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涓涓一线,倾泄入杯。
一层极薄水汽凝结在老杨的眼镜镜片之上。不影响视线,却恰到好处的遮盖了他的镜片之后闪烁的眼神。
除了茶水阵阵涟漪颤动。
无人能知老杨此刻心情里的惊涛骇浪。
唐宁面对采访镜头时的高傲不屑的眼神,依旧历历在目。老杨明白,人家女艺术家表示,她的《百花图》就在那里,让没有能力认清自己的平庸之辈可以模仿画来试试。
这话就不是什么艺术较量,或者考察晚辈。
“我画出这幅的画的时候,同样只有二十岁,也只是一个和你一般的年轻画家。”
听听。
说的多有嚼头。
唐宁只是想让顾为经人情现实后,赶紧圆润的滚开而已。
女艺术家就是要打击对方,碾压对方。
别什么五十年后再较量。
唐宁根本不想承担任何的风险,准备以最稳妥万无一失的方式,在她如今两个人差距最大的时候,从心理和技法上,都给顾为经双双留下足够影响一生的心理阴影。
人际关系真是很奇怪的事情。
明明一个人嘴里说着最不屑,最轻蔑的话语,反而在内心深处警惕这个晚辈,警惕的要死。
印象里唐宁带个大墨镜,和他有限几次私下相处谈论事物时,抬头看窗外掠过的麻雀的次数,都要多过正眼瞅他的次数。
待人接物这方面,林涛有点古板,刘子明是那种阅尽千帆,享受过人世间所有美好金玉的公子气。
而唐宁年纪最小,身上所透露出凌人的气势,表现的比她的老师曹轩还要强。
曹轩耄耋之年后,返璞归真,多数时候给外人的感觉就是位精神矍铄,身材干巴巴的小老头子。
而他一手带出来的女弟子则像一柄打磨的寒光闪闪的出鞘利剑。
四十岁的年纪,正是一个画家职业生涯,体力和心态结合的恰到好处的最顶点。
她成名太早,师承太硬,身价太高。
整个职业生涯走的就是一路火花带闪电,摧毁任何不幸和她生在同一时代的艺术天才信心的神仙路数。
Louis troy,北美那位和她齐名的艺术双殊,波普名家的高足。
零几年那会儿唐宁刚成名时,就在一次电视访谈里,面对主持人提起这个名字的询问几次面露茫然,反问她是谁?
这因此被老美那边的艺术评论家很有好莱坞娱乐撕B精神的解读为——“这亚洲妞儿是在装傻充愣,主动挑事儿。”引起过一阵骂战。
那位评论家一定不认识唐宁本人。
否则就知道。
她大概真的不是玩那种影视圈里常见的“引战绿茶”博取流量把戏的人。当年的唐宁应该是真不在意Louis troy是谁。
二十年间在画展上锋芒毕露。
同龄人间所向无敌养出的心头的骄傲,对于她看不上眼不在乎的人,根本就直接无视掉了,连名字都懒得记。
唐宁绝对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但她骄傲的非常纯粹。
纵使当时她们两个的身价差不多,履历、背景、过往从纸面上也很相似。
想要看不上你,就真是很赤裸裸的看不上你,连一点注意力都不会花费在你的身上。
老杨都怀疑。
他认识唐宁认识了这么多年,对方没准到现在,都叫不出自己的全名。
唐宁这辈子真正唯以让她敬佩崇拜的,应该就只有亦师亦父的老师曹轩吧?
