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原以为天降良缘,平白得道了一门好姻亲。却万万没有想到,才半月不到,郑姝便开始变脸,每日里不是嫌弃饮食粗陋难以下咽,便责罚奴仆粗手笨脚服侍不周。柳家父母起先忍着,心想她在魏府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下嫁到自己家里,一时不能习惯,也是人之常情,更加小心供应。哪想郑姝吃定柳家不敢对自己如何,将从前被赶出魏府的怨恨不满全都发泄到了夫家,再过些时候,非但动辄叱骂家仆,连公婆也顶撞了起来,至于丈夫,更是冷讽热嘲,骂他无用,房里来兴时和他睡上一睡,厌恶时闭门不让上床。如今到了这时候,柳家父母方后悔不迭。恨当初自己贪图富贵,种下了苦果。那郑姝动不动就搬出魏府主母压人,哪敢做别想。至于柳家儿子,如今更是畏妻如虎,索性避到县里,一个月也不回来几趟,家里全成了郑姝的天下。
这日已经日上三竿,郑姝昨夜饮醉,睡到此时方醒。懒洋洋起身,被伺候着梳头之时,外头柳家父母看到门口停下一辆青毡骡车,车里下来一个老媪,腿脚略微显跛,认得是前些日魏府来过的一个体面老媪,不敢怠慢,慌忙出去迎接。姜媪眼里哪里有柳家父母,不过淡淡打了个照面,便似自家般的入内。房里郑姝听到姜媪来了,露出喜色,忙亲自将她迎进房里,叫仆妇献上茶果子,笑道:“前几日阿姆方来过看我,我还道下回不知何时才能又见面呢!”
姜媪笑嘻嘻应了几句,朝她丢眼色。郑姝知她应有话说,将房里下人屏退出去,紧闭房门,问道:“阿姆去而复返,可是有话?”
姜媪将她招到身边,耳语一番,郑姝听完,脸色微变,迟疑之时,姜媪道:“此是夫人授意。夫人如今深受乔女之苦,不得已而为之。只是苦于自己不便出面,把你当成贴心的人,才将此事秘密交你去做。你想,从前若非被那乔女所害,你又怎会被赶出魏府,如今委屈嫁了这样一户破落人家?”说着,用鄙夷目光环视一圈房内摆设。
郑姝被触动心事,咬牙道:“阿姆所言极是!”
姜媪面露笑容,道:“夫人说了,只要办成此事,多少金帛都出的起。我这回来,夫人先就给了些方便钱。”说着从随身褡裢里掏出一只钱袋,解开,里面露出金饼。
郑姝原本就痛恨乔女。被迫嫁入柳家,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姨母突然竟设计要除去乔女,正投她心意,又打发了心腹姜媪来让她做事,岂有不应?思忖了一番,便下了决心,道:“钱我先收下,打点大巫那里要用。大巫轻易不肯出手。好在我从前与她有些交情,好好去求,不定也就成了。你回去静待消息。”
姜媪欢喜。二人各自叮嘱绝不能走漏风声,低声再三密谋,议定之后,郑姝这才若无其事地送了姜媪出去。
……
魏劭出兵离开渔阳,转眼三天过去了。
少了个魏劭,小乔没了侍奉夫君的一项职责,行动就自由多了。这三天里,除了些家事要她抽身处置,她早上睁眼就去北屋,晚间则等到徐夫人安寝下去,这才回来。
这日晚,徐夫人吃了药,歇下去前,微笑着,叫小乔明日起不必再这样守着自己了。
小乔道:“夫君出征,西屋里便空落落的,我一人留那里也没意思。不如来这里陪祖母。就怕祖母嫌我笨手笨脚反而碍事。”
徐夫人摇头,呵呵笑道:“怎会?祖母巴不得你一直都在我跟前。就是怕你太过吃力。且陪我这个老媪,实在也无甚意思,我心里知道的。”
小乔微笑道:“祖母慈颜,我只亲近不够,怎会没意思?等到祖母痊愈,到时不用祖母赶我,我自己也会偷懒了。到时候还望祖母勿怪。”
一旁钟媪道:“女君一片孝心。且这也是应该。老夫人不必心疼。等自己病好了,再多疼几分回去便是了。”
徐夫人笑了,道:“也罢。孙儿不在跟前,我便享享孙媳的福吧。”
小乔扶她躺了下去,安置好后,在旁陪着,见她渐渐睡了过去,这才起身,被钟媪送出。回到自己西屋,也觉得疲乏。入浴房泡了个热水澡,出来穿了衣裳,独自坐于灯前。
已经有些晚了。白日喧嚣隐去。偌大的一个魏府也陷入了夜的宁静。
小乔自己慢慢擦拭干了长发,出神之时,忽然春娘进来,附耳说了一声话。小乔让她带人进来。片刻后,东屋的黄媪便遮遮掩掩地入内,进了房门,向小乔见礼。
小乔让她免礼,又让座。黄媪连称不敢。
小乔微笑道:“春娘说你有事要说?”
