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寞,三轮镰刀冥月洒落莹紫色的月光。
大地幽幽,超越言语的平静吸纳一切的纷扰。
这里是血巫祖地,没有春夏秋冬,只有如歌的岁月。
当千万年如一日的冷清,重临,重现,这片世代晦暗的土壤,终于回归原本的颜色。
“光巫神……神陨?!”
外界的平静,换来的是内部的轰烈。
祖墓之地,崩裂的太阳由金转红,剧烈收缩后又急剧放大,最终在无尽尘埃的环绕下四分五裂。
顷刻间,光雨天坠,像是天使亡故后掉落下来的羽毛,轻飘飘,闪亮亮,美轮美奂,目不暇接。
恍惚中,又有光雾弥漫,仿佛天神的面纱,遮挡视线,蒙蔽感知,叫人云里来雾里去,万物皆神秘,不可预测,难以揣摩。
“哗……”
鲜红光芒爆闪的夜寒君,鼓起的臂膀稍稍放松,绷紧的五指也缓缓松开弓弦,由此摆脱弯弓射大雕的动作。
他往下飘落,足尖点地之时,脚下浮现一圈波纹,像是踏在雾海之上,身形扑朔,光影迷离,不与人亲,倒似一尊陆地神仙。
“这是真的吗?”
“举世无双的光巫之神……就这么死了?”
巫血碧抓挠着岩石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指尖飙出一蓬血,晕开的血色鲜花,娇艳得有些刺眼。
“修罗一怒……伏尸百万……”
“无敌的修罗王……契约神灵·修罗弓……”
巫血晚的面颊上有泪霜黏连,摧心剖肝的痛苦根植血肉,尚且无法抽出。
如此突然的变故,震得她心神失守,不自觉瞪大眼,吃惊地看,发呆地看,绞尽脑汁,心乱依旧如丝。
“哥说什么来着?这是狩猎!盛大的狩猎!”
吸血鬼亲王·伯特纳尔,钻出消散的血海屏障,突然单膝跪地,拜向夜寒君:
“夜氏守护圣灵,拜见弓神!”
“原来弓神的神力遗留在大墓中,难怪翻遍无日城也找不到,重见昔日盛景,吾辈心潮彭拜,冰冷之血也将沸腾!”
“七咒鬼僧后裔,觐见兵神。”
一道虚幻的投影出现在血花小径,正是缺失手指的三咒鬼僧·圆刽。
他没有跪地,而是双手抱胸,上半身弯折三十度。
“免礼。”夜寒君淡淡道。
射出葬神一箭,他没有沾沾自喜,也没有狂热高亢,甚至没有转过身,去看伯特纳尔或者血巫神女一眼。
他现在处于特殊的状态,灵魂隐隐和夜天子重合。
即便如此,夜寒君也清楚,这股力量并不属于他,这是夜修罗的后手,是近古宙中期就陨落的修罗之王,为了守护族群遗留下来的终极底蕴,他只是一个容器,一个承载神力的人形兵器。
“巫光颜啊巫光颜,你觊觎我的神格,暗中筹备许久……”
“你又怎知,我们从何时开始谋划,一直以来,付出了多少心血……”
碎裂的太阳,熄灭全部的光热。
光芒内敛的同时,炽热远去,寒冷如故。
一只手依然插在对方身体里的血巫神,审视着死不瞑目的光巫之神,露出似有似无的嘲弄。
祂伸出另一手,缓缓将光巫神插进祂胸膛的手掌拔了出来。
巫神之血即将喷涌的一瞬间,坚韧的血膜浮现,每一滴血都没有溅落在地,聚拢胸膛,凝而不散。
但肉眼可见,无论如何催动鲜血,血巫神胸膛上前后通透的破洞再也无法愈合,永远缺失一部分,残缺感十分严重。
“巫祖……您是怎么做到的……”
“滂沱血雨笼罩冥灯,持续了整整九十九年……”
“如此绵长的神异景象,也只有陨落的神话,才有可能实现……”
一众血巫神女拜倒在地,不胜惊喜的同时,不胜惶恐。
结局翻转的太快了,前一秒还生死攸关,忽然就逃过一劫。
这种经历,哪怕是至圣级别的女巫,也不可能熟视无睹。
“我有一株接近十万年的类神药,借此蒙蔽天机,假死全无破绽……”
血巫神吐息,一口血雾喷薄,治疗众神女的伤势。
没等神女们露出振奋之色,祂叹了一口气,幽幽自语:
“不要高兴太久,冥灯的灾厄并未就此结束。”
“光巫神和我一样,老而不死,实力大不如从前。”
“但二代小丑皇正值壮年,胆敢以真身直接降临,必然做足了准备……”
“巫祖,您马上要赶赴无日城,协助夜氏脱困吗?”