曹老看重顾为经。
所以唐宁二十年前记不住Louis troy,现在记不住他老杨。
顾为经这个只是被师兄林涛随口提起几次的名字,她就牢牢记着,一抓住机会就要踩死对方。表面上看似轻描淡写的每一句话可能都经过慎重的深思熟虑,句句都要落入他的心槛之中。
曹轩愿意和顾为经打一个关于狮城双年展的赌,林涛初次听闻只当是开玩笑,老先生指着天上的星星,激励年轻人呢。
唐宁却是真的在意。
参展构思和创作思路,都是画家最大的秘密。
在公众场合当着媒体镜头的面,把人家精心准备的参展构思提前当众说出来。
干这种事,走街上被对方泼硫酸都不冤。
等观众回过味来,也多多少少都会觉得有些“奇怪”。
这种行为吧,不大不小。
真说唐宁“下贱”可能也谈不上。
毕竟两个人段位差距太大,可以被公众当成前辈在指点误入歧途的晚辈。
但即使是当成指点,严格意义上,这事儿干的也真挺没品的。
对唐宁的声誉肯定没啥好影响。
连一些艺术家朋友,表面上不说,心里深处多多少少也会觉得,她处理的有点“不太讲究”甚至“太不讲究”。
从此多了一层戒心。
不再邀请她去自家画室做客都是有可能的。
唐宁是身价千万的玉器,顾为经只是仰光河边的土坷垃。
他们两个人之间云泥一样的地位差距,若是她真觉得顾为经的作品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笑话,何必干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亏本买卖。
曹佬在几个徒弟里。
大概只有唐宁真正打心眼里相信,既然老师愿意打赌,那么这个年轻人就一定真的有希望,在新加坡美术展上获个奖回来。
事儿干的再不讲究,她也要干。
现在声誉小小的受损,比起几个月后家里多了一个小师弟,关门弟子这个冠冕被别人戴走了,可划算多了。
“奈何有人不太讲道理啊。”
老杨将茶壶放在一边。
似乎……这种最万无一失的方式,现在似乎同样有点要阴沟翻船啊。
老杨神色古怪。
内心深处,唐宁和顾为经之间选择倾斜的天平,在看到这幅《紫藤花图》的瞬间,重量相差悬殊的两端,出现了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动摇。
“嘴甜?你看出些门道来了?”
曹老将手中的一小叠几张照片拿起,一张张的看去,抿了口老杨递过来的茶水,似乎从助理的动作察觉出了什么,眉头微挑。
“没有,没有,我没太看懂。”
老杨立刻笑着摇头。
他没有和老雇主说出内心这些想法。
曹老的弟子,会不会画画,轮不到他一个小助理来当着老先生的面发表意见。
仅仅一幅让老杨眼前一亮的画也未必能说明太多事情,唐宁女士成为老爷子的接班人,也是大势所趋,整个艺术界都盼望的事情。
老杨只清楚两点。
一是,曹老看到这幅画,应该无论如何也生气不起来,很可能会答应把这张画收下。
二是……老杨以前对什么样的画家,才是绘画经纪人“梦中情人”的模版,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
现在顾为经发来这幅画。
他豁然之间,就有点明白了曹轩老先生在大金塔项目时的心情。
对头!
是这个味!
妈的,就是顾小哥这个味!
这种默默无闻的背景,这种神乎其技天赋,这就是黄土地里长出的玉白菜啊!这样的璞玉,每块都是经纪人梦寐以求的金脉。
也不知道老子有没有这样的好运。
要是他将来当经纪人的时候,能遇上这样的例子,说什么也要张牙舞爪的扑上去,把大白菜抱回自己家里供着去。其他经纪人敢伸爪,老杨绝对狠狠一口叼在那些妖艳贱货的大猪蹄子上,说什么也不能让。
“不好。”
咦?
