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寂静。
年轻一辈未曾听说过玉敏铮这个名字,纷纷好奇地接头接耳,暗自询问那人是谁。
老一辈的朝臣们却是脸色骤变。
玉敏铮是西北玉家的嫡长子,十八年前因为定北王伸冤而被赐死在悬壶江畔,天子不许青史和百官再提当年之事,于是“玉敏铮”这个名字被从玉家族谱上除掉,从此姓名彻底消失于天地之间,像是被抹去了在人世间存在过的痕迹。
可是……
可是今夜,这个名字重新回归于大众的视野间。
而这个名字的背后,连带着的是当年的悬柯寺血案,是被大燕铁骑掠夺践踏的北方十六州的土地和百姓……
金色的千万盏烛火,在大殿安静燃烧。
明明该是富丽堂皇温暖如春的宫殿,此刻却悄然漫上一层摄人心魄的寒意,像是角落里延伸出来的诡谲黑暗,它们化作魑魅魍魉,似乎即将无声地吞噬掉这座宫殿。
不知过了多久,周硕猛然掀翻面前的食案。
汤汤水水从御阶上洒落,华贵的地砖一片狼藉。
宫人跪了一地。
“放肆!”
他厉声。
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起身跪倒:“陛下息怒!”
周硕指着玉合欢,手指忍不住轻颤,旋即迅速移开视线,颤抖的手指又指向魏翎和魏老夫人:“你们放肆!”
魏紫随祖母和父亲一起跪倒,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天子对当年的血案那么排斥,看似是因为案子太过血腥残酷,可她瞧着,分明就是因为那件案子另有隐情,天子心里有鬼!
慕容焘跟着呵斥:“当年定北王背叛家国,玉敏铮不分黑白善恶为他伸冤,可见是同党余孽,死有余辜!你们镇国公府罔顾圣意民心,私底下包庇抚养玉敏铮的女儿,你们是不是也想谋反?!”
“谋反”这样大的帽子扣下来,令在场众人脸色陡变。
魏绯扇跪在薛子瑜身后,惊恐地咽了咽口水。
早知镇国公府会有这样的劫难,她还不如不被领养,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玉合欢直起上身:“臣女如何行事,与镇国公府无关,这些年,也不是他们抚养我长大的。陛下认定我爹爹是定北王的同党余孽,才要处死爹爹。可若定北王,根本就是被冤枉的呢?!”
周硕不肯看她,目视虚空,眼瞳逐渐发红。
十八年前,悬壶江边,玉敏铮也是这么质问他的。
——若殿下根本就是被冤枉的呢?若悬柯寺血案,并非是他犯下的呢?陛下匆匆忙忙处死殿下和那些将军,究竟所为何故您自己最是清楚。午夜梦回时,您当真不会羞愧后悔吗?!
那一天,江边的风很大。
周无恙用过的战鼓就在渔船上,破烂染血,声声摧心。
他以为处死周无恙、处死玉敏铮、处死与他们有关的所有人,禁止史书记载他们的事情,捂住所有人的嘴巴,从此以后就可以高枕无忧。
可是十八年后,玉敏铮的女儿突然出现。
突然又提起了当年的事……
周硕高大挺拔的身躯摇摇欲坠,抬手扶住额头:“朕的头好痛……来人,把她拉出去乱棍打死!乱棍打死!”
禁卫正要上前拖人,魏紫起身挡在玉合欢身前。
她遥遥望向周硕:“陛下,合欢表妹手上有证明悬柯寺血案存疑的证据。”
周硕闻言,身体一僵,一双狭长的眼睛越发血红宛如滴血。
他记得当年,玉敏铮伸冤时也是这么说的。
他是怎么回答的?
是了,他骂玉敏铮无中生有,还把他呈上来的血书扔进火盆烧成灰烬……
此时,玉合欢当众取出那把莲花纹团扇,又从中空的扇柄里抽出那卷细葛旧布。
她抬起眼睫:“我懂事之后,带我逃走的乳嬷嬷告诉我,当年爹爹呈给您的血书乃是他自己誊抄的复刻本,这一卷旧布,才是原本。这卷旧布乃是当初的悬柯寺主持亲笔手书,详细记录了进入悬柯寺的人员名单,除了定北王和他的部将,还有其他几名官员。可是奇怪得很,血案发生以后,这几名官员就像是无事发生,不仅没有被陛下传讯审问,反而在回到上京以后,平步青云,高官厚禄——”
“够了!”
慕容焘不耐烦地呵斥。
玉合欢笑了笑,红着眼睛望向他:“自然,慕容丞相也在其中。丞相既是当事人,敢问当年悬柯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年悬柯寺两国和谈,定北王突然发疯失控,撕毁盟约,虐杀大燕皇太子、大燕使臣团以及数百名僧人,甚至就连他自己的部下,也都被他残忍杀害。手段之狠毒,没让悬柯寺留下一个活口。”慕容焘冷漠地抬了抬下巴,“真相就是如此,绝不存在任何疑点。”
魏紫提出疑问:“既然是定北王失控杀人不留活口,那么慕容丞相一介文人,又是如何从他的魔掌底下逃脱的?定北王的功夫那么好,连势均力敌的北燕太子都被杀害,丞相应当也逃不掉才是吧?”
“真是可笑!”慕容焘冷笑,“本相当年根本就没去过悬柯寺,又哪来的逃脱一说?恐怕这卷旧布是你们自己胡编乱造,好拿出来污蔑本相,挑衅陛下的英明神武!”
被质疑证据的真假,玉合欢忍不住厉声:“当年悬柯寺主持一手行书冠绝天下,曾教过不少学生,恐怕就连朝堂里,也有官员拜他为师。判断手书真假何其简单,只需找出一两个学生认认字迹,一问便知!”
隆庆大殿落针可闻。
一些老臣俱都眼观鼻鼻观心。
当年的悬柯寺血案,十分匆忙就结案了,定北王等人也被很快处死。
其中疑点,属实甚多。
可陛下不许提,于是他们就缄口不言。
可老天和青史到底不肯薄待定北王那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即便过去这么多年,那件事仍旧被重新提起,毫不避讳地晾晒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周硕紧紧扶着额头。
他才不到四十岁,可早衰之症像是跗骨之蛆,无论他食用怎样昂贵的药物、延请怎样高明的神医、术士,他的面庞仍旧早早地爬上了各种皱纹,他的鬓角也比同龄人更加斑白,他每每揽镜自照,恍惚间都有种垂垂暮年之感。
今夜的事,令他脑袋痛得快要爆炸,似乎又要苍老几岁。
他闭上眼睛不愿去看玉合欢,可眼前却浮现出周无恙的音容笑貌。
“皇弟……”