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杜文上午的时候,提着一袋巧克力,就神清气爽的来到了好运孤儿院。
自从他采访计划开始之后。
杜文就忙的要死,从春节到现在,他绕着仰光各个城区跑了总计三十一家大小孤儿院,光是写作提纲就写了快五千字,给编辑部递了上去后,反响很好。
总编看完之后,大加赞赏。
尤其是那张本地中学生和艾滋女童跳舞的照片,既有话题性、艺术性,又不会像一些记录饥荒、战争的镜头一样有伦理政治风险。
简直是报刊最爱的镜头之一。
这种照片要是运作的好,完全是奔着新闻大奖去的。
总编看着洗出来的照片,笑的快要合不拢嘴了。
毒品孤儿在缅甸是大问题。
编辑部讨论后,当即拍板同意在今年的国际禁毒日之前几周,以《缅甸镜报》的名义,专门发一期相关的特刊来刊登杜文的新闻报道。
前提是他的报道成品内容够有质量。
这可是特刊唉!
连杜文都没想到,竟然能有发表特刊的机会。
纸质传媒杂志,都分为正刊、增刊和特刊三种类型。
增刊多见于杂志期刊,而且内容质量较水。特刊就不一样了,只有重大的国际新闻或者各种国家纪念日才会专门让报纸发布专题特刊。
这是比常规的头版头条都要重磅很多的特殊版面。
《缅甸镜报》更是缅甸最重要的全国性报纸,发行的报纸会迅速辐射全国几千万人口,就算是主要的政治领导人都未必各个能混上特刊。
之所以能让编辑部给杜文这个机会,除了杜文本身选取的封面新闻照片很好之外。
主要还是因为今年正好是《缅甸镜报》在当年在金三角大毒枭坤沙向政府投降之后,编辑部所发行的专题特刊整整二十五周年的日子。
算是一个对于毒品战争造成的一代人伤痛的回顾性后续报道。
报道的选题、恰当时机、那张动人的新闻照片,三者少一样杜文都捞不到发特刊的机会,只能说是努力加运气的结果。
杜文如今痛苦且快乐着。
专题特刊的新闻稿要包含大量事件相关人物的专访,内容加起来动辄上十万字以上,算算最晚交稿的时间,他的肝就开始痛了。
如果要是让编辑部其他一听说有特刊发,眼睛都开始冒绿光的记者主笔们也参与进来和他一起跟新闻。
杜文打死也不愿意。
调查记者是很苦逼高危的职业,挨枪子的,蹲号子的,被打闷棍的,绑麻袋沉江的……如今这种时候,只要多动动笔杆子,跑跑素材就有特刊发,肝痛一点就痛一点吧。
杜文这几天经常跑好运孤儿院。
这家孤儿院的经营拮据却口碑很好,来往的义工从未成年的中学生到六、七十岁的老奶奶,人员很有多样性。
方便他来做人物的背景故事专访。
杜文来到孤儿院后,像往常般随便做了一会儿活,就开始在院子里转悠,看见觉得有意思的人,就过去聊两句。
他准备的巧克力,就是干这个用的。
新闻系上学的时候,老师教的采访小技巧,男人递根烟,女人或者孩子则递巧克力,很容易就拉近关系。
杜文拿的巧克力,全是托编辑部的同事从国外带回来的,不值钱,好在外面有一圈花花绿绿的洋文字母。在仰光这种第三世界国家地区,进口巧克力有些时候比万宝路香烟还有用。
他今天转了一圈,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唠了一堆,真正有价值的新闻称不上多少。
杜文正有些烦躁呢,就看见院子的角落处,那个老来这里的德威中学生,正怀里抱着一个看上去五、六岁大的脏兮兮的胖娃娃,和对方头对头咿咿呀呀的说些什么。
这个镜头也不错。
暗地采访不适合带专业摄影机,杜文先拿出手机偷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就踱着步子装作不经意的凑了过去。
他一直对这个叫顾为经的中学生很感兴趣,也蛮有好感的。
遗憾的是,这家伙平时很沉默。
除了对待孩子们的时候,不太愿意说话,只是一个人画画。
杜文关于对方的多数消息,还是通过孤儿院的那位女院长打听到的。
“小哥,小哥,你吃巧克力不?”他抽出一条牛奶口味的三角巧克力,递了过去。
杜文只能尝试着套些近乎。
人家是德威这种贵族学校出来的富家公子,吃过见过,他也不太期待自己送巧克力这样的小把戏有什么用。
不过,
这一次,顾为经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拒绝。
顾为经望了一眼,坐在自己膝盖上胖孩子看向巧克力渴望的眼神,便接过巧克力。
他撕开锡箔包装纸,掰下一块塞进娃娃的嘴里。
“这孩子什么情况?”
