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汇和另外两个人走了好一会儿,荀贞还没回过神。
他一方面是觉得苏汇好笑。
先是十五个人,再是二十五人,最后三十个人。先是半点米粮没有,接着十石,接着二十石,最后三十石。跟挤牙膏似的,一点点增加,直到自称的“极限”。这位北平里的里长是个妙人。
另一方面,他是为许仲的声威吃惊。
许仲人都去了阳翟,只他没有成年的幼弟出面,来去仅仅半顿饭的功夫,就把繁尚没能办成的事儿给办好了。要知,繁尚不但是“本亭亭卒”,而且是本亭人,而许仲只是个黔首,而且还不是本亭人。
他自觉已经高估了许仲的能量,但以眼下这件事儿来说,他暗自喟叹:“一人之威乃至於此!我还是低估了许仲啊。……,也难怪他敢独身犯我亭舍。”
杜买、黄忠等人还都在院中,议论方才的事儿。
黄忠笑道:“苏汇是三年前当上的北平里里长吧?……,哎哟,三年了,头回见他如此爽快!竟肯出三十个人、三十石米粮。”夸奖许季,“许君,全靠你了!”
许季面色微红,说道:“我也没做什么事儿。”
程偃急不可耐地说道:“你快将去北平里的经过给俺们讲一遍!你们瞧苏汇走时哭丧着脸、又强陪作笑,一副被割肉出血的模样。哈哈,好生痛快!”
许季说道:“我与陈君到了北平里后,他们的里门已经关了。陈君叫开门,刚好里监门认得我。我就告诉他我是奉阿母之命而来。他便领着我,去找了大苏君,小苏君。大苏君、小苏君当即去寻里长,也不知他俩对里长说了什么,里长苏君就同我与陈君一起回来了。”
他一会儿一个“大苏君”,一会儿一个“小苏君”,一会儿一个“里长苏君”,跟绕口令似的。不过好在诸人都是久任亭中,认得他口中的“大、小苏君”与“里长苏君”,才没被绕迷糊。
荀贞问道:“大苏君、小苏君,便是刚才与里长苏君一块儿来的那两位么?”
许季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从苏汇他们来,到苏汇他们走,“大、小苏君”两个一句话都没说。荀贞问过他们的姓名,他俩也只是笑,不肯回答,只说:“荀君召人备寇,俺们兄弟到时是一定要来的。”
陈褒说道:“大苏、小苏兄弟,兄长名叫苏则,仲弟名叫苏正。别看他两人年岁不大,在他们族中的辈分很高,里长苏汇还得叫他们一声叔父。并且,他们兄弟两个勇武过人,往年他们里与别的里争水、争地时,总是他二人冲在最前,平素又趋急救难,很得族人信赖,尤其在族里年轻人中威望不低。……,或许便是因为这两个原因,所以苏汇改变了主意。”
从苏家兄弟有胆量参与围攻亭舍,就可看出他两人很有勇气、且讲义气,有勇气、讲义气、又趋急救难,当然在族中的威望就会高。
虽说担任“里长”的人多是选用“辩护伉健”者,苏汇也确实“辩护伉健”,敢拒绝亭长的要求,但话说回来,“强中自有强中手”,当有更强健的人出现后,他也只能委屈忍让。
“呸!”
程偃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鄙视地说道:“苏汇这小婢养的!前头恁般傲慢,转脸低三下四,没点节操,算得甚么好男儿!”
荀贞摇了摇头,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出的是里中人,又不是他苏汇家里的人;出的米粮,想来也会是由里中殷实人家凑的,不是他苏汇家出的。苏君先将咱们回绝,不肯多出人手,也是为他们里中的住民着想啊!”
“这么说,他还是个好里长了?”
