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府是过了两天才知道宫里头皇后被禁足的消息的。因为皇后娘娘突然被禁足,连皇后娘娘宫里的人都不得走动。宁远侯在宫里交好的那些内侍宫人,见圣上还在气头上,一时倒也不敢往外传消息。
等到圣上的气消了些,皇后所出的三位皇子带着妹妹和熙公主一起去求了圣上,要见母后。圣上看在四个可心的孩子身上,才挥挥手,让他们去凤翔宫见皇后去了,算是将对皇后的禁足略微松了些。
皇后这几日一直恐惧得不行。她嫁给宏宣帝这么久,从西南到回京城,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一向有人事事替她打点妥帖,从来没有被宏宣帝这样不着情面的厌弃过。
皇后也许不是很聪慧,可是她有个最大的优点,便是听话,全身心的听话。在家的时候,她全心全意听她爹爹老宁远侯楚伯赞的话。当年就是在老宁远侯的一手安排下,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西南边城,嫁给废太子为妻。西南是老宁远侯的地盘,皇后在西南的时候,虽然是一介平民,但在老宁远侯的关照下,没有人敢动她一根毫毛。
后来废太子复位成功,她进京做了皇后,一向很能罩着她的爹爹老宁远侯楚伯赞却突然去世了。她惶恐之余,忆起爹爹生前说过的话,将大嫂裴舒凡当作了智囊,事事听从,也顺利地度过了刚刚回宫,却又有合离的太子妃入宫为皇贵妃的困难时期。
本来若是裴舒凡还活着,皇后就可以这样悠哉游哉地过下去,不用自己动脑子,也不用自己担责任,将所有的事情都推给自己的娘家大嫂。
可惜天不从人愿裴舒凡居然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那一阵子皇后又坐卧不宁,不知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没了人帮扶,她在后宫又要怎样面对皇贵妃这个强劲的对手。
好在老天还是待她不薄。很快她就现,她娘家大哥的填房裴舒芬既是裴舒凡的庶妹,是裴家人,也是个有心人,说出来的话,比前大嫂裴舒凡的话还中听。而且很有头脑,给她出了很多出其不意、极为新奇的点子,在圣上那里得了许多脸面。
若不是后来裴家人出面让圣上选秀,她根本就不用天天面对这些如huā似玉的年轻妃嫔们头疼,更别说这些人还能生下圣上的子嗣!
不过无论怎样,皇后也没有想过去将妃嫔的胎一一打掉。一来她自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都要选妃,很快自己都要抱孙子了,根本不需要去跟地位低下的妃嫔较劲。二来,范家皇室子嗣稀少,因此一向很重皇嗣,对于敢谋害皇嗣的人处罚极为严厉。
所以对于皇后来说,给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蓄意去针对某位妃嫔的肚子。就算现在的大嫂裴舒芬曾经半认真,半打趣地跟她说过,最好别让新晋的宠妃有生育的机会,都被皇后驳回去了。
这种事皇后深知不能沾。
可是如今岚贵人的孩子没了,线索从直指镇国公夫人,到直指皇后自个儿,实在是让皇后匪夷所思。
谋害皇嗣是什么样的大罪,皇后在刚进宫的时候,就听宗人府的人一再给宫里面的人训导过。一想到这里,皇后活到如今三十多岁,还从没有这样恐惧过。
这几天在凤翔宫里,皇后度日如年无心梳洗,忧心忡忡。
三位皇子带着妹妹来到凤翔宫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面目憔悴,髻都有些散乱的母后同以前一向注重仪表,不打扮齐整了从来不见人的母后判若两人。
“母后您怎么这样了?!“和熙公主到底年纪小,看见皇后的样子,大大地吃了一惊。
三皇子握着她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和熙公主就闭上了嘴,再不说话。
大皇子看见皇后的样子也很难过,薄薄的嘴唇抿了抿,对皇后问道:“母后,到底出什么事了?“皇后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四个孩子,突然悲从中来,拿帕子捂着嘴,呜呜咽咽地苦了半天,才哽咽着道:“母后这次是不行了。你们…你们”看见和熙公主露出害怕的表情,皇后又舍不得让她听见这些糟心事儿,便对二皇子和三皇子道:“你们带着和熙公主去玩去吧,母后有话要跟你们大哥说。”将大皇子单独留了下来。
二皇子和三皇子年岁都不小了,也算是在宫里长大的,人都很机灵。听了皇后的话,知道事情有些棘手,二皇子便赶紧拉了和熙公主道:“妹妹,二哥前些日子出宫,给你寻了个好玩的面具回来,要不要跟二哥过去看看?”
