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溪照例到的很早,不过,颇为奇怪的是,同样一向到的很早的尹千秋几乎掐点准时出现。
尹千秋穿一件紫灰色的衬衣,更接近灰,打着一条深红色的领带,黑色西装西裤,看着温文尔雅,是与周家二少不一样的气质。与天发一样,上城法人代表也没出席,只委派了律师。
“……”夏溪想:尹千秋是特地等到临近开庭?为了躲开自己、不叫二人尴尬?
两人没有什么机会好好讲话,书记员便通知所有人员入场。
这场的审判长是个风骚老头,满头白发通通背到后面,带着一副眼镜,扎着灿金领带,浑身上下写着“风骚”二字,不像法官,倒像明星。
对于诉讼请求,原告国祥房地产公司居然剑走偏锋,没有拖出与他们签订施工合同的、“明珠小区”部分子项目真正的开发方、出资方上城房地产公司,而是坚持咬住跟他们没有任何接触的、早已经把涉案子项目转包给承包方上城的天发房地产公司!
代理律师声如洪钟:“项目如期完成,天发房地产是最大的受益者,所以,国祥请求“明珠小区”主项目开发方也就是天发房地产公司立即支付一直在拖欠的4800万工程费用!”
夏溪强忍住才没有翻个白眼。
国祥的想法也非常容易理解。上城一直不付4800万,大约是流动资金出了一点问题,因此,它们仗着手中法律效力更高的“阴合同”,想要叫流动资金明显更充足的天发支付欠款!!!
官司非常难打!
要知道,审判长往往会参考原告态度。如果国祥认为应由天发支付,那么,法官判了“要由上城支付”,会显得十分诡异。
国祥讲完诉讼请求,风骚法官转而询问:“被告收到诉状副本了?同意原告提的诉讼请求吗?”
夏溪的声音脆生生的:“不同意。”
尹千秋也道:“不同意。”
“……”夏溪知道,一场疯狂互相甩锅即将开始。
她是有点难过。虽然最近没有联系,但是夏溪始终感激——是尹律师带着当时刚刚毕业的她由理论进入实践,从青涩走向成熟,教她能受益终生的东西,是她的老板也是她的老师。这个社会,最擅长的事情便是折断正直者的脊梁、碾碎理想者的翅膀。多亏遇到尹律师,她仍胸怀大志,点燃一身热血,希望照亮许多企业、许多家庭哪怕一寸前行的路。
如今这个情形……真是辛辣入骨。
法庭调查开始。
面对那份十分要命的“阴合同”,夏溪非常激烈地进行着驳斥:“这并不是三方实际履行了的合同,而是因为没有登记变更信息,为了拿到开工资质临时做的“虚假”合同!它存在的意义只是“糊弄”政府部门,不能当作几方真实关系的参考!”
说着,夏溪拿出转包时的真实合同:“……这份合同充分证明,子项目的开发方、出资方已由天发变为上城,天发不再相关权利、义务!”
接着,夏溪甩出上城向天发汇报子项目进展情况的部分往来邮件:“这些可以证明,有关项目如何推进的重大决策都由上城敲定,天发没有行使任何开发方的权利,也没有履行任何开发方的义务。”
她又邪魅一笑:“国祥建筑工程公司主张,“天发”拖欠4800万,那就说明,国祥曾经得到部分款项!请出示这一部分往来单据,来看看之前是由谁来付款!如果,此前天发从未出现,自然没有理由介入!”
喘一口气:“还有,请出示结算文件。想要拿到工程款子,当然得有结算文件。可是,天发从未收到国祥发过来的任何结算文件。这是不是表明,国祥也很清楚支付工程款的一方应是上城?”
又顿了下:“还有,天发并未进行任何监督管理。如果需要付账,天发怎么会不进行监督管理?这不符合逻辑!我这有个证据,来自涉案子项目的监理公司,可以证明,委托它们进行监理的上城而不是天发!”
一阵唇枪舌剑过后,轮到上城出示证据。
尹千秋还是那样温文尔雅,伸出手正了一下颈间领带。
“……”空气好像变得粘稠,夏溪呼吸几乎凝滞。
尹千秋……会如何回击?!会生生地咬掉自己几块血肉?
出乎夏溪意料,尹千秋——一反常态。
他……没有否认上城应当承担工程款的支付义务!!!
尹千秋居然将重点放在别处!!!
他说:“第一、国祥没有能在约定期限完成,每拖延一日按工程造价的2%承担违约责任……第二、结算文件当中大量报价与事实不相符,应由法院委托鉴定机构决定价款数额……第三、部分质量没能达到约定标准……加在一起,正好4800万。”
国祥律师当然不干,立即大声嚷嚷回去:“没有能在约定期限完成,那是因为国祥进场之后发现“三通一平”没有得到完全解决,水电供给不足,不具施工条件!这是上城责任,会议都有纪要……至于报价与事实不相符,国祥在单价、在数量上面均无欺瞒,采购合同、付款记录可以作证。还有质量没能达到约定标准,简直……简直……一派胡言!国祥可以接受任何官方鉴定!”