“那是自然。……,不说这个了。自我来亭中后,咱们一直没得休息。小繁,我记得前几天你还想告假回家,当时比较忙,我没能答允你。现在,该忙的事儿都忙得差不多了,只等各里把人手送来,就要开始操练备寇。趁这个空当,咱们明天休沐,放个假,都回家看看。如何?”
程偃喜道:“真的?哎呀,可算能回家了。算起来,十来天没回了。也不知阿母想俺了没。”
陈褒调笑程偃,说道:“你阿母想你了没有,我们不知道。你想你阿妇了没有,我们却知道!”
程偃登时涨红了脸,羞恼道:“俺想不想俺妻,管你何事!俺便就是想了,你又能怎样?”
陈褒笑道:“能怎样呢?不就扛腿那点事儿?总不能让俺们代劳?”
程偃勃然大怒,劈手就去抓陈褒,陈褒敏捷地跳跃一边,叫道:“你不愿俺代劳,你就直说嘛!为甚动手动脚?怎么?难不成你还想扛扛俺的腿?俺可吃受不起。”
诸人尽皆大笑。程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荀贞笑道:“先别闹。亭里边得有人留守,总不能一下全都走完。你们谁愿留下?留下的晚休息一天,排到后天休沐。”
繁家兄弟不肯留,程偃也不愿留,杜买家有幼子,他也想回去看看。最终,只有黄忠、陈褒愿意留下。
“那就这么说定了。黄公、阿褒,辛苦你们一天。明儿一早,杜君、阿偃你们就可以回去了。……,别忘了,后天不要回来太晚。”
诸人齐声应诺。
荀贞和许季回后院,走过杜买身边的时候,关心地说道:“杜君,今天跑了一天,肯定累坏了,早点休息!”从腰间解下环佩,递给他,笑道,“我听阿褒说,再过几天,就是我那小侄的生辰。我明天要去县里,没法儿登门亲去,这个环佩当作礼物罢。”
“这,这怎么行!”
荀贞不给他推辞的机会,强塞到他的手里,回去后院。
杜买站在前院的夜色中,拿着环佩,望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荀贞就起了床,洗漱过后,牵马出亭,踩着晨光,往县中去。
——杜买、程偃、繁家兄弟比他起得还早,也比他出发得早。
昨晚回到后院,他特地问过许母,问想不想跟他去县中。许母年纪大了,不愿动。她既不想去,许季自然需要留在亭舍照顾,也不能去。单人独骑,迎着秋季的晨风,他抖擞精神,沿官道一路疾驰,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望见了颍阴的城门。
颍阴是一个大县,城周七八里,疫病前,城中近万户,四万多人,在疫病中亡故了不少,今年八月算民的时候,算得还有住民三四万人。
城墙用黄土夯筑而成,高约五丈,宽有三丈余,开了四个城门,角楼、马面等防御性的设施样样齐全。城外有河,河上有石桥。荀贞在桥头下了马,牵马过桥。
护城河的水很深,碧波粼粼,走在桥上,水气扑面,令人顿觉凉冷。
因为他从亭中回来得早,所以这会儿桥上还没有多少行人。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可能来城中串亲戚的,走在他的前面,一手提了个竹篮,上边用布盖着,一手牵着个五六岁的垂髻孩童。
被清脆的马蹄声惊动,那孩子走两步便回一次头,吃着手指,好奇地打量荀贞和他的坐骑。妇人扯紧了他的手,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荀贞,低头小声对他说了句什么,避到石桥的一侧。荀贞虽相貌俊秀,但牵马、带刀,最主要的裹着赤色的帻巾,定非百姓,是个吏员,主动做出退让总是没错的。
荀贞本想等他们过桥后再过去,既然妇人让开了路,他也不是矫情的人,快步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妇人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孩儿胆大,当马经过时,伸手想摸。那马虽是老马,也不是战马,却也自有骄傲,岂肯容小孩乱摸?打了个响鼻,吓得那孩子赶紧缩回了手。
荀贞歉意地说道:“马劣脾躁,吓住了你们,对不住。”
那妇人嗫嗫嚅嚅,不敢应声。道过谦,荀贞正欲走时,听得一人朗声笑道:“这不是荀君么?”他驻足回望,见一辆牛车缓缓地上了石桥。
车上跪坐一人,三十多岁,面白长须,却是本乡的乡蔷夫谢武。
荀贞放开缰绳,长揖行礼,说道:“贞见过谢君。”
谢武将双手放在车前的横木上,站起身,扶轼回礼,笑道:“你怎么回来了?”