三皇子也跟着道:“三哥给妹妹带了几个风筝,等会儿咱们去外面放风筝去?”
和熙公主也有十二岁了,虽然胆小,可也不是没有眼色之人,闻言赶紧笑道:“甚好。和熙好久没有放过风筝了。”又看着二皇子,甜甜地笑:“先去二哥那里拿面具,再去三哥那里拿风筝。”说完,对着皇后屈膝行礼,道:“母后,我们出去了。”
看见和熙公主甜美的笑脸,皇后的心情好了些,闻言点点头,道:“去吧,多叫几个人跟着,别落了单。“二皇子和三皇子齐声向皇后保证,他们不会让妹妹落单的。
皇后含笑挥了挥手,看着他们出去了。
大皇子束手站在一旁,面容沉静,一言不。
皇后收回看向宫外的眼神,往大皇子那边看过去。见他外面披着一件乌云豹氅衣,露出里面的荔色立蟒白狐腋箭袖,头戴累丝珍珠簪缨束银冠,面容酷似宏宣帝有着范氏皇族特有的好轮廓。
看见大皇子,皇后就想起宏宣帝当年成亲时候的样子,又一阵伤心,话都说不出来。大嫂裴舒芬的话,不断在她耳边回想当真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她真的不明白,为何自己当宏宣帝是自己的夫君而不是皇帝,却将宏宣帝推得越来越远。
“母后,您还好吧?”大皇子看见皇后的样子,有些担心地问道。
皇后回过神来,对着大皇子拖手道:“来,到母后身边来。”
大皇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半跪在皇后膝前,仰头看着皇后。
皇后伸出手,一下下地抚着大皇子的鼻,喃喃地道:“母后这次有大麻烦了。”
大皇子一动不动,看着皇后道:“母后别怕。有什么事,我们四兄妹同母后一起承担。”
皇后见大皇子如此懂事,更加伤心,泪如雨下:“是母后不好,拖累了你们。你们放心,若是母后的冤屈不能洗刷,母后宁愿自裁,也不会让你们的地位受损……”
若是实在没有法子洗清自己身上的脏水,皇后打算在宏宣帝宣布废后之前自裁。她深信,只要自己先死一步,宏宣帝就不能废后。她的嫡皇后的地位,便无人能取代。就算皇贵妃之后能登上皇后的宝座,她也只能是继后,她的儿子,永远要低自己儿子一等!
大皇子大急,急忙道:“母后万万不可!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无论如何,孩儿宁愿母后活着,好过那些虚无缥缈的虚名…
皇后含着泪笑了,道:“真是孩子。那些怎么是虚名?你以后就知道,那些东西,是值得用命去争取的。”
大皇子见直接劝,打消不了母后的傻念头,只好迂回曲折。知道母后最听大舅母的话,便道:“母后略等等,孩儿今日带着弟弟妹妹去给外祖母拜年。”对着皇后以目示意:“一定有办法的。”
皇后这才振作了一些,不再一心寻死,低着头想了一会儿,道:“圣上能让你们过来,应该也能让你外祖母和大舅母进来探视吧。”这是想让大皇子传话,让宁远侯太夫人和宁远侯夫人入宫甑见。
大皇子点点头,从皇后面前站起身,道:“母后稍安勿躁,孩儿去去就回。”说着,大皇子大步离了皇后的寝殿,去旁边的偏殿里,寻了皇后身边贴身的大宫女,问起这几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听完大宫女的话,大皇子也有些傻了。他倒是知道岚贵人滑胎了,然后晋为岚昭仪了,也知道赵婕妤突然殁了,她的儿子就归了岚昭仪抚养。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把这些事情,跟自己的母后联系在一起…
“怎么可能?这事绝对跟母后无关!”大皇子立时就想去寻宏宣帝说个明白。
皇后的大宫女赶紧拦住了大皇子,劝道:“圣上并没有认为是皇后娘娘做得。圣上只是生气,皇后娘娘一开始,说是,是镇国公夫人干得。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圣上才“……大皇子又挨了一闷棍。
一连镇国公夫人都能扯进来,母后真是……真是太有想象力了。
从皇后宫里出来,大皇子突然明白了父皇要将母后禁足的用意。
可是她到底是他的母后,他不能看着她在囚禁中憔悴下去。
大皇子吩咐了自己身边的人去备车,他自己先去宏宣帝那里请了旨,说想带着弟弟妹妹去宁远侯府给外祖母拜年。
宏宣帝明知大皇子一定是想去宁远侯府,将宁远侯太夫人和宁远侯夫人请来劝劝皇后,不过他也没有拦着他。
拜年是孝道,极力挽救做错事的母亲,也是孝道。