尹千秋道:“当时,虽然“三通一平”没有得到完全解决,但是,国祥应该可以先行处理部分项目……而结算文件上面,第11行、第12行,第21行、第22行,部分材料是从xx公司采购,单价明显高于市价,请问原因?说到质量……”
夏溪听着尹千秋列出的质量缺陷123456,呆了。
因为……有点过于吹毛求疵。
就连她都觉得,尹千秋尹律师的辩称较……无力。
这不应该是尹律师讲得出来的抗辩词。
她了解尹律师,知道对方不接没把握的案子。
夏溪心中隐隐感觉,现在这个抗辩方向……并不是尹律师一开始的方向。尹律师……在“交换证据”环节之前,恐怕都是想把“投机取巧做假合同”的天发宰上一刀、教训一下的。
尹律师跟她不一样。从与兄弟姐妹打官司的事情当中就能看出,尹律师对“真相如何”“应当如何”没有那么固执,而是有点狡猾,教训一下他认为该教训的人。所以,他本来大概是想把4800的欠款甩1/3到2/3给天发的,叫天发追悔莫及、欲哭无泪。
那么,是什么原因叫他在原先有把握的情况下,硬生生地改变策略,很费力地转而寻找国祥工程上的问题?而且,还是边边角角、细细小小的问题?
难道……跟自己有关?
尹千秋,不愿意让自己输掉转到天恒后的首个官司、影响未来发展?不愿意在自己主动离开诺言后来亲自上课,告诉她“事实”也可以被推翻,摧毁她一直相信着的东西?
尹律师……现在还……有那种感情吗。
夏溪脑子很乱,像有无数蝉虫在鸣。
…………
一次庭并不能解决这个案件,风骚法官宣布择期再次庭审。
夏溪步子沉甸甸的,走出法院,看见周介然在微信里面问她:【在干什么?】
夏溪回道:【在想尹千秋尹律师。】
足足过了半分来钟,夏溪才又收到消息:【你想尹千秋干什么。】
【不是不是!之前太忙!】夏溪连忙解释,【天发、上城、国祥那个案子开庭……我甩锅给尹律师,但尹律师却没有甩锅给我……我觉得……他要输……】
周介然回:【他要输,挺好,别想太多,随便他输。】
夏溪:“…………”
又过了半分来钟,周介然好像终于消了点气:【晚上过来我家,我听你讲一讲。】
第66章 内斗(五)
晚上, 夏溪到了周介然家。那位少爷又在工作,各类文件看得飞快。他又穿着件黑衬衣, 也打了条黑领带, 不过领带有着一些白色斜纹。
夏溪伸出一个脑袋:“介然?”她很喜欢对方工作中的样子,与平时不一样, 总有一股气势。
周介然抬眸:“过来。”
“嗯。”夏溪蹭蹭地走过去, 站在周介然的真皮椅背后面,伸手在对方的黑发当中左右拨弄, 东瞅瞅西看看。
周介然笑问:“在干什么呢。”
“唔,”夏溪实话实说, “看你每天忙成这样, 有没有长几根白发。”
周介然又是浅浅哼笑一声:“没有。”
“好像还真没有。”
“在这方面基因不错, 父亲六十才有第一根白头发,母亲现在还是黑得像墨一样。”听着有点气人,什么基因都好。
“哦……”夏溪说, “那我猜,你也六十。”
“不知道, ”周介然随后说道,“你盯着好了,看我什么时候会有第一根白头发。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 还是别的。”
夏溪满面通红,知道这话背后是一生的承诺,讷讷地“噢”一声,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全不见了。
发现周介然的第一根白头发, 那个场景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是清晨醒来观察仍在熟睡的他,还是平时无意看向忙忙碌碌的他,还是晚上睡前凝望洗漱时候的他,还是……
“好了,”周介然回复了最后一封邮件,伸手轻轻关上电脑的显示器,“说说庭审?”