杜文见有戏,凑了过去,开始攀谈了起来。
他为了了解顾为经随意找了一个话题,但这个胖娃娃确实看上去不太正常的样子。
发育早的孩子往往十个月左右就开始学习说话了。
到了他这个年纪,都可以开始上小学了,可是对方手中的胖娃娃却依然嘴里含含糊糊的吐字不清晰。
“他的名字叫【布稻】。”顾为经托着胖娃娃叹气。
此间很多孤儿都是被人遗弃放在孤儿院门口的,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缅甸文化传统有名无姓,取名也较为随意。
女院长习惯用花朵的名字给他们取名。
就像那位茉莉小姑娘一样,布稻是缅甸的国花紫檀花的缅语音译。
“带他看过医生,诊断有自闭症和轻微的语言障碍,理论上可以通过陪伴和特殊的干预矫正治疗达到和正常孩子一样的效果,但……”
顾为经耸肩。
世界上对于自闭症儿童的专项治疗其实很发达了,只是很贵。
在欧美的发达国家,一节专业的三小时儿童专家一对一自闭症矫正课一千美元起步,一周要上三节。
足以让没有买相关保险的中产都心颤。
缅甸就更不必说了。
语言障碍也不像茉莉的艾滋病一样,有联合国的专项拨款,这种治疗花销是一家孤儿院负担不起的。
只能让义工多加陪伴。
“布稻,谢谢这位给你巧克力的叔叔?”
顾为经将胖孩子举高,对着一边的杜文。
小家伙看上去很不愿意说话的样子,顾为经也不着急,他耐心的提醒了好几次,娃娃才从嘴中小声的嘟囔了些什么。
“我要画张画,看上去你现在没事,方便抱抱他嘛?”
顾为经觉得自己对这位小模特了解的差不多了,可以开始动笔,就向一边的杜文问道。
想要和顾为经拉近关系的杜文,没有拒绝。
顾为经拿出画板和钢笔,顺便把刚刚杜文给自己的巧克力又递还给了记者。
“和布稻说一会儿话,就奖励他一颗巧克力。嗯……最多给他吃三颗,院长说他要换牙了。”顾为经一边轻轻拍开胖娃娃伸过来想要抓削笔刀的小手,一边开始在画纸上勾勒布稻的外貌。
同样是小孩子,胖娃娃有自闭症,可好奇心还挺重。
至少在顾为经画画时的表现远远没有茉莉小姑娘乖,总喜欢抓来抓去。
他给茉莉画画,从来就不需要让别的义工帮忙看着茉莉。
杜文尝试着和这个胖孩子说了一会儿话,就想要放弃了。布稻很不愿意开口,而且一开口就是叽里咕噜的含糊一片,他根本就听不明白。
“要多说话才有糖吃。”
顾为经抬起笔,先对胖娃娃说了一句。
然后转头看了杜文一眼,解释道:“他在管你要巧克力吃呢。耐心一点,其实你就能听明白布稻在说什么。”
“他的发音正常孩子不太一样。”顾为经示范道:“我教你,他的卷舌音会发'唑'的音,爆破音……”
杜文其实心里挺佩服这个德威的中学生的。
无论为富不仁或者富长良心这两种说法哪个更对,这个男生对孤儿院的所有孩子们确实都很有耐心。
身为记者,杜文更清楚,相比于很多公式化的主旋律报道和作秀式的慈善捐助,这种充满温馨细节的故事,才是更能打动读者的新闻。
“真是好人有好报,一篇《缅甸镜报》特刊的专题报道,仰光市长都能羡慕的哭出来。”
其他的不敢说。
这种能靠着在孤儿院做善行,登上一个国家主要新闻特刊封面的高中生,你就算成绩跟狗屎一样,拿小十万美元的全额奖学金上斯坦福、剑桥这样的欧美顶级名校也是很轻松的事情。
毕业后更有的是各种NGO(非盈利性组织)抢着用高薪来聘请你。 NGO只代表组织本身是非盈利性的,高级管理人员薪资待遇可不低。
只要不犯大错,说一篇报道吃一辈子,毫不夸张。
“哼哼,看上去风清云淡的高冷样子。小鬼,你要知道我正在干啥,怕是要激动的抱着我的大腿痛苦流涕的感谢呢!”杜文心中自鸣得意。
“小哥,听院长说你们家是开画廊的?仰光没有很大的画廊买卖吧。”
杜文攀谈道:“外交官大道上那家'金色村庄'还是'古丽画廊'?”