“去吧。顺便帮朕给太夫人拜个年,就说,最近宫里生了很多事,朕一直脱不开身,没有法子亲自去给她老人家拜年。”宏宣帝和颜悦色地嘱咐大皇子。
大皇子精神一振,明白自己去宁远侯府请宁远侯太夫人和宁远侯夫人进宫,是过了明路了,本来沉甸甸的心里又好受了些,对着宏宣帝行了大礼,才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看着大儿子远去的背影,宏宣帝的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这个儿子,不仅容貌像他,连年轻时的那股性子也像他。想起当年,自己的母后不受隆庆帝待见,自己也是经常不顾隆庆帝的不悦,处处为母后说话。只是那时候,自己还太年轻,没想到自己的父皇,居然先废后,再处死了母后,完全不顾结夫妻的情面……
大皇子坐着车,带着两个弟弟和妹妹,在暗卫的簇拥下,悄然来到宁远侯府,给宁远侯太夫人拜年。
此时宁远侯府里,各房的人都在太夫人慈宁院里凑趣。为了热闹,宁远侯楚华谨将自己的几房妾室都一起叫了过来,将整个慈宁院上房挤得水泄不通。
太夫人看见宁远侯府人丁满堂,家宅兴旺,也极是欢喜,和颜悦色地跟楚华谨的各房妾室都说了话,又给了赏赐,还对裴舒芬特意嘱咐道:“这些个姨娘,都是有儿子的人,是咱们楚家的有功之臣,你可不能对她们太过苛刻。”
裴舒芬被噎得几乎要吐血,却还只能含笑应“是”。
楚谦益坐在太夫人身边,笑眯眯地道:“是啊,母亲嫁过来也有四年了吧?还没有孩儿,也怪可惜的。不过无所谓,爹爹有这么多孩儿,都是会孝敬母亲的。母亲就算以后一辈子没有孩子,也无碍的。
益儿自当孝顺母亲,为母亲奉养天年。”
裴舒芬皮笑肉不笑地搭了搭眼,道:“多谢世子。”
楚谦谦在一旁笑道:“母亲不用感谢哥哥,只要以后少给哥哥几个排头吃就是了。”说得好像裴舒芬故意给楚谦益找茬一样。
楚华谨抱着楚谦谦坐在太夫人身边,闻言也笑道:“既然孩子们都这么说了,你以后也对他们好一些。横竖我领你的情就是。”
裴舒芬抬眼看向楚华谨,脸色再也撑不下去,低下头,轻声“嗯”
了一声,也没有再说话。
几位姨娘会意地互相看了一眼,也都低下头,不说话,就听见几个孩子的声音,在太夫人跟前凑趣。
慈宁院里笑声朗朗,一派新春气象。当外面的婆子匆匆进来回话,道:“太夫人,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和和熙公主过来给太夫人拜年了。”更是将慈宁院里的欢乐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一群人喜不自胜地扶了太夫人起身,忙忙地往二门上头去了。
宁远侯楚华谨更是先走一步,去外院将几个外甥迎了进来。
众人站在二门上,看见侯爷领着一个几乎同侯爷一样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稍微矮一些的少年,两人中间走着一位穿着浅金色对襟长袍,披着淡黄色缎子面绣翠色雀眼纹大斗篷的少女,梳着双环髻头上插着一支双衔鸡心流苏坠的赤金凤钗,正是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和封号和熙的大公主,皆是皇后所出。
宁远侯太夫人作势要下跪,大皇子紧走两步,扶了太夫人起来,朗声道:“外祖母使不得。”
太夫人还是半行了礼,道:“皇家威仪,应该的。”说着,大公主也快步上前,给太夫人行礼,口称“见过外祖母”上来同大皇子一起,一左一右,扶了太夫人往慈宁院的上房里去了。
跟着皇子和公主出来的内侍宫女以及暗卫赶紧跟上,也往慈宁院里去了。
宁远侯府,以前几位皇子和大公主跟着圣上也来过几次,倒是不陌生。
裴舒芬走在后面,同楚华谨并肩而行,轻声道:“几位皇子和公主来了,是不是让姨娘们先回去?“楚华谨点点头,道:“嗯,一家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无妨。不过几位皇子和公主来了,她们再过来说话,就不合适了。”说着,转身对跟在后面的四位姨娘道:“你们先回去吧,把孩子们留下,去见见他们的表兄妹。”
几位姨娘高高兴兴地应了,叫了各个孩子过来。孩子还小的,就交待给乳娘,要好好照应,不要在几位皇子和公主面前丢了人,出了丑。大家都应了,便跟着侯爷和夫人进慈宁院去了。
几位姨娘自己带了下人回自己的院子等消息。