“今天休沐,所以回家看看。”
“倒是巧了!我今儿个也是休沐。看天气不错,所以进城转转。”
说话间,牛车近至马前。石桥虽宽,奈何谢武的牛车驾了两头牛,再加上车厢的宽度,还有一边儿那个妇人和孩童,显得有些拥挤。荀贞忙牵马前走,给他让出路来。
谢武瞥了那妇人和孩童一眼,笑对荀贞说道:“荀君恂恂自下,温文敦厚。不以稚子年小而表歉意,名门风范,果然荀家子也。”
“孩童被我的坐骑所惊,错虽在马,我是它的主人,道歉自是应该。”
下了桥,车、马并行。谢武坐回车上,问道:“荀君归家后可有闲暇?能否出来?”
“谢君有何吩咐?”
“我又不是你的上官,你也不是我的下吏,能有什么吩咐!我打算等会儿去找刘公文。荀君若有意,便一起去!刘公文家中有一个婢女,唱得一口好曲,清澈好声,响遏行云,号称‘不让秦青’。三五知交,谈论名士,按曲饮酒,不亦快哉!”
刘公文,即上次和秦干一起来过亭中的刘儒。
“刘君今日也休沐么?”
刘儒身为县吏,不到休沐的时候是不能回家的,平时必须住在县衙的宿舍里。谢武笑道:“他奉县君之令,往阳翟出了次公差,事情办得不错,县君很满意,所以准他在家多休息几天。”
“我回家后需得拜见族中长辈,怕是不能欣赏刘君家中婢女的歌声了。”
“噢?也是。离家多日,是该拜见。”
石桥再往前不是很远就是城门。进了城门,两人分道扬镳。
城里街上的人远要比城外多,或裹帻巾、或露发髻,或襦绔布履、或褐衣佩刀。偶尔也有头戴高冠、褒衣博袖的儒生经过。人来人往,说不上喧噪,却也甚是热闹。
谢武的那辆牛车,双牛驾辕,颇为拉风。目送它混入人流后,荀贞亦牵马归家。
……
他家在高阳里,位处城西。
高阳里,本名“西豪里”,因为荀淑的八个儿子,即“荀氏八龙”皆有才名,时任颍阴县令的苑康便“以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今荀氏亦有八子”,将里名改成了“高阳里”。
他自小生长本城,道路熟悉,从大道下到小路,又从小路转上大道,转来转去,抄了近路,没多时,就到了里外。城中的“里”一如乡下,亦有墙垣、里门。
看守里门的里监门姓邓,四五十岁,跛了一只脚,见荀贞牵马入门,忙从侧室中迎出招呼:“荀君回来了!”
高阳里中的住民半数姓荀,此外,又有邓、胡两个杂姓。荀氏天下知名,邓、胡两族自然对荀家子弟都是恭敬有加。荀贞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今儿个休沐,回来看看。”
“荀君初任亭长,离家五六十里,一去这么多天,在亭中过得可好?繁阳亭是个大亭,民户众多,没遇上什么麻烦事儿吧?”
“一切都好,有劳邓公挂念了。”
姓邓的里监门看着荀贞背影远走,称赞似的连连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荀家子侄出色得不少,但要说礼貌,没一个比得上荀君!”他可能喜欢摇头,一边看着荀贞远去,一边摇个不住,直等荀贞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回入门中内侧的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