黄媪便上前,压低声道:“这几日婢得了女君吩咐,便时刻留意夫人和那姜媪动作。今日午后,夫人睡去,那姜媪换了身衣裳,悄悄从后门出了府,未坐车,也未带人同行。婢见形迹可疑,悄悄跟了上去。女君可知她去了何处?”
黄媪顿了一顿。见小乔投来目光,压低声道:“她去了城西的一处高墙大户宅第,我跟过去时,见她在后门里一闪,仿佛里头有人在等,人立刻不见了。我不方便靠近,只远远在后头等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见她鬼鬼祟祟出来,匆匆回了府。我越想越觉奇怪,想起女君的吩咐,是以过来禀告。”
小乔问:“你可知道那户人家是谁?”
黄媪道:“婢在渔阳几十年,也知道些事情。仿似是一李姓乡侯孀妇的居所。”
小乔叫她将方位地址描述清楚。又细细地盘问,见应无遗漏,□□娘递给黄媪赏钱。黄媪推脱几下,接了过去,感激不尽。
小乔微笑道:“阿姆今日做的很好。回去后不要走漏风声。若有任何异动,再来告诉我。”
黄媪忙道:“不敢受女君的抬爱。婢一心只想服侍女君。如此婢先回了,免得被人察觉。”
小乔含笑点头。等黄媪去了,沉吟片刻,问春娘道:“前日你帮我送信出去,那人如今可还在?”
春娘道:“应还在的。我听那位郎君言下之意,渔阳似有他的故交,想再盘桓数日访友,过些时日再回。”
春娘应完,见小乔沉默,仿佛出神在想着什么,起先不敢打扰,后实在忍不住,问道:“婢见女君这些时日若有心思。到底出了何事?何以又问那位郎君的下落?”
春娘口中的“郎君”,便是数日前代比彘大乔传书到渔阳的那人。大乔在信里也提过一句,说那人名宗忌,本是徐州一世家子,与薛泰世代有仇,幼年家破,得拜高人习武,少年为游侠儿,仗剑游走四方。数月前回到徐州,刺杀薛泰未果,受伤遇险之时,恰被比彘所救。游侠儿向来重诺,二人又惺惺相惜,宗忌当即发誓效力,以报救命之恩。得知他夫妇欲送信北上到渔阳,说自己少年时,也曾远游去过,渔阳尚有一二故交。愿意代为送信。
如今乱世,道上处处险阻,南北通信更是不易。不知道多少离人家书丢失在了路上。得宗忌承诺,大乔当即写了家书,拜请他送到阿妹的手上。
大乔在信里还提了一句,说若有回书,也放心交宗忌带回。是以前日小乔写了回书,让春娘送到了宗忌所居的客栈。
此刻听春娘问自己,小乔沉吟了片刻,道:“明日你陪我,一道去见那位郎君一面。我有事求于他。”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君侯乔妹互动,我自己写的很欢乐啊,大家为啥那么紧张,搞的我也好紧张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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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一句,祖母安啦!
第76章
次日午后,北屋回来,小乔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水浅葱色衣裳,褪去钗环,装扮若寻常人家出身,戴了一顶遮面幂蓠,在春娘林媪陪伴下,坐马车到了城中的悦福客栈。留林媪在马车里等。带春娘入内,自己向堂倌打听到数日前落脚下来的那位郎君。
堂倌道:“宗郎君尚在。且今日来了三五访友,叫在后堂空地上设一酒席。正要过去添酒。”
春娘给了门房十个大钱:“我与他是旧识,正寻他有事。我顺道代你送酒过去。”
堂倌见这头戴围纱帽的夫人虽衣装不显,但这个跟着的仆妇,站出来却比寻常人家里的主母看似还有气派,又有钱得,怎会不肯,一口答应。
小乔照方才堂倌指点,来到了后堂。
这悦福客栈在城中也算有名,为附风雅,于后堂辟了一个小庭院,种几杆黄槽竹。如今虽入了深秋,天气渐冷,但这黄槽竹耐寒,竿叶黄中泛青,于风中飒飒作响,也有几分江南的韵味。
小乔沿着一道走廊往后堂去,听到隐隐有笑声随风传来,稍近,看到一丛竹子侧旁,四五个男子正席地宴饮,或坐或卧,均二十上下的年纪,中最大者,也不过二十五六,姿态俱都疏狂。听到坐于北向的一个年稍长些的男子笑道:“我曾附于临清县令,为他门客。某日一库房督贼曹一早兴冲冲来拜县令,云己昨夜做梦,梦到使君升官发财,特来禀报。县令起初欣喜,奖赏有加,及至次日,忽又勃然大怒,命杖责此人。诸位可知此中何故?”
其余几人冥思,纷纷不得解时,忽听身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库房督贼曹的职责应是夜间缉盗,他去睡觉做梦,如此失职,受责也是应当。不知我猜的,对是不对?”
席地数人一怔,顿觉有理,恍然哈哈大笑,回过头去,见不远之外的空地上,立了方才说话的女子。她头戴一顶幂蓠,面被绢纱覆盖,身后伴了个中年仆妇。不知是何方来人,几人不禁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