楚华谨和裴舒芬带着数个孩子来到慈宁院的上房,看见太夫人已经在上坐着。身旁几个位置,一边是大皇子,另一边是二皇子、三皇子和大公主。
大公主旁边坐着楚谦谦,两个人正在说话。楚谦益过了年就要去做三皇子的伴读,因此也在一旁小声跟三皇子说话。
二皇子偏了头看着太夫人同大皇子寒暄,脸上笑眯眯的。
楚华谨进了屋子,对着屋里人笑道:“今儿真是热闹。”又对大皇子道:“不知什么时候能让你母后回来省亲。”
大皇子的神色有瞬间的黯然,便含笑点头道:“总有机会的,不急。”
楚华谨点点头,将自己的几个庶子、庶女叫了过来,给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和大公主一一介绍。
以前几位皇子和公主跟着宏宣帝一起来宁远侯府的时候,这些庶子、庶女从来都没有露面的机会。说起来他们是皇子的表亲,其实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
几位皇子和公主都含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末了,三皇子突然调皮地道:“大舅,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介绍你的嫡子、嫡女?
说起来,我们其实也不是很熟的。”对着楚谦益眨了眨眼睛,楚谦益抿着嘴笑。
楚华谨脸一红,讪讪地道:“三皇子言重了。大舅一时忘了而已。
来,站在你旁边的,便是大舅的嫡子益儿,站在和熙公主旁边的,便是大舅的嫡女谦谦。”
三皇子转身对着楚谦益拱手,一本正经地道:“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楚谦益忍了笑,也拱手还礼,道:“不胜荣幸之至。”
楚谦谦也对着和熙公主屈膝行礼,笑着道:“楚谦谦见过和熙公主殿下。”
和熙公主笑着拉她起来,将自己腰带上的一个蓝色宫绦取了下来,亲自给楚谦谦戴上,道:“临安乡君,久仰久仰!”
几个孩子一番做作,倒也冲淡了楚华谨的尴尬之意。只是他看着三位皇子和公主都只跟太夫人,以及楚谦益和楚谦谦说话,并不怎么理会自己的庶子、庶女,又有些后悔把这些孩子叫过来,白白让他们没脸。
只有裴舒芬觉得甚是快意,走到太夫人身边凑趣。
太夫人拉着大皇子的手,关心地问道:“你选妃的事儿,宗人府可有信了没有?你都十七了,如今身边都没有个人伺候怎么行?你大舅在你这个年岁,都已经当爹了。”
大皇子看了看才七岁多的楚谦益,再看看宁远侯年岁最大的庶子楚文塔,比楚谦益要高出一个头,微微笑了一笑,道:“外祖母不是不知,太祖皇帝有遗训,皇室子弟不到十八岁,不能成亲的。”至于身边的人,那是另一回事,用不着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自己的床帏问题。
宁远侯太夫人却不依不饶,道:“要不,外祖母送你”
大皇子顿觉母后的的确确是外祖母的嫡亲女儿,忙拦住太夫人的话题,道:“外祖母,我们几个今天过来,一来是给外祖母、大舅、大舅母拜年,二来,是母后有些话,要跟外祖母、大舅和大舅母说。”
宁远侯太夫人叹了口气,嗔道:“你这孩子,真是”便看了屋里众人一眼,道:“你们先下去吧。”又问大皇子,今日能不能在宁远侯府吃一顿饭。
大皇子有些为难地道:“我们当然是想的。可是我们能出来的时间有限,过了点儿,回去又要被罚了。“皇子公主出宫,当然不是想逛多久,就逛多久的。
宁远侯太夫人也知道,便不再多说。
楚华谨起身跟自己的庶长子楚文培说了几句话,便让他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了。
大皇子在后面笑道:“劳烦世子和乡君,也带我的弟弟妹妹们,去你们屋里坐一坐,好不好?“居然有些话,连二宴子、三皇子、和熙公主都不能听。
楚华谨和裴舒芬的脸色都严肃起来。
楚谦益和楚谦谦忙站起身,对太夫人和楚华谨行了礼,又对大皇子说了声“得罪”便带着二皇子、三皇子以及和熙公主,去自己住的屋子里去了。
跟着几人的丫鬟婆子、内侍宫女,呼啦啦跟着走了一多半,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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