“嗯。”夏溪在周介然椅子旁边地毯上边轻轻坐下,“以前讲过。我是天发律师,尹律师是上城律师。这次庭审,国祥知道项目真正的开发方上城资金紧张,死咬天发!我就当然不同意啦……出示多组证据,比如合同、邮件……我以为,尹律定然会把矛头指向我们,谁知竟然没有……他并没有否认该由上城付款,而是提出国祥报价等有问题,不同意向国祥付那4800万块……”
周介然沉默片刻:“也许他是觉得,这样更可能赢。”
夏溪摇头,神色黯然:“应该不是……甩锅更容易啊。”她的表情有些空茫,“我在诺言三年,看尹律师打了无数大额官司。他风格与我不同。我会认为,在事实上,天发不再是出资方,自然不该背锅付款,接案子时也很慎重。可尹律师会认为,投机取巧、蔑视法律的人,背锅或者说背一部分锅也是活该,应该得到教训,明白“规则”二字该怎么写。在尹律师看来呢,律师就要保障自己客户利益,并在合法范围为委托人着想,至于公平公正,那是法官的事,有人因为投机取巧、粗心大意等等栽掉,都是没有办法的了—毕竟一切有法可依,谁让他们被人捉住小辫子了呢。”从尹律师故意购买高价墓地、告到法院让兄妹们一齐分担就能看出,尹律师在善良当中带点“狡猾”,不像夏溪那样总是一根儿筋。
“……”
“我是觉得,与我有关……特别难受,特别特别难受,他怎么……反正如果是我,我是做不到的,就算为你也是做不到的。”
“我知道。”
“可是,虽然第一次庭审有点不利,是尹律师的话,也许真能通过向国祥开刀,替上城争取到……与对天发下手一样多的利益。”
“嗯。”
“也只和这么去想。”对尹律师还有上城,从天发身上抠钱,还是从国祥身上抠钱,区别不大,只是前者更加容易一点。
夏溪坐在地上,表情有点儿愣:“我总觉得亏欠良多。尹律师这个人呢——”她讲了许多许多过去三年发生的事。她记性好,尹律帮助她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在心里。讲着讲着,对方情感渐渐变得明晰、浓烈,夏溪怔然。
周介然一直默默地听,对“情敌”感觉有些变化。看着夏溪这个样子,周介然问:“如果没有我出现,你会接受尹律师吗?”
夏溪回答:“不知道……”她意思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好想的。她不打算去幻想另外一种可能,去幻想没有在的日子。
周介然却忽然间道:“白天,我与金鹤保险初步谈判破裂。”
“嗯?”
周介然的手指敲了几下桌子,厚重的实木桌发出一阵闷响:“可以肯定,风光株式会社希望掌控公司,周修然是他们所选中的傀儡。最近几年,房地产行业风险越来越高,VC、投行都开始绕着它走。以后会怎么样谁也不大清楚,风光……应当是想最后把钱都榨出来,短期之内提高清臣价值,然后三五年内把这摊子甩掉。至于金鹤保险,原本态度应当比较中立,希望能有更多利润,也可没有打算换管理层。现在这个架势……怕是风光给了金鹤什么东西。云安居是一个引子,目的只是逼我下台。鲲鹏抗震级别没有达到要求,原本已经承诺按设计图改造,却忽然间反悔,直接搞到停工,还闹得满城风雨,让清臣陷入泥潭。这背后肯定是有风光的影子,为的是把责任全部归咎于我。不过我也不想知道他们用的伎俩。”云安居出事、周修然发难的那几天,清臣股票连续跌停,现在已经开始回升,长远来看影响不大,就跟过去那些曾经出过类似事件的企业一样。
夏溪说:“很容易呀。只要答应他们成功夺权之后不打官司也不做改造,按照合同支付工程款和奖励就好。反正抗震已经达到国家标准,鲲鹏建工公司也不会有风险。”
“也许是吧。我不会给金鹤股份,可能拉拢不了它们,只能再想办法。”
“嗯。”夏溪知道,股东会的事情,云安居的事情,都得想办法,而二者关系恰好盘根错节。股东会那方面,她也不太清楚周介然究竟有多少底牌在手,也没有问。而云安居那方面,夏溪估计,要打官司。可是,法正律师澳大利亚摔断右腿还没回来,天恒律师做房地产的律师也不算特多,会是谁来代理呢???可能是她去参与吗???
“夏溪。”周介然转眸,“其实,那个两周之约我还没问结果。”确立关系,总归是要一个询问,一个说yes。虽然那天没忍住时亲了对方,但在这个年代亲吻甚至上床都不说明关系:谁知道只是一时意乱情深,还是发自内心情难自禁。
“啊?”
“一开始是家里出事,不方便问,后来又是公司出事,不愿意问。我总想着,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能理性做出选择——我说过,我希望仔细考虑,不要将来后悔,我喜欢完完整整的“在一起”。不过现在……我也发现,即使这次解决,以后还是一样,永远没有“安稳”这个说法。所以……你可以再慎重想一想,是否百分之百接受那种生活。如果你认为,还有更好的选择……”
“介然,你在说什么啊……”
“我怕有天你会后悔,觉得那年选错了人。”昨日天上今天地下的企业家太多太多,而律师不同,名利会随年龄、经验递增。
“哗,”夏溪生气,“管好你自己吧。我只是想和你一块儿。我是图你什么东西,还是图尹律师什么东西?”
“……嗯。”
“对于你在游轮问的那个问题,我答应、答应、答应!做你女朋友,好的!你可不许撤回!”
本来这个“答应”应当伴随浪漫,她也一直都在心里暗暗期待,觉得会是重要回忆,可是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面,她还是想:果然,“一起”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