老杨还在那里出神呢,就忽得听见曹老批评的声音响起。
曹轩凝视着手里的照片,指尖在顾为经的提款上轻轻弹了一下,摇头不满:“好似百花魁,年年称寿杯。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呀,要体没体,要骨没骨,软软绵绵,大肥墨猪一头。”
油画画家给女朋友情人画画的时候。
经常也有画师在边角留白处用颜料签上“啊,我永远的爱”、“啊,我的缪斯”这类肉麻情话的。
然而除非拍卖行鉴定真假,欣赏油画艺术品的时候,没有谁会有兴趣研究这些签名落款。
国画书画一体。
序、跋、落款,赠言,收藏感想,后人附诗……这些东西同样属于绘画作品艺术造诣的组成部分,占比还不低。
去博物馆里看过画的人都晓得,有些古画,画的主体篇幅非常小,反而真正占篇幅的是后面接上去各种文人墨客的提词感悟。
同时,那幅书画模本有幸留有米芾、董其昌的题字在其上,几个字的款,艺术赏析价值要比画作本身还要高上不少。
反过来。
这也是乾隆这么被人诟病的原因,这老哥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收藏票友,而且巨能提,恨不得见一幅画盖个章提两句诗,艺术造诣都不咋高,被学者狂喷毁坏文物。
说句公道话。
乾隆的诗的水平真的不咋的,矫揉造作,字写得其实还是很不错的,至少称不上不堪入目,只是和有限的行楷大师比起来,有差距而已。
顾为经的书法就很不行了。
老杨挺专业的把画稿的卷头和主体,以及各个细节都裁剪放大,分别打印成了照片,方便先生依此赏析。
曹轩手里最上面的照片,内容就是顾为经写给曹老的赠言。
顾为经也练过字,难看是不难看的。
拍照发个朋友圈,还能获得不少点赞,但在专业人士眼中,则连门还没入。
书法鉴赏的门槛比绘画高很多。
没有足够文化素养的人,连到底什么算是美的标准都不了解。
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
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顾为经这一团墨迹和唐宁百花图上“琼葩结翠”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长的都像毛笔字而已。
放到曹轩这般专业人士心中。
他这样的字写上一千个堆一块,也比不上小宁一个字看的顺眼。
曹轩皱着眉头对老杨说道:“你回头告诉顾为经,让他好好练练字去,以后要是再写这一笔破字,就别给我送了,我嫌丢人,也嫌不入眼。”
刀子嘴豆腐心。
曹轩口边这么说,心里看到这句“好似百花魁,年年称寿杯”,还是有点舒服的。
年纪大了的老人,对生死看得再怎么淡然,还是乐意看到健康长寿的吉祥话。
可惜。
这小子,会说话有什么用,心不在正途上。
他把研究吉祥话的心思,放在踏踏实实,静下心来练画上,不说这些话,曹轩也开心。
若是不好好话话,整天研究这些投机奉承的言语,就算侥幸靠着标新立意,在狮城双年展上获了奖,老爷子都懒得多看一眼。
念到此节。
曹老又觉得这幅题字有点碍眼,随手把它丢到一边,更换了第二张照片,开始看顾为经笔下的紫藤花。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难道我当初看错,嘶……”
只是一刹那间。
曹老的背悄悄的挺直了,瞳孔急剧收缩了一下。
老杨一直在悄悄关注曹老的反应,心跳加速,他有一种即将看到老爷子露出往常从未出见过的神态的反差萌的期待感。
老先生往日里仙气飘飘,跟一尊行走的菩萨一样。
想要看到他的失态,千难万难,小女徒弟的作品在香江卖了几个亿,曹轩也是一幅云淡风轻,不为所动的样子。
连晚上上床睡觉的时间和往日一分钟都没差,等到第二天中午空闲了,才打的电话。
老人有一点和顾为经到是很像。
年少时都是从混乱时代过来的人,当年也曾被青帮的大混混用枪顶过头,目睹过八宝街朝天宫的人横行霸道,当街杀害进步人士。
处变不惊的心境修为,已经到了化境。
可是——
连老爷子实在没有想到,他能在此时此地,看到这样的一张画。
曹轩已经大体上保持住了平静,然而书房内太安静了,老杨时时刻刻都全神贯注的观察着雇主的反应。
所以。
他分明真真的听到了,曹老刚刚……倒抽了一口冷气。
阅得花卉三千卷,便知风雨也知晴。
看的国画花鸟山水多了的文人,仅仅从一片花叶的姿态,就能看出画师所临摹采风的气候和湿度条件。
曹轩在艺术高峰上所处的高度,比助理老杨高太多,一眼能看到的东西更多。
受到的冲击也就更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