扈。而且他比之东京其他纨绔子弟又有不同,因为双腿残疾不良于行,他的性子更为扭曲残暴,听说秦王府隔三差五就有死人抬出来。
秦王残暴名声在外,以至于众人闻名色变。
而王德顺正是秦王最为信重之人。
“自然是有喜事。”王德顺被方氏迎进来坐下,目光扫过沈幼莺,道:“这位便是府上的二姑娘吧?”
他不加掩饰的打量着沈幼莺。
这位沈家二姑娘果然不负东京第一美人之名,眉如翠羽,肌若霜雪。云发丰艳,杏脸桃腮。这么微微福身而立,修颈细腰,身段窈窕,如同清晨沾了露水的牡丹花,万分娇贵,也万分惹人怜惜。
难怪迟迟不肯娶亲的秦王一听说沈家落难,就连忙遣了他来提亲。
这样的名贵娇花,也唯有公侯世家才能养的住。
沈幼莺被点到,只能上前行了个万福礼。
王德顺收回目光,看向方氏道:“方才可是陆家的人来退婚?”
这话问得尴尬,哪有人看了戏还要问出来的,方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回:“是,算了八字不合,便索性作罢了。”
王德顺颔首,道:“那倒是赶巧了,正好我们王爷迟迟未曾迎娶正妃,前些日子瞧中了贵府二姑娘,又怕太过唐突二姑娘,特命我来探探意思。”
他话说得好听,可谁不知道秦王那个性子,他既然看中了人,能轻易放手?
方氏瞥了一眼沉默的继女,捏着帕子勉强笑道:“这……这桩婚事我自然是千万个同意的。只是您也知道,二姑娘是我们主君的心头肉,如今主君不在,她的婚事我也不敢擅自做主……”
“自古以来这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国公如今不在,自然是您当家做主。二姑娘还敢忤逆母亲不成?”王德顺呵呵笑了声,端起茶杯撇了撇茶沫子,瞥了一眼边上的沈幼莺,意味深长道:“如今沈家的案子还在审,官家震怒,令大理寺和刑部从严审理。但若沈家与秦王府结了亲,依官家对秦王殿下的恩宠,说不得就……”他故意将手往上抬了抬:“夫人可明白咱家的意思?”
方氏连声道明白。
“夫人明白便好。”王德顺也不多坐,起身道:“咱家还要去向秦王复命,这便回去了。”
临走前,他又自袖中拿出一个狭长的锦盒,双手捧给一旁的沈幼莺,道:“秦王殿下还有一物命咱家交给二姑娘,请二姑娘收下。”
沈幼莺不想要,但知道秦王的意思,必定推拒不了,只能抿唇接下道谢。
王德顺又看她一眼,心道这位多半就是日后的秦王妃了,神情顿时恭敬许多:“奴婢这就告辞了。”
等人走后,方氏看着沈幼莺手中的锦盒微微撇了下嘴,才好声好气劝道:“秦王长史的话二姑娘方才也听到了,秦王得官家宠爱,若是结了这门亲,说不得就能救老爷出来……”
方氏觑着沈幼莺的脸色,声音不知怎的越来越小。
说起来沈幼莺是家中幼女,又是原配叶氏所生嫡女,比她前面的两个哥哥和姐姐都要受宠,说是沈国公的心头肉也不为过。富贵窝里娇养出来的姑娘,性子也温柔和顺。
但从沈家出事后,沈幼莺便很少再笑,那张芙蓉面冷下来,竟有几分沈国公的气势,叫方氏不由生了怯意。
“我也不是逼你嫁,只是家中境况你也知道,陆家现下又退了婚,你总要为你父亲想想……”
“我省得。”沈幼莺打断了方氏的话,客客气气道:“婚事我会考虑,父亲的案子我也在想办法打探消息,母亲若当真关心父亲,便好好约束二哥,莫让他再出去胡乱结交拖累父亲。今日我还要去赴周家花宴,就先告退了。”说完,福了福身,聘聘袅袅地出了花厅。
方氏看着她背影,等人走远了才恨恨啐了一声:“她还以为秦王和别家郎君一样等着她挑挑拣拣呢?等着瞧吧,不出三日,秦王必定要遣人上门议亲。到那时候,她不嫁也得嫁!”
*
沈幼莺回了清芜院,秦王送的东西放在桌上,她垂眸看着,愣愣出神。
一桩接着一桩的事实在太多,她甚至没有精力去为表兄毁诺退婚伤心,只是担心陆家不惜背上骂名也要悔婚,是不是爹爹的情况又变糟了。
将过于繁复的钗环卸下,沈幼莺吩咐丹朱道:“替我卸了口脂,再去取一身素淡些的衣裙来。”
沈家出事,她本也不适合打扮得太过招摇。今日盛妆,是信了陆明河会来。
取下的鎏金点翠孔雀步摇孤零零放在妆台上。
沈幼莺垂眸看了半晌,终于闭了眼,轻声道:“取个匣子装起来吧。备车,我要去赴周三姑娘的赏花宴。”
前些日子周家三姑娘周贞容送了帖子来,邀沈幼莺过府赏花。沈幼莺和周三向来不对付,如今沈家又出了事,旁人躲都躲不及,偏周贞容特特递了帖子来,明显是不怀好意。
若是从前的光景,这帖子自然要扔到一边儿去的。
但如今陆家已然靠不住,爹爹的故交旧友要么帮不上忙,要么闭门不见,沈幼莺只能自己设法打探消息。周贞容是继后的侄女、陈王的表妹,她的赏花宴各家郎君娘子都会赏脸去,或许席间能打探到些消息。
沈幼莺想罢,便换了衣裙,带着白螺和丹朱去二门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