走街串巷的调查记者对一个城市熟悉程度不次于出租车司机,尤其是文化产业相关领域。
他随手报了几家仰光城里最大型的画廊的名字。
“不是。”顾为经摇头。
“不是?”
杜文疑惑,仰光画廊上的了台面就没几家。
他不记得还有啥值得称道的大画廊。
莫非是家中的生意在别的城市?
等等,其实倒也不是没有真正的大生意。
消息灵通的记者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杜文后退了一小步,抱着胖小子的手都不由得紧了一些。
“你……您不会是豪哥的子侄吧。”他此时神色无比的复杂。
“这倒不是。”
顾为经抬头望了杜文一眼,知道对方想岔了。豪哥这种声名赫赫的黑道教父,普通人就没有不畏惧的。
“我们家的画廊叫顾氏书画铺,在仰光河河畔,相比于您提到的两家画廊,会经营多些中国画的生意,您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顾为经随口给家里的店铺拉了句生意。
杜文拿起手机,在Google地图上搜了一下。
他看了看上面的店铺介绍以及展示橱窗,发现是一家体量很小的私人画廊,这才松了一口气。
要是黑道大亨的公子热衷慈善,这种新闻报道发出去,实在太黑色幽默了。
“看上去收入不是很多的样子。”
杜文望着谷歌地图上的店铺主页。
非常小的一个门面,这种小画廊正常来说收入不会太高。
“愿意送你上德威,你们家长够舍得的呀。”他旁敲侧击着顾为经的家境。
“是很贵,但我有助学款,有什么问题么?”
顾为经奇怪,他遇上这位戴眼镜的义工好几次了,对方似乎总是对自己很感兴趣。
“没有,没有。”
杜文微笑的摆手。
他简直不要太满意喜欢这个答案,杜文准备托关系找人查查能不能拿到德威的助学金名单。
穷好啊,还是穷点好。
如果这小哥说的是真的,拿着助学奖金的品德优秀的好学生天生比乐善好施的富家公子能让普通人产生共鸣的多。
顾为经画完了手中的线描速写,成功达到了【心有所感】的评价。
在任务栏完成进度加一的提示音中,他将画好的钢笔画收入了一边的文件夹中。
顾为经现在既是在为画展收集人物素材,也顺便可以加速线描任务完成的进度。
“大叔,你为什么总来孤儿院呢?”
他重新拿出了一张素描纸,孤儿院中不能只有小孩子,这些义工也是需要收集的模特素材。
“哦……我女友是个奉行丁克主义的教师,但我挺喜欢小孩子。”
杜文脑海中重复一遍他设计好的履历,随口说道。
所谓“丁克”就是不愿意生育的情侣夫妻。
这种理由在孤儿院的义工中很常见。
顾为经画画时和这位大叔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他总觉得对方说的不是实话,像是在背剧本,至少自己的笔下就不太找的这位大叔的人物情感。
他也没有多问。
这个大叔虽然有些古里古怪的,还总喜欢凑到自己身边。但愿意来孤儿院的,应该都不是什么坏人。
拿怕只是单纯来打卡发社交媒体的网红,只有捐款和帮助是货真价实的,也无可厚非。
“画的不错,这张画能给我嘛?”杜文看着顾为经笔下自己惟妙惟肖的样子,有些心动。
“你要想要的话,找院长捐十五美元或者三万缅币,这张画就归你。”
顾为经没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
采风时遇上观众模特索要作品是很常见的事情,直接拒绝容易发生不愉快。
顾为经不在乎这点钱,但是如果有野心立志当个严肃艺术家的话,成名前有作品大量流出其实不是一件好事。
为了维持艺术品的稀缺性,很多大画家每年才会往市场上放很少的几张作品。
顾为经还远没有到考虑这个的时候,可也不愿意别人随便要,就把自己的画给出去。
所以,才有十五美元这个门槛。
自己爷爷顾童祥人生中的第一幅画就卖了这个价钱。
绝大多数普通人,是不会认为一个中学生的作品值这个价的。这就帮顾为经打发了大多数的索取。
“15美元?大金塔前给人画素描的街头画家一幅画只卖2美元,小哥你真黑心。”
果然,
杜文听到这个价格有些不乐意。
十五美元在本地不是小钱。
他一个月报社的工资换算下来也就不到一千美元的样子,在缅甸绝对算高收入,好运孤儿院附近的工厂不少工人只能挣的这个的十分之一。
可一幅默默无闻的学生素描就要收他半天多的工资,杜文还是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的。
“大叔,我本来也没想卖画,你可以不买。”
“切,不要就不要。”杜文抬起头,也傲娇了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