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阁老府。
林阁老和谢珣在下棋,林阁老有二子二女。教养很好,二个儿子都高中进士,且进翰林。兄友弟恭,相互扶持,长孙林和礼是出了名的文曲星转世,三元及第。
长女嫁给镇北侯谢渊,庶女嫁到永宁伯爵府,婚姻美满。
林阁老和夫人都宠爱嫡女,格外疼爱谢珣,自谢珣回京养伤,时常叫他过府小住。
“外祖父,今日这棋走得急躁了些。”谢珣手执黑子,落在棋盘上,已成围杀之局,眉目含笑地看着林阁老,“我赢了。”
“你这小子下棋东一竿子,西一竿子,看着毫无章法,实则心有城府,外祖父都被你骗了。”林阁老慈爱和气地看着外孙,再看棋盘,他输了,落子无悔,这一局已无补救之法。
谢珣轻笑说,“是外祖父手下留情。”
林阁老起身,谢珣去扶,他已年近古稀,行动已略有迟缓,再精明睿智的老人也抵不过岁月的无情。谢珣陪着他到廊下的摇椅坐着,炉上烧炭煮水,茶桌上有一整套的茶具,谢珣烫过茶具,慢条斯理地泡茶。林阁老看着谢珣,眼里慈爱,他最疼爱的两个孙辈,林和礼和谢珣,一文一武,都是他的掌心肉。
“这两年时局渐稳,却又逢天灾,军粮一案是兵部督办不力,查起来却困难重重,故而悬之未决。知许,外祖父也知道,你为宁州殚精竭虑,想为将士们讨一个公道。可朝局和战局不同,朝中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林尚书下去了,谁能保证新任尚书能做得更好?”
镇北侯虽远在宁州,却仍能一手掌控朝局,一有林阁老从周斡旋,二是有一批忠心武将宁死直谏。林尚书被撤,是安远侯在谢珣的授意下,借故发难,一击即中。林尚书这一脉是忠实的皇权派,皇帝被迫折翼。
“外祖父,孙儿以为,在其位谋其职,既做不好,那就换个人。”谢珣为他倒了杯茶,“若再做不好,那就再换,人多得是。”
“你这是孩子话。”林阁老奉茶轻笑说,“簪缨世家裙带关系复杂,自成一派,相互维护。林尚书在军粮案上的错……换成旁人,也是一样。他上不能违抗皇命,下筹不出军粮,他又能如何?”
“天下粮仓十有九空,是因为簪缨世家搬空了粮仓,百姓们在天灾时受难,权贵却是声色犬马。将士们在宁州奋勇杀敌,权贵们在京中花天酒地。外敌虎视眈眈,他们醉生梦死。外祖父,宁州若破。只靠皇城内的两万禁军,歪瓜裂枣的五万屯田军是守不住京城的。”谢珣眉目冷漠如雪,“簪缨权贵把控燕阳百分之八十的土地,私人粮仓里,仓鼠遍地,即便如此也不愿意支援宁州,外祖父,你一生忠于皇权,维护世家利益,你见过宁州的尸殍遍野,血流成河吗?”
“承启三年,我调任江南布政使,正逢雨季,黄河决堤,瘟疫横行。那一年的江南城镇十室九空,尸横遍野,父母食子一事屡见不鲜。知许,不是只有战场会血流成河,外祖父是忠于皇权,是因为一朝更迭便是浮尸万里,受苦受难的永远是百姓。外祖父一生都在平衡世家和清流的局面,朝中每年都有清流寒门学子出人头地,簪缨世家沉疴难治,不在一朝一夕,也非一人之力所能及。”林阁老语重心长,“镇北侯府功高震主,又不愿意放权,皇帝忌惮,世家排挤,朝局讲究平衡,一旦失衡会招来事端。”
院内秋风过,落下一地桂花香。
有一朵桂花被风吹落在茶盏里,谢珣淡淡说,“父亲不放手,皆因一旦放手,世家必会争权夺势而不顾宁州战乱,边境几十万大军都会陷于苦战。姐姐自断姻缘进宫,至今无所出。母亲,姨娘们在京为质。父亲,哥哥们都在战场杀敌,我镇北侯府一门十几口人,哪个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人人都说镇北侯府功高震主,狼子野心,皇室忌惮,世家排挤,难道要我父子四人全都战死沙场,才能证明我们的忠诚吗?”
林阁老叹息,他也明白镇北侯府的难处,他也无力改变局面,这是困局,也是危局,“希望北蛮降服,侯爷解甲归家,局势能有所转圜。”
谢珣笑了,看着满地桂花落,“外祖父,自古征战几人回,父亲解甲归家真能安享晚年吗?”
林阁老被问住了,局势瞬息万化,君心难测,名满天下的将军,几个有好结局?他看向淡然饮茶的外孙。
谢珣模样像极了侯夫人,脾气却像谢渊,桀骜不驯,他从谢珣身上能看到年轻时女儿的影子,也能看到谢渊登门提亲时的风姿,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已几十年过去,他也一只脚迈进棺材里。
当初把最爱的长女许配给谢渊,从未想过会面临如今的困境。
一儿一女,都随局势变化而渐渐对立。
他在有生之年都在努力维持局面,不希望他的儿女,孙子们兵戎相见,可岁月不饶人,他还能维持多久?
林阁老每每想到这里,悲从中来。
“外祖父,知许有一问,困扰多年。”谢珣放下茶杯,他的手也生得极好,是一双很适合执笔作画的手,骨节分明而修长,有着少年人的俊秀和力量,“群雄逐鹿,胜者为王。若天下大治,百姓拥戴,皆大欢喜。若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那该如何?”
“君忧臣劳,以道侍君。”林阁老三朝元老,为了宇文家的江山鞠躬尽瘁,“君臣各守其道,天下可大治。若君道昏聩,不可纵之,死谏不惧。”
谢珣轻笑说,“知许却想,天下各职,有能者居之,无能者避之,天下自然长治久安。”
“知许,这种大逆不道之言,休要再提。”林阁老疾喝,谢珣垂眸,做出恭顺姿态,“外祖父息怒,就当我童稚无知,狂妄自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