巫血璐维持朝拜的动作,认真问道。
“不,斩杀光巫神,已经耗尽我全部的精血。”
“现在的我,不及巅峰时期的百分之一,至多与伪神一战,绝不可能战胜小丑皇。”
“那怎么办?”
巫血碧不敢抬头,颤声追问。
“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费尽周折想杀光巫神吗?”
血巫神收敛神性,如风前残烛,宽厚的目光逐一扫视族人:
“因为神格的关系,混沌印章相同的生灵,本就面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竞争。”
“恰逢这个时机,无论是血巫一族,还是夜氏祖地,偌大冥灯深渊,没有一巫莅临伪神之境,杀死光巫神,这枚神格拿在手中,其实没有诸天万族正常认知中的意义。”
“那怎么……”血巫神女更加茫然。
“夜氏的掌权者,出来吧。”
“你需要的已经收集完毕,接下来是你的主场,也只有你,才能平定这一场殃及一渊的劫祸。”
血巫神扭头,望向身侧。
散发着黄金光泽的金棺,忽然嗡嗡震动,棺缝中又有灰雾飞涌。
夜寒君又闻到了令人皱鼻的尸臭,源源不断,发自内心感到恶心。
“砰!”
金色的棺盖崩飞,一个完全不能用人去形容的怪物,完完本本呈现在视线中。
他,又或者说它,四手四脚,且两手长两手短,两脚直两脚跛,形体怪诞,前所未见。
它只有一半的血肉,左半边大面积腐烂,裸露出来的烂肉上甚至能看到爬进爬出的白色蛆虫。
透过血肉之间的缝隙,偶然还能看到类人的骨头,苍白如鬼,没有一丝生机,仿佛千百年前就已经死去。
而它的右半边,血肉虽然完好,却有散乱的鱼鳞胡乱覆盖。
手臂上还会有错位的龙角,大腿上会有鳄鱼的牙齿、章鱼的触手、老虎的瞳仁、狗熊的毛发……千奇百怪的器官融合在一起,只需一眼,直视者毛骨悚然,寒气沉入心底,进而有恐惧滋生。
“伯特纳尔,见过尊敬的夜氏族长。”
吸血鬼亲王依然单膝跪地,所行使的礼仪,居然等同于参见夜天子。
夜寒君如遭雷击,这一刻,他险些脱离夜天子灵魂的半融合状态,心神震动,不能自已。
这是夜氏的族长……夜释天?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個人不人、鬼不鬼,完全无法以常理判断的畸变存在……竟然是他的父亲?
夜寒君无法相信,可伯特纳尔发自内心的恭敬,确凿无疑。
“嗡嗡嗡——”
手中的修罗弓疯狂颤动起来,夜寒君的面庞上忽然血光大绽,夜天子的少年容貌隐隐浮现。
祂失去平静,两只瞳仁收缩成针尖状,嘴巴张了又张,极度的惊愕:
“你做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这不是人类该有的形态,甚至不属于正常的封神,伱是不是接触了禁忌,和古老的邪恶牵连了命运?”
“是。”
畸变生灵艰难的发出一道人声,微微低头,朝着夜天子行礼。
而后,他伸出一只扭曲的手臂,轻轻抚摸着插在面部的簇状灰色水晶,似是被他触动,水晶爆发滔天的灰色邪光,整个祖墓中都变得瘆人可怖。
“呱!”
夜寒君肩膀上的瓜瓜,吓得差点跳起来,小小的躯体不受控制的发抖。
抱住小腿的默,本就充斥血丝的眼睛险些爆开,下意识抱得更紧,怎么也不愿松开。
“后辈无能,寻求冠位之道,始终不得要领。”
“眼看族群衰败,灭亡之危呼之欲出,不得已,我打开金棺中的封印法器,与遥远时空的未知邪神做了一笔交易。”
身染灰光的夜释天,一步一步,缓慢走向玉棺。
他那灰色的瞳仁中,左边倒映出血巫神淡淡微笑的面庞,右边则倒映出死不瞑目的光巫神,一左一右,泾渭分明。
“未知的邪神……邪之一脉的封神……”
夜天子喃喃自语,连带着夜寒君的肩膀开始痉挛:
“你这是不惜代价,宁可背负一切的孽缘,背负诸天的骂名,也要立于世界的顶点吗……”
“始祖之兵,我别无选择。”
夜释天顿住脚步,在血光的照耀下,萦绕的灰光就像是魔鬼投落的阴影,无边的孤独,无尽的坎坷:
“祂不属于近古,也不属于远古,具体诞生的年代,无从考究。”
“我唯一知晓,祂的真名唤作‘萨鲁斯’。”
“但我查不到任何情报,远古之前的太古宙乃至冥古宙,就像是完全断代了一样,历史被尘封,真相被隐藏,也许曾经发生过惊天动地的神战,也许……谁又知道呢。”
夜释天重新迈开脚步,缓慢而坚定的走向血巫神和光巫神:
“我从祂那边,得到了特殊的升冠仪式。”
“一旦开始执行,不管跨越多少个位面,祂会从永恒的死亡之地复苏意志,由死转生,重塑邪神之躯。”
“当然,释放未知的邪神,诸天势必混乱。”
“但那又如何呢?既是新生宙第二纪元,万族征战,一个又一个古老的神灵复苏。”
“多一尊邪神,相互制衡,不见得完全是坏事。”
“但是……”夜天子惊疑不定道:
“能够由死转生,这不是寻常神灵能做到的事情。”
“提供冠位之法,这也超乎我的认知,你需要承担的代价,恐怕没有你说的这么简单。”
“始祖之兵,看来瞒不了你。”
夜释天背着身,实际间隔只有千余米,给人的感觉却好像抵达黄泉彼岸的另一端:
“事实上,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大,我额外要求了几个条件。”
“譬如,邪神即便复活,祂也不得干预我冥灯深渊的本土生灵,我帮助祂复活,祂便不能成为我族的敌人,至少明面上如此……”
夜天子如鲠在喉,思忖数秒,摇摆不定的神色渐渐平复:
“算了,我和夜修罗都是时代的旧影,既然你权衡利弊,觉得可以,我不可能阻拦你。”
“你要怎么做?即便成就冠位,难道要和血巫神签订契约,为祂续命?”
“不对啊,如果这样,你们煞费苦心引来光巫神做什么?两名巫神……两个相同的神格……这是仪式的前置条件?”
“是。”
夜释天轻轻颔首,已经走到血巫神面前的他,低下头来,与血巫神相视一眼。
血巫神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但祂的声音忽然传遍祖地,字字句句透着不容争辩的强势:
“今日过后,我会彻底陨落。”
“这是我的选择,将死之神,能够成就一尊无敌的冠位,见证夜氏重燃的辉煌,吾辈欢欣,你们不得记恨。”
“陨落?记恨?”
巫血璐一愣,旋即脸色大变。
夜释天忽然扑到血巫神的身上,非人的嘴巴向着两边裂开,十几排尖锐的白牙折射着利刃的寒光。
他竟然在大口啃咬,啃咬一尊活着的神祇!
而血巫神明明面露痛楚,但祂没有阻挡,反而收敛神性,不准护体血光自动攻击。
“咔擦!咔擦!”
“咔擦!咔擦!!”
这一瞬,夜释天化身不可名状的怪物,撕咬着肉块,大口咀嚼,大口吞咽。
灰色的长舌因为兴奋伸得老长,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咬碎的声音,还有血液顺着食道滑落的声音,持续回荡在每一个生灵的脑海中。
“巫祖!!”
以巫血璐为首的血巫神女,目眦欲裂,悲愤欲绝。
她们完全想不到,升冠的代价,居然包含巫祖的性命。
血巫神没有死在敌人的手中,没有被光巫神亵渎神尸,到头来却要活生生死在夜氏族长的嘴里!
“不要悲伤,我已经老了,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
“若是一切顺利,我希望你们之中,能够诞生一个伪神,未来的某一天,重现我血巫一族的封神形态……”
血巫神的遗言,越来越淡,越来越平静。
天上重新下起血雨,就如曾经那般,风雨如磐,血腥刺眼。
过半的血巫神女闭上眼,趴在地上,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悲痛,眼角还是有泪水不断的淌落。
“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个仪式,族长真的牺牲了能够牺牲的一切。”
伯特纳尔幽幽的声音,传递在众人的耳中:
“他为了确保家族渡过断宙之劫,本就身负重伤,影响了冠位的根基。”
“而后,他尝试无数的办法,其中包括繁衍之道,通过分裂自己的血脉,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聚拢,以此实现升华……”
“但无一例外,这些全部失败,摆在面前的唯一选择,只剩下与邪神交易……”
伯特纳尔看了一眼夜寒君,也可能是看了一眼夜天子:
“在今日之前,他甚至将自己的契约眷灵全部生吞活咽。”
“他已经变成了连通邪神的祭坛,被迫封印在金棺中,根本不能出世。”
“这些都是升冠的代价,他背负着所有契约伙伴的痛苦,分明是要在失去一切的情况下,换取族群欠缺的最高战力……”
夜寒君不自觉攥紧拳头,内心深处又悲又惊。
作为直系亲属,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夜释天的本体。
年幼之时,尚且幻想,作为一族之长,手握滔天权势,又有无上权能,何等的意气风发。
可此时此刻,哪里有意气?哪里有风发?
夜寒君能看到的,只有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压迫在夜释天的肩头。
即便如此,他摒弃世俗的认知,放弃为人的尊严,义无反顾地往前行进。
夜寒君——缓缓跪倒在地。
身后的夜流萤也跪了下去,双膝跪地,面带难以言喻的悲悯。
“咔擦!咔擦!”
“咔擦!咔擦!!”
圣灵也无法直视的血巫神躯,飞快的消失在夜释天的口中。
他开始啃食光巫神的尸体,身上萦绕的灰光越来越沉重,三具神棺嗡嗡作响,竟有裂纹攀爬。
“轰!!”
一声天雷怒吼,三具棺材炸开,金银玉三色碎片四处飞溅,夜释天畸变的身体疯狂长毛,千奇百怪的动物器官被无形的刀片剁碎,最后又全部喂入他的嘴中,成为他的血肉营养。
“哗~~~”
夜天子牵引之下,夜寒君拉动弓弦,一面半透明的血墙横跨天地,阻挡在众人的面前。
隔着这面血墙,在场的生灵汗不能出,如临深渊,魂不附体。
“嗷!!!!”
夜释天发出猛虎般的咆哮,四臂与四腿逐渐融合,回归两臂两腿的人类形态。
但祂的肚子凸起,圆滚滚,鼓胀胀,眨眼间变成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夫。
听得羊水破开的声响,两个灰色的巫神从祂的肚中爬出,皆缠绕着无穷无尽的灰色光带,面如死灰,发如藤鞭,眸光开合之间,死亡的法则凝聚成实质的神环,满身九五之尊的气概。
“嗷!!!!!”
灰雾冲天,一根深灰色的邪煞光柱,险些捅破血巫祖地外封禁的七座大山。
伯特纳尔不再单膝跪地,改为双膝,剪裁得体的衣服不顾褶皱和污垢,完全贴合在地上,做出一个大开大合的叩首动作。
“冥月见证,继夜氏始祖·夜修罗,十二万年之后,我夜氏迎来第二位冠位,问鼎至尊宝座,重戴无敌冠冕。”
“拜见夜之新祖,至高无上的「腹中死神」冕下,您的邪恶光芒将照亮冥灯,您的怒火也将